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有 王海
摘? ? 要:長平之戰“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或非“實錄”,而是史遷“一家之言”。“二百四十人”含有“太白”星象運轉中“二百四十日”的天人文化隱寓,寓指了長平的戰爭走向與秦并天下趨勢。司馬遷在吸收董仲舒“春秋公羊學”說的基礎上,進一步推求天人關系中人的能動作用,巧妙地將“二百四十人”與“遺其小者”的人本傾向相綴合。在秦漢文化價值觀“古今之變”的背景下,“遺其小者”則處于秦人長平“殺降”行為的對立面,是司馬遷對戰爭手段、家族命運與個人悲劇根源的反思。“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的文本記述可謂“大一統”的天下運勢中,史遷以天人文化視角尊重個體生命的反戰情感寄托,是《史記》創作宗旨在列傳細節之處的生動體現。
關鍵詞:長平之戰;二百四十;遺其小者;《史記》創作宗旨;史遷人文觀
中圖分類號:K207? ? ? ? ?文獻標志碼:A? ? ? ? ?文章編號:1009-5128(2023)03-0027-08
收稿日期:2022-10-02
基金項目:遼寧省經濟社會發展研究課題:古代教令與地方治理研究(2023LSLYTKT-005);遼寧省教育廳高校基本科研項目:秦漢簡牘所見刑徒群體研究(LJKMR20221517);渤海大學碩士研究生創新基金項目:《史記》與司馬遷“特殊筆法”研究(YJC2021-008)
作者簡介:羅有,男,四川江油人,西北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秦漢史研究;王海,男,河北秦皇島人,渤海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歷史學博士,主要從事秦漢史研究。
長平之戰,秦軍“誅屠四十余萬之眾,盡之于長平之下,流血成川,沸聲若雷,遂入圍邯鄲,使秦有帝業”[1]2938,成為秦統一進程中的關鍵戰役。學界對此役關注頗多,研究成果主要形成了三個專題:第一,長平之戰的歷史地理學考察[2–4];第二,長平之戰戰略戰術與勝敗因素的軍事史分析[5–11];第三,長平之戰歷時長短、坑殺人數載錄的歷史文獻學辨正[12–17]。前兩個專題的研究具有較為扎實的文獻學、考古學依據,內容全面,爭議較少。相較而言,第三個專題在研究方法上大多注重文本考據,對作者司馬遷所處的文化背景與創作視角鮮有關注;在研究內容上,又對“(秦)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歸趙”[1]2836的記載有所忽視。
《史記》文本所錄精確“數字”往往頗具疑點,其背后所反映出的秦漢歷史背景與文化觀念有著豐富的學術探討空間。如王子今曾對《史記》所載有關秦史三個歷史事件中同時出現的“四十六日”,進行了全面而深刻的文化學解讀。[18]認為“四十六日”可以理解為當時具有時間寓言意義的載錄,顯示了“天道”運轉規律下,季候、盛衰、生死的轉換過程。
本文基于對《史記》“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創作宗旨與史遷人文觀的把握,運用“二重證據法”“史遷筆法”,闡發《白起王翦列傳》長平之戰“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蘊含的歷史文化信息,不當之處,敬請諸方家批評指正。
一、長平之戰的“歸趙”降卒:“遺其
小者二百四十人”辨正
(一)《史記》文本語境中的“小者”含義辨析
長平之戰,是戰國時期秦國、趙國雙方在長平(今山西高平西北)展開的大規模決戰。最終,主將白起指揮下的秦軍殲滅趙軍主力,并坑殺了“四十萬”降卒。《史記·白起王翦列傳》記載:
至九月,趙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內陰相殺食。來攻秦壘,欲出。為四隊,四五復之,不能出。其將軍趙括出銳卒自搏戰,秦軍射殺趙括。括軍敗,卒四十萬人降武安君。武安君計曰:“前秦已拔上黨,上黨民不樂為秦而歸趙。趙卒反覆,非盡殺之,恐為亂。”乃挾詐而盡坑殺之,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歸趙。前后斬首虜四十五萬人,趙人大震。[1]2835–2836
