【摘要】 寫于1996年的《馬橋詞典》,是韓少功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這部顛覆小說傳統的著作自問世以來受到了高度關注。特別是其別出心裁的“詞典體”,為小說的形式與內容都增添了新的活力與意義。綜述有關《馬橋詞典》的研究,從文體特色、文體來源、文體意義及其爭議等多方面聚焦小說的文體創新,可以深入了解該作品文體的內涵與意義,探尋其對于小說形式的創新價值。
【關鍵詞】韓少功;《馬橋詞典》;文體學
【中圖分類號】I207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4-003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4.012
《馬橋詞典》①作為韓少功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以其顛覆式的“詞典體”文體及復雜的主題思想獲得了廣大關注。小說以詞典形式作為創新文體,收錄了一個名為“馬橋”的村莊的115個詞條,通過對相應詞條的解讀,展現馬橋人豐富而特別的生活與思想。當然,從狹義的文體上來看,《馬橋詞典》必然是小說的,但作為一種新的敘事方式,我們亦可以將“詞典體”作為廣泛意義上的文體作為研究對象,將《馬橋詞典》作為一部獨特的跨文體作品進行解讀。
一、文體特色:何謂“詞典體”
作為一部小說,毫無疑問《馬橋詞典》首先是小說的,小說所謂的人物、情節、環境在這本小說中并沒有缺失。但它采用了一種非傳統小說的寫作方式,或是一種新的體制——即“詞典體”的外殼。
《馬橋詞典》所采用的文體形式,在眾多學者的研究中被定義為許多種命名,如“全息式寫作”②“片斷化文體”③等等。但無論是哪一種形式,小說題名中的“詞典”無疑最能概括其特色,韓少功也在表述中以“詞典體”來代指,說“采用詞典體首先出于我對語言的興趣。”事實上亦是如此,作為一本詞典,最基本的詞條因素不可缺少。于是,小說收集了115個詞條,目錄變成了“條目首字筆畫索引”,從一畫到十四畫以上,和真正的詞典并無二致,只是對于詞條的解釋上,真正的詞典以說明性語言來解釋詞條,而《馬橋詞典》以文學的形式解釋了詞條。
從收錄的詞條可以看出,小說選擇的多為具有方言色彩的狀物詞匯如“打玄講”“怪器”等(與小說緊密相連的方言因素在第四部分將會詳細說明),亦有顯然為人物詞匯的“紅花爹爹”“洪老板”等,或是敘事類的詞匯如“走鬼親”等。若是一個從未閱讀過此小說的讀者,光看條目無疑可以引起他極大的興趣。值得注意的是,詞條中多處出現了真正的詞典不會使用的“黑相公”“黑相公(續)”及“民主倉(囚犯的用法)”這樣的括號注釋,反復閱讀后,聯系“詞典體”的形式可以看出,作者盡力營造了一個屬于詞典的世界,但同時又在詞條的建造過程中不得不使讀者注意到其與真正詞典的區別,展現出了一種文體創新上獨特而努力的真誠。
小說詞條大致可以分為以上三類,但小說詞條下的解釋文本(或稱為片斷)并不能簡單分為這幾部分。韓少功對語言的敏感與對啟蒙、鄉土等因素的追求,使小說內涵豐富,多處采用了非小說的敘述語言來傳達思想。因此,小說詞條下的解釋文本(或稱為片斷),大致可以分為故事和非故事兩種類型。前者是典型的小說形式,大概占據了69條左右;后者的47條,則又可分為多種文體形態,如作為學術考據文類的“神仙府”詞條、作為標準詞典詞條解釋文類的“流逝”詞條、作為抒情小品文類的“清明雨”詞條等等。
可以看出,雖被稱為“詞典體”,但《馬橋詞典》采用了多種文體形態來構建小說形態,單純的詞典外殼并不能撐起一整部小說的特色。正如許多學者將1984年塞爾維亞作家米洛拉德·帕維奇創作的《哈扎爾辭典》與《馬橋詞典》對比后發現的那樣,前者更多只是以詞條形式來分章節,并非是文本意義上的詞典,而《馬橋詞典》的文學性本身仍然是被包容在詞典的敘事形式里的。也就是說,《馬橋詞典》的“詞典體”并非單純的文體創新,這種創新也實在對小說的內容起到了極大的幫助。
二、文體來源:筆記體小說與外國小說
實際上,以“詞典”作為小說題目命名同時來構建整本小說的,在1996年韓少功的嘗試之前,還有上一部分提及的《哈扎爾辭典》這一小說。因此,在《馬橋詞典》誕生之初,就出現了韓少功模仿或抄襲《哈扎爾辭典》的質疑聲音。但正如陳思和所嚴厲指出的那樣:“這場對《馬橋詞典》的誹謗背后有一個不言自明的原因,即指責《馬橋詞典》模仿或抄襲《哈扎爾辭典》并不是出于學術上的求真熱情,而是出于文學觀點分歧而發泄批評者的內心嫉憤,學術問題在這兒不過是一件批評道具。”那么,韓少功的文體形式究竟來源于何,眾多學者大致將其分為了筆記體小說和外國小說兩個層面的影響。
