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爺爺從不感到孤獨

聶陽欣

幾年前在紀錄片《我住在這里的理由》中看到島爺爺的故事，一個孤身來中國開咖喱店的日本老人，對他印象很深。片子拍出了他很有趣的一面，比如喜歡叼著煙在店門口發傳單，且專發女士，因為覺得女性回頭客的概率高;菜市場肉鋪老板表達了對他一直照顧生意的感謝，導演翻譯給他聽，他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我當時只覺得比起身邊大多數老人，他是那么生機勃勃，2022年偶然看到《我住》在2020年對島爺爺進行了回訪，講武漢封城期間日本政府接在武漢的日本人回國，但島爺爺選擇不回去。我對他更好奇了。此前我在大理采訪，一個波蘭畫者說他很多朋友，大理、北京、上海的，在過去三年間陸續離開了中國，他覺得很孤獨。波蘭畫者已經在中國結婚生子，不會輕易離開，那么，島爺爺呢？

我跟朋友聊到島爺爺和咖喱店，朋友猜測，是為了賺錢嗎？我想了想覺得不是，他拒絕了開加盟店，每個月工資只拿3300元，住在簡陋的房間里，生活并不舒適。是因為喜歡中國嗎？但他連中文也不會說，他喜歡的具體是什么呢？聊來聊去我想到，他不婚不育，在日本沒什么近親，但在武漢跟店長丹子關系很好，像親人一樣。朋友說，聽起來有點像《小偷家族》，陌生人因為感情和利益的聯結自愿成為家人。

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跟編輯報了題，實話說我也講不清為什么想要采訪島爺爺，但逐漸了解島爺爺的生活后，我越來越覺得他是個有個性的老頭兒。做事嚴厲固執，待人又十分親切溫柔。

他留在中國最大的原因是，在這里能和很多人交流。他覺得在日本人和人之間疏離感更強，年輕人更不愿意聽長輩的說教。而在中國，很多大學生主動向他傾訴學業、感情、就業的煩惱，詢問解決辦法。他們覺得島爺爺像《解憂雜貨鋪》里的浪矢雄治，總會認真地提出建議。島爺爺有多重視和“小朋友”們的交往呢？在條件允許的時候，他每周堅持上日語課，給“小朋友”們看自己寫的隨筆，在他們離開武漢后去其他城市看望。即使他會因為日本人的身份遭到一些猜疑和非議，但他仍然享受在這片土地上的生活，并交到了很多朋友。

不和人交流的時候，島爺爺讀書，寫作，四處溜達。他有許許多多的書，從他工作開始，每個月五分之一的收入都用來買書。我問他：“讀書是為了對抗孤獨嗎？”他驚訝地反駁：“不不，讀書是因為好奇啊。”他又強調：“我從不感到孤獨。”

他主動選擇一個人生活，比起結婚生子，他更看重自己的愛好。他似乎更喜歡獨處。丹子說，島爺爺回她的老家住時，堅持一個人住一樓，不和他們一起看電視，而是關在自己房間里讀書，半夜出門散步。盡管他覺得，無論是五十年前的他，還是當下的很多年輕人，在個人愛好和供養家庭之間作選擇是殘酷的事，但對他而言，低欲望生活并非完全是一種妥協，而是自在的需要。

對于愛的需求他則分給生活中具體的人和事，他有捐款的習慣，不是捐給某個公益機構，而是他在新聞里看到的人、路上遇到的乞討者，或朋友介紹的貧困學生。他會因為一只鄉間遇到的狗死去而難過，去看望它生的狗崽；會從垃圾桶旁撿回一盆被扔掉的綠植，悉心擦拭；會照顧偶然發芽的一顆葡萄藤，即使它總也長不高。

到最后我也無法給島爺爺的采訪想出某種意義或總結，但至少對我而言，好像更有勇氣面對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