依司馬遷所言,白起并未將降卒趕盡殺絕,而是“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歸趙”。胡三省認為,“小者”意指“小弱”[19]170。釋放“小者”的具體原因,文獻未載,學界卻大抵采信此事并廣泛征引。傳統認知,“小者”即“年幼”①,以對應《史記》中的“小者”形象,似乎更加符合避殺“小弱”的傳統道德與秦國宣揚兵威的戰爭理念,故“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的真實性極少受到質疑②。
然而,《史記》中的“小者”含義似乎另有所指。據統計,《史記》“小者”一詞共復現20處(統計信息來源于中華書局2014平裝版《史記》),除去“遺其小者”,只1處表年齡、體型,即“兩虎果斗,大者傷,小者死”[1]2795。此乃借助動物的自然屬性暗喻韓、魏兩國關系,含有國力大小的隱義。另外18處“小者”均為“人事”,社會屬性(學問大小、政治地位、財富多寡)含義明顯,如:
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1]2669
(高皇帝)復使使持節具告以詔商狀,曰:“田橫來,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來,且舉兵加誅焉。”[1]3212
郡中豪猾相連坐千余家。(王溫舒)上書請,大者至族,小者乃死,家盡沒入償臧。[1]3820
余下15處均與以上意同,不再贅引。從文本學角度來看,《史記》多語境中的“小者”,詞義均呈現出統一的社會屬性。長平之戰的“小者”詞義,應和上述諸例一致,而非自然人生理特征的描述。
結合出土文獻與相關研究可知,“小”出現的文書語境確有社會身份的含義。秦漢時期存在兩類(自然與社會)“小”“大”身份:第一類是“身高6尺=年15歲”以下者稱“小”;第二類是年15歲以上的“未傅”者稱“小”(小未傅、小男子)。[20]秦“發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1]2834的士卒,即董說《七國考》引劉向《別錄》所言之“小子軍”[21]296,應該是15歲以上的“未傅”男子。看來,兩類標準造成了后人對史遷“小者”用詞的誤解,秦漢人對“小”的兩種身份標準的認識無疑是清晰的,并未混用。第一類標準是描述自然人的具體特征,往往體現在當時日常瑣碎的民事、刑事簡牘文書記錄中;傳世的正史則主要記載宏觀的重大歷史事件,這也是《史記》20處“小者”均只能體現出第二類標準,即社會身份的原因。遺憾的是,正史與簡牘文書內容性質的差異,過去未被學者納入“小者”一詞的考察范疇。
趙卒“小者”,并非以往學者認為的兒童、小弱、年幼者,而是與秦“小子軍”一樣,臨時編入正規軍的“年十五”以上“未傅”者,不涉及“年十五”以下的少年兒童(第一類“小”)。這應當是戰時由于傅籍兵力不足,用“未傅”者補充兵源的特殊手段。①從人口構成與作戰常識來看,15~17(一說18歲)的“未傅”男子,絕不止240人,而是趙國成“軍”建制的作戰單位,人數相當可觀。秦人受降后,該群體當為無差別屠殺的對象,“遺其小者”且“二百四十人”之舉不免生疑。在此基礎上,《史記》“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的記述需予進一步辨正。
(二)傳世文獻僅“一家之言”難以立據
明人顧炎武曰:“史家之文,例無重出。若不得已而重出,則當斟酌彼此,有詳有略,斯謂之簡。”[22]575雖然司馬遷在《史記》文本中描寫重要歷史人物、事件時,經常使用“史遷筆法”,但長平之戰相關記述卻在各篇章中重疊反復地出現了14次,實屬史遷文本載錄之罕見。在14處文獻記載中,甚至還存在“盡殺之”[1]268“皆坑之”[1]2199等抵牾記述,“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歸趙”僅錄于《白起王翦列傳》,是為孤證。不僅如此,此說的史源學依據也無從考證,比如,成書早于《史記》的戰國諸子典籍均未有“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的明文。秦相呂不韋主持,從秦人視角編寫的《呂氏春秋》對長平之戰釋放“小者”一事只字未提[23]436。再如,現存的兩漢其他著作,均未采“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一說②。又如,迄今為止出土的戰國秦漢簡牘資料中,也暫未得見合于此說的重要證據。長平之戰“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歸趙”似乎只是司馬遷的“一家之言”,不能視為史實定論。