筆記體小說是中國古典小說的一種,是具有小說性質、介于隨筆和小說之間的一種文體。也就是說,筆記體小說在本質上亦有跨文體寫作的痕跡。筆記體小說多以人物趣聞軼事、民間故事傳說為題材,形式上零散無拘。反映中國古小說觀念的歷代筆記小說,是一種對諸多文體有著極大包容性的綜合性文類。《馬橋詞典》在故事的結構方式上,采用的散淡不拘的故事集錦的方式,恰與筆記體小說的故事結構不謀而合,有異曲同工之妙。除此之外,從故事內容出發,《馬橋詞典》的故事也帶著濃厚的脫離不了中國傳統筆記小說色彩的審美趣味,這也是認為《馬橋詞典》與筆記體小說關聯緊密的原因之一。
認為《馬橋詞典》的文體與外國小說有關系的,主要來源于韓少功受米蘭·昆德拉的影響。韓少功曾參與翻譯了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而米蘭·昆德拉在該小說的第三章“誤解的詞”中,采用了詞條的形式來敘事,探討了“女人”“忠誠與背叛”“音樂”“光明與黑暗”四個詞類。陳思和通過引入“接受影響”的概念,說明了韓少功受昆德拉影響的理由:“一位作家和他的藝術品,如果顯示出某種外來的效果,而這種效果又是他的本國文學傳統和他本人的發展無法解釋的,那么我們可以說這位作家受到了外國作家的影響。”由于沒有比韓少功翻譯昆德拉小說更直接的證據來說明韓少功受筆記體小說的影響,因此外國小說來源的解讀相對而言更嚴謹一些。除此之外,20世紀80年代,西方作家們的元小說在中國文壇正處于被消化吸收的階段,作為當時代的作家,韓少功間接受到此潮流的影響也有可能。
三、文體意義:主題重視與敘事模式革新
新文化運動以后,居于文學邊緣的小說被提升到文學正統的地位,“小說”已不再“小說”,儼然已成“大說”。在這樣的文學背景下,散文逐漸比小說變得更加個人化。因此,散文化逐漸成為作家尋求小說變革的一種出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馬橋詞典》文體形式的選擇多少都受到了這樣大時代的影響。
探究《馬橋詞典》文體形式的意義,如果從對內和對外兩個層面展開,可能會得到更為全面的答案。從小說內部來看,《馬橋詞典》無疑是重視語言的,對馬橋世界形形色色的方言詞解讀,構成了小說很大程度上區別于其他小說的獨特之處。通讀整部小說就可以發現,《馬橋詞典》用極大的篇幅構建了語言的權力體系,體現了語言對人命運的制約、再造事實等作用,體現了語言的所謂政治性,同樣也隱含了當下方言文化的語言困境。這是小說不可忽視的層面。那么,若采用傳統的小說形式去呈現整部小說,故事當然也可以完整地展現出來,甚至讀者們不需要花多大的心思去思考,但所呈現的效果就大打折扣了。可以說,《馬橋詞典》對“詞典體”的文體選擇完成了小說內容和形式上完美的統一,能夠在最大程度上體現小說的語言主題,將語言提升到本源的地位,挖掘和建構語言流變中的社會歷史及文化。
對于采用“詞典體”寫作小說的原因,不去看其他創作談或相關研究,韓少功已經在小說“楓鬼”這一詞條的解讀中詳細說明了:“動筆寫這本書之前,我野心勃勃地企圖給馬橋的每一件東西立傳。我寫了十多年的小說,但越來越不愛讀小說,不愛編寫小說——當然是指那種情節性很強的傳統小說。那種小說里,主導性人物,主導性情節,主導性情緒,一手遮天地獨霸了作者和讀者的視野,讓人們無法旁顧。”從韓少功的解釋中可以看出,于作為作者的自己而言,采用“詞典體”能夠讓他在小說中最大程度地體現自己的思辨興趣與理論造詣(小說中多處有大段思考與論辯),并且能使這些內容完美地與小說情節相融合。于讀者而言,他希望借用“詞典體”來讓讀者擁有一種閱讀和思考的自由,做出一種權力的讓渡,這是一種很有意義的嘗試,體現了他對于自己筆下的馬橋世界、對于讀者的謙卑和誠意。
除此之外,《馬橋詞典》對“詞典體”的完善和其接受程度有力地說明了小說敘事模式革新的成功。這種成功促使《馬橋詞典》成了文體革新的標桿,開拓出了一種新的小說領域,小說形式的創新成為可能。之后,從語言著手、描述個群體文化的詞典式小說紛紛出現,如霍香結的《地方性知識》④、蕭相風的《詞典:南方工業生活》⑤等。雖然它們在內容上與《馬橋詞典》并不相同,在其他層面也有很大的創新,但這些小說的出現足以說明《馬橋詞典》文體革新的意義所在。
四、文體爭議:小說的危機
對語言的敏感與重視一直伴隨著韓少功的文學創作,在他1985年創作的中篇小說《爸爸爸》⑥中即有所體現。到了1996年的《馬橋詞典》,韓少功對語言的關注從內容和形式上都完成了統一,使得《馬橋詞典》成了他最著名的代表作之一,引起了學者和讀者的關注。正所謂樹大招風,前文所述的“《哈扎爾辭典》抄襲事件”即為一例。直到如今,《馬橋詞典》問世20余年后,對小說的質疑幾乎盡消,對其“詞典體”文體革新的態度也基本轉向了肯定,針對小說文體的爭議雖不多,但卻向更深層次發展。