(三)長平之戰遺址出土遺骸特征獻疑
1995年10月下旬至12月上旬,考古專家組對高平市永錄1號尸骨坑進行了搶救性發掘,這也是長平之戰遺址的首次正式考古發掘。據發掘簡報[24]披露,坑內出土遺骸均為男性,在62例可鑒定(年齡)的個體觀察統計結果中,有3例在20歲以下,與前文所論“年十五”以上的“未傅者”(“小者”)存在年齡交集的可能。而32例可推算(身高)的個體最低測值為161.2 cm,低于秦漢時期黃河流域及其以北地區成年男性(18歲)的平均身高(166~168 cm)[25],或是“小者”生理尚未完全成熟的反映。數據表明,秦軍屠殺趙卒“小者”的可能性存在。
另外,尸骨坑出土的遺骸存在顱骨,基本可以推定秦人坑殺趙卒并未盡數斬首,這也意味著趙卒的首級無法作為授爵憑證。在這種情況下,秦統帥部所核準的殲敵數字必須翔實準確,以作為全軍論功行賞的依據。然而,《史記》大多將殲敵數模糊為“四十余萬”,反而對遣送人數“二百四十人”準確載錄,似乎悖于常理。
(四)秦、趙視角下的“小者”生存困境
從秦軍視角看,據《魯仲連鄒陽列傳》載魯仲連游說新垣衍曰:“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權使其士,虜使其民。”[1]2938《集解》引譙周語曰:“秦用衛鞅計,制爵二十等,以戰獲首級者計而受爵。是以秦人每戰勝,老弱婦人皆死,計功賞至萬數。天下謂之‘上首功之國,皆以惡之也。”[1]2983–2984由于殺敵人數與授爵緊密聯系,而爵位又能使秦人獲得相應社會地位和經濟利益,在巨大的利益驅使下,秦軍竟難免出現斬殺“老弱婦人”的殘暴舉動,又怎會對充作正規兵源的15歲以上“小者”(“未傅”者)網開一面?《項羽本紀》說項羽久攻外黃而不下,及其“已降,項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以上詣城東,欲坑之”[1]417,或體現戰國至秦末,勝者屠城殺降的年齡標準。“遺其小者”不僅會損害將士的切身利益,更對日后推進兼并戰爭不利,是秦統帥部難以選擇的下策。
從趙軍視角看,趙軍被圍“至九月,趙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內陰相殺食”,在這種絕境下,趙軍“小者”必然是青壯士兵首先“殺食”的對象,在戰亂、天災等因素的影響下,歷代正史文獻中往往能夠看到“易子而食,析骨而炊”[1]2054的人間慘劇。所以二百四十人“小者”能夠僥幸存活,并在戰后得到秦軍赦免的情況是難以想象的。
合以上諸端,“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的文獻記述,不應視為歷史“實錄”。但是,文本信息畢竟是作者思想意識的反映,朱熹曾評論“班固作《漢書》,不合要添改《史記》字,行文有不識當時意思處”[26]2434,班固及后人史著對“二百十四人”的刪減處理,或許出自對歷史真實的唯一性追求,然而太史公的“當時意思處”,卻應做進一步探討。
二、“二百四十人”的文化隱寓:“究天人
之際”視角下“秦并天下”的趨勢
前文認為《白起王翦列傳》“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并非信史,但也不能看作司馬遷有意編造史料而混淆視聽。除《白起王翦列傳》外,史遷對長平之戰的降卒處置另有載錄,《秦本紀》與《趙世家》中分別記事為“盡殺之”“皆坑之”,《六國年表》則進一步將坑殺數字確定為“四十五萬”[1]897。上述說法在信疑之間已有論斷,陳夢家在對比研究后指出:“《史記·趙世家》記三晉事較詳而少誤”[27]65;晁福林則進一步考證,太史公記述戰國史事多據《秦記》,此書雖“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但所記史事大致不誤,故《秦本紀》與《六國年表》的真實性不可輕易否定[28]155。從史源學角度分析,司馬遷很可能是將長平之戰較為可信的原始材料,實錄于《秦本紀》《趙世家》《六國年表》中,而在側重描寫人物的《白起王翦列傳》中,長平之戰的相關表述則另有超越史實的用意。這種敘事特點,或許暗含了更深層次的文化背景。