一方面,《馬橋詞典》的文體實驗放大了思想與敘事在小說中的裂痕。誠然,小說中的思考與論辯可謂是小說的一大亮點,也是小說文體和作者目的的契合之處,但這并不妨礙小說無意中體現了思想與敘事之間的沖突。可以說,它們是小說的魅力源泉,也是小說文體于當代寫作的困境。有學者嚴厲地指出“占到40%以上篇幅的雜文文體表明一個文體實驗者身份的敘事者的強勢已經達到完全無視故事對敘事者敘事權力反向規范的地步”,或是強調《馬橋詞典》使“小說也逐步淪為文化研究的載體”等。實際上,通讀整部小說,新奇是更多讀者的第一反應,若是讀者也在閱讀過程中感受到了這種裂痕帶來的不適感,那么是否才需要真切地反思小說的文體創新是否帶來了思想與敘事之間的沖突?當然,并不是說明此種矛盾就不存在,大家需要正視在“詞典體”書寫過程當中《馬橋詞典》走得過遠的地方,但也不能因此而故步自封。
另一方面,小說所謂的“詞典體”容易造成為文體而文體的形式上的影響。正如前文所提到的《詞典:南方工業生活》并非一定需要“詞典體”來展示南漂打工生活一樣,有學者曾憂心忡忡地指出:“即在他們剛開始的小說文體革新中,他們能較好地處理文體與小說表達意圖的關系,然而在接下來的作品中,他們往往都會進行更繁復的文體創新實驗,然而這些實驗卻又都沒有超出上一部作品的高度。”這便產生了一種過度迷戀文體實驗的后果。小說的文體形式,需要一代又一代的作家進行思考與突破才能讓小說綻放出新的活力,韓少功是這其中孜孜不倦的參與者。除開前文的《爸爸爸》,他在短篇小說《801室故事》⑦中更是以裝修方案和搜查報告的形式描述了一個警察勘查案發現場的故事。實際上,這篇作品的文體實驗性更強,但可讀性弱了些,這可能就與文體形式上并不太有趣的“方案”和“報告”的選擇有關。如《馬橋詞典》將內容和形式的結合如此完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反復的創新不能帶來真正的創新,反而會帶來一種審美疲勞。這是在文體革新中需要注意的。
五、結語
陳思和說:“我把中國作家在創作中表現出來的這種創造力稱作為當代文學創作中的世界性因素。”王蒙則說:“韓少功的無所不包的視野,是一種將小說逼近宇宙的努力。”20余年來,《馬橋詞典》的成就與爭議并存,大家不能否認韓少功的《馬橋詞典》對中國當代文學的影響力。“詞典體”文體形式的革新成就了一部獨一無二的《馬橋詞典》,展現出小說形式創新的可能,并帶給大家對語言的新思考。韓少功對尋根、鄉土、方言等因素的重撥,亦體現了令人贊嘆的視野與氣魄。通過對《馬橋詞典》文體形式的特點、來源、意義與爭議進行梳理,思考小說文體革新的未來,相信大家能夠更加理解《馬橋詞典》作為“世界性因素”的意義。
注釋:
①本文將以韓少功《馬橋詞典》于1996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版本作為研究文本。
②馬玲麗在《發現差異與歧義的“日常”民間——重讀〈馬橋詞典〉兼論韓少功的創作轉向》(《西部學刊》2018年第10號第80頁)中指出這種“全息式的寫作”是“恰如生活本身那樣,無中心、無主題,允許大批人物與各類事件相繼登場,又能隨時隱滅,展示人物與事件之間的多方關系和裂縫”。
③龔政文在《從〈馬橋詞典〉到〈山南水北〉 —— 90年代以來韓少功的文學世界》(湖南師范大學學位論文2010年第13頁)中將“片斷體”概括為散點結構、片斷表達、自由組合、系列敘事、第一人稱視角等五個特點。
④該小說于2010年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從疆域、語言、風俗等多方面深入挖掘了一個叫湯錯的山村。
⑤該小說于2011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是一部講述南漂一族打工生活的作品。
⑥該小說最初發表在《人民文學》1985年第6期,以一個只會說“爸爸爸”和“x媽媽”的白癡丙崽為主人公,講述了一個原始部落雞頭寨的變遷故事。
⑦詳見2006年由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韓少功《歸去來·韓少功短篇小說代表作》第96至10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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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郝韞,女,湖北秭歸人,文學學士學位,武漢大學文學院2020級寫作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體寫作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