(一)“二百四十”與“四十六”——“太白”星象運轉與秦史寓言
依前文所引“趙卒不得食四十六日”也出現在《白起王翦列傳》中,似乎值得注意,因為“四十六日”“二百四十人”兩個數字都是難以精確,卻“精確”出現在了《史記》同篇目、段落的長平之戰描述中。
王子今曾結合《項羽本紀》《秦始皇本紀》中的“宋義四十六日”與“子嬰四十六日”,指出:“‘四十六日是顯示‘天道確定的規律性季候轉換的時段,是盛衰轉換的過程,也是生死轉換的過程。”[18]然而,在秦史傳說中,我們還能看到“秦”與“太白”“二百四十日”“四十六日”均存在寓言關聯,《太平廣記》卷五九“梁玉清”條(出《獨異志》)載:
《東方朔內傳》云:秦并六國,太白星竊織女侍兒梁玉清、衛承莊逃入衛城少仙洞,四十六日不出。天帝怒,命五岳搜捕焉。太白歸位,衛承莊逃焉。梁玉清有子名休。玉清謫于北斗下常舂。其子乃配于河伯,驂乘行雨。子休每至少仙洞,恥其母淫奔之所,輒回馭。故此地常少雨焉。[29]1043–296
這一故事以“秦并六國”為背景,實際上暗示了秦史與“太白”“四十六日”之間存在的特殊關聯。最為關鍵的是,“二百四十日”這一數字也與秦史關系密切。據《史記·天官書》記載:“察日行以處位太白。……太白失行,以其舍命國。其出行十八舍二百四十日而入。入東方,伏行十一舍百三十日。其入西方,伏行三舍十六日而出。當出不出,當入不入,是謂失舍,不有破軍,必有國君之篡。”[1]1577成書略早的《淮南子·天文》也有與“二百四十日”有關的“太白”星象寓言,條列如下:
太白元始以正月建寅,與熒惑晨出東方,二百四十日而入,入百二十日而夕出西方,二百四十日而入,入三十五日而復出東方……當出而不出,未當入而入,天下偃兵;當入而不入,當出而不出,天下興兵。[30]116
“二百四十”出行日代表了太白(金星)的會合周期①與戰爭的關聯。在當時人的天體觀念中,太白主兵事和殺伐,稱“天之將軍”[1]2994,人間“大司馬位謹候此”,位置正當西方,對應“秦之疆也”[1]1582–1603,足以體現“太白”與秦人之間存在的密切關聯。
(二)《吳問》“二百卌步”殘簡—— “秦趙共祖”與“晉國歸焉”的歷史邏輯
無獨有偶,1972年出土的銀雀山竹簡中的九枚《吳問》殘簡中再現了與“二百四十”有關的“上古”寓言,略陳如下:
吳王問孫子曰:“六將軍分守晉國之地,孰先亡?孰固成?”孫子曰:“范氏、中行是(氏)先亡。”“孰為之次?”“智是(氏)為次”“孰為之次?”“韓、巍(魏)為次。趙毋失其故法,晉國歸焉。”吳王曰:“其說可得聞乎?”孫子曰:“可。范、中行是(氏)制田,以八十步為婉(畹),以百六十步為畛,而伍稅之。其□田陜(狹),置士多。伍稅之,公家富。公家富,置士多,主喬(驕)臣奢,冀功數戰,故曰先【亡】。……公家富。置士多,主喬(驕)臣奢,冀功數戰,故為范、中行是(氏)次。韓、巍(魏)置田,以百步為婉(畹),二百步為畛,而伍稅【之】。其□田陜(狹),其置士多。伍稅之,公家富。公家富,置士多,主喬(驕)臣奢,冀功數戰,故為智是(氏)次。趙是(氏)制田,以百廿步為婉(畹),以二百卌步為畛,公無稅焉。公家貧,其置士少,主僉(斂)臣收,以御富民。故曰固國,晉國歸焉。”吳王曰:“善!王者之道,□□厚愛其民者也。” [31]30
上述對話,是吳王詢問孫子對晉國未來政治走向的看法,而孫子的關鍵性論據是各家田畝面積的大小,最終落實到“二百卌步”。有研究者經過嚴謹考辯,論證了《吳問》實際上是一件戰國末年才出現的贗品。他指出,《吳問》想要傳達的歷史邏輯是,各國田畝面積的大小決定天下的歸屬,趙國曰“固國,晉國歸焉”的潛臺詞是秦國率先推行“寬一步,長二百四十步”為“畝”的土地制度,所以秦國稱“固國,天下歸焉”,從而為“天下歸秦”的趨勢張目。[32]在“趙氏之先與秦共祖”[1]2147的祖源背景下,戰國末年,尤其是長平之戰后,的確可能出現利用“晉國歸趙”寓示秦國將統一天下的輿論導向,“二百四十步”“二百四十人”似乎暗示了與“太白”出行“二百四十日”的天人關系。
綜上,“二百四十”或許是當時人普遍認可的天人文化寓言,并很可能曾被用于指代秦史的戰爭走向與統一趨勢。
《史記》中關于長平之戰“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的數字記述,未見其他可考的史料佐證,本為“一家之言”,卻似乎揭示了太史公將“究天人之際”的創作宗旨融入《白起王翦列傳》的文本撰寫之中。這種思想來源于董仲舒關于天人關系的理論,司馬遷推求天與人之間的微妙聯系,進一步發展了天人關系之下人的主觀能動作用,為天人關系中的人注入了積極的因素[32]31,最終將“二百四十人”與“遺其小者”的人本傾向巧妙綴合。
三、“遺其小者”的人本傾向:“通古今
之變”與“長平殺降”的歷史反思
顧炎武評曰:“古人作史,有不待論斷而于序事之中即見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22]562既然“二百四十人”很可能是代表天人視角下對“秦并天下”的某種寓言,那么司馬遷“補作”“遺其小者”的真正“指”意就要做進一步思考。
長平之戰中白起“殺降”一事,司馬遷在《史記》的多篇章中予以重復敘述,這種“迭見”筆法傳遞出三個方面的信息:第一,長平之戰對戰國時期的歷史發展進程具有十分重要的影響,不容忽視;第二,戰國乃至秦漢社會對長平“殺降”事件有較普遍的關注和深刻的感受;第三,表達了司馬遷內心對這一歷史悲劇的特殊重視。基于以上信息,我們在分析《白起王翦列傳》中長平之戰相關文句時,就要注意具體表述的區分,其中一些是戰國歷史的敘述和歸納,而另一些則屬于“史遷筆法”,是當時文化背景下,太史公對先秦史料的認知與見解。
(一)秦漢主流地域文化的“古今之變”
司馬遷成長在武帝時代,正值漢文化發展的鼎盛時期,雖然其中尚且存留著一些先秦的地域文化氣息,但秦漢之際的文化主流,畢竟發生了巨大的“古今之變”,趙翼稱“蓋秦、漢間為天地一大變局”[33]31。秦文化顯然表現出“外傾”的色彩,具有明顯的功利、實用、輕仁義的特征。[34]這使得秦人在兼并戰爭中能夠取得更大的優勢,最終吞并六國,統一天下。但是,在統一之后,秦朝依然奉行這種文化傾向,使得刑罰酷烈,徭役繁重,最終造成社會動蕩與帝國的覆滅。
漢帝國的建立,開創了文化新氣象,它是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得到總結的直接產物,具有“博大兼容”的特點。[35]多元的漢文化是培養司馬遷文化觀的豐沃土壤,李長之先生指出,漢文化承接了齊、楚文化元素,楚文化最大的特質就是浪漫主義;齊文化中的黃老之學又是漢初的統治思想。二者構成了司馬遷人格與風格的精神文化內核,而這個時代共同的情調,都留在了太史公的不朽著作《史記》之中。[36]
(二)“殺降不祥”——司馬遷的人文關懷與戰爭反思
長平之戰發生在列強兼并、紛爭不斷的戰國時代,所謂“海內爭于戰功”“務在強兵并敵”[1]835。秦人“實用”“功利”的文化特征使其在戰國兼并戰爭中“追亡逐北”,以至“伏尸百萬,流血漂櫓”。所以,武安君白起“誅屠四十余萬之眾,盡之于長平之下,流血成川,沸聲若雷”的慘劇,正是秦文化價值觀主導下的結果。這種與漢文化“浪漫主義人文關懷”截然相悖的秦人作風,自然不被司馬遷接受、認可。《史記》多有批評“殺降”行為的文字:
秦王子嬰素車白馬,系頸以組,封皇帝璽、符、節,降軹道旁。諸將或言誅秦王。沛公曰:“始懷王遣我,固以能寬容;且人已服降,又殺之,不祥。”[1]459
廣嘗與望氣王朔燕語,曰:“自漢擊匈奴而廣未嘗不在其中,而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擊胡軍功取侯者數十人,而廣不為后人,然無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豈吾相不當侯邪?且固命也?”朔曰:“將軍自念,豈嘗有所恨乎?”廣曰:“吾嘗為隴西守,羌嘗反,吾誘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詐而同日殺之。至今大恨獨此耳。”朔曰:“禍莫大于殺已降,此乃將軍所以不得侯者也。”[1]3473–3474
漢高祖劉邦是漢文化的開拓者,而司馬遷對于李廣也是深表同情和贊許的。有研究者分析,劉邦的態度既體現出“寬容”,也表明了“處理戰爭中勝與降之合理方式的先進意識”。“人已服降,又殺之,不祥”的理念,是正當、開明的。劉邦這種主張,“體現出當時人們生命意識的覺醒”,而司馬遷記錄王朔“禍莫大于殺已降”的言論,其實也是對殺降的政治和軍事文化的判斷和表態。[37]“望氣”二字代表王朔的天文學術專業,“禍莫大于殺已降”反映漢代人文化意識下對“殺降”行為的認識,這與白起長平“殺降”、項羽新安“殺降”后的不得善終,或許有密切關系。
在司馬遷對長平“殺降”持批判態度的基調下,《白起王翦列傳》“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的記述也就不難理解了。一方面,從《貨殖列傳》來看,司馬遷對不同的地域文化及其相互關系,有著較為清晰的認知。[38]秦人在長平之戰的坑殺是功利、殘酷的現實主義描寫,“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處于“殺降”的對立面,帶給人一種超越現實的生命希望,本質上反映了司馬遷的文化傾向。因此,我們并不能將“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簡單地理解為秦國在宣揚兵威,實行戰爭恫嚇。另一方面,司馬遷的先祖司馬靳曾追隨白起親歷長平殺降,他追述道:
自司馬氏去周適晉,分散,或在衛,或在趙,或在秦。……在秦者名錯,與張儀爭論,于是惠王使錯將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錯孫靳,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曰夏陽。靳與武安君坑趙長平軍,還而與之俱賜死杜郵,葬于華池。[1]3990
由于司馬靳既是“坑趙長平軍”的主要參與者,也是秦文化價值觀的堅定奉行者,又是最終與白起“俱賜死杜郵”的悲劇犧牲者,所以司馬遷對這一段特殊而深刻的歷史記憶,存在多個層面較為復雜矛盾的心理:第一,司馬遷認識到秦帝國在“實用”“功利”的文化觀主導下,走向興盛統一的必然趨勢;第二,司馬遷又對秦帝國統一進程中的殘酷屠殺手段難以認同,要表達對長平“殺降”行為的歷史反思;第三,由于先祖的深度參與和歷史悲劇,司馬遷既要奉行“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39]350的避諱傳統,又要表達他在“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道家心理驅使下,為自己深受“李陵之禍”而追溯司馬家根源的自我辯護。
括而言之,在文化認識、創作傾向、避諱、反思等多重因素的作用下,司馬遷最終在秦將白起的個人傳記中“作”出了“遺其小者”記述。《白起王翦列傳》末記載:“武安君(白起)引劍將自剄,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當死!長平之戰,趙卒降者數十萬人,我詐而盡阬之,是足以死。”[1]2838這是白起的臨終反思,也是史遷借其口對先祖司馬靳當時心境的襯托。“遺其小者”與“殺降”行為的批判對立,表達了司馬遷對名將、先祖人生悲劇的惋惜,是其尊重個體生命的情感寄托,應當視為立訓后世的反戰哀思。
四、結語
綜上所述,《白起王翦列傳》“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的文字,不應視為“實錄”,長平之戰的降卒處置當遵從《秦本紀》與《趙世家》中“盡殺之”“皆坑之”的載錄。 “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的記述應是史遷“一家之言”。
司馬遷繼承并發展了董仲舒關于天人關系的理論,將“太白”星象運轉中的“二百四十日”與長平之戰中的“二百四十人”相結合,寓指長平戰爭走向與秦并天下的趨勢。而在秦漢之際,主流文化觀發生“古今之變”的背景下,司馬遷又進一步推求“天人之際”的微妙聯系,為天人關系中的人注入了積極的因素,巧妙地將“二百四十人”與“遺其小者”的人本傾向相綴合。司馬遷有意將“遺其小者”置于先祖司馬靳長平“殺降”行為的對立面,既是在“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道家心理驅使下,對司馬家悲劇根源的追溯,也是在漢初“博大兼容”的文化影響下,對“實用功利”價值觀指導下的秦人殘酷戰爭手段的批判與反思。
這種天人文化研究視角,對于我們追溯“失落”的歷史記憶,理解上古時期的文化現象,進而樹立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不無裨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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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 朱正平】
Abstract:The battle of Changping “let 240 underage soldiers return to Zhao Kingdom” may not the factual records but Shi Qians “personal views”. “240 returnees” indicates the cultural implication of “240 days” in the operation of the “Venus” astrology, which implies the war trend of Chang-ping and the trend of Qin annexation of the world. Sima Qian, on the basis of absorbing Dong Zhongshus theory of “Spring and Autumn Gong-yang study”, further deduced the dynamic role of human i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eaven and man, and skillfully combined the “240 people” with the humanistic tendency of “releasing underage soldiers”. In the context of the “changes in ancient and modern times” of the cultural values of the Qin and Han dynasties, “releasing underage soldiers” is the Qins opposite action of the “surrendered soldiers buried alive” in Changping, which is Sima Qians reflection on the means of war, the fate of the family and the root of personal tragedy. The textual description of “let 240 underage soldiers return to Zhao Kingdom” can be described as the fate of the “unification” in the world. Sima Qians anti-war emotional sustenance of respecting individual liv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eaven and human culture is a vivid manifestation of the creative purpose of Historical Records in the details.
Key words:battle of Changping; 240 people; releasing underage soldiers; creative purpose of Historical Records; humanistic view of Sima Q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