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臥位與信念感

大年三十，醫(yī)院的急診和病房空了很多。圖/本刊記者 楊楠

其實我不太知道怎么告別壬寅年，甚至因為周圍氣氛歡騰得太過真實而感到不安。所以吃完年夜飯，我去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yī)院轉(zhuǎn)了一圈。

相較于十天前，急診里已經(jīng)少了許多人，曾經(jīng)寫在報道里的“廁所門口放著五張推床五瓶氧氣罐”已經(jīng)消失不見，走道寬敞起來。有幾位陪床家屬拿著手機看春晚，這大概是當晚在急診最有大年夜儀式感的舉動了。一間用來接受新冠肺炎患者的外科病房也空出近半床位，走廊安靜，家屬與病人都在休息。醫(yī)生同我說，能出院的都讓出院過年了。

最為忙碌的仍然是ICU（重癥加強護理病房）。我在臨時ICU病區(qū)門口張望了一會兒，監(jiān)護器的報警聲不斷，醫(yī)生與護士頻繁在病房之間穿梭。我詢問了幾位ICU醫(yī)生，都說年三十回家吃個飯，每日病房值班不間斷。中山ICU主任鐘鳴在年三十下班坐高鐵回了趟江西，初一就返滬繼續(xù)看病。盡管匆忙而奔波，但這也是他三年來第一次回家吃年夜飯。

我問另一位重癥醫(yī)生X，年三十的重癥病房是什么樣的，她說每年都差不多：“我記得我第一年獨立當班，一來就去傳染科搶救，心臟復蘇。當天出了三個病人，收了三個病人，還在醫(yī)院心肺復蘇搶救了三四次，到晚上很晚都沒吃飯。那時候我們在一個和家屬談話的房間里開著春晚，還被問怎么上班還開著電視，其實真的就是為了一點氣氛，但確實沒時間看。”

在春節(jié)前，全國多地宣布感染高峰已過，重癥救治情況也趨緩。在中山醫(yī)院住院樓安靜的走道里，我真正感覺到了辭舊迎新。我非常清楚個體的悲歡并不相通，也深知這個冬天對許多人來說太過艱難，但中國和這個時代，向前走了。仍然是《卡拉馬佐夫兄弟》里阿遼沙的那段話——“最要緊的是， 我們首先應該善良， 其次要誠實，再其次是以后永遠不要相互遺忘。”

年二十九晚上7點半，X醫(yī)生給我發(fā)了一張空蕩蕩的公交車，她剛出病房回家。她有些憂傷，此時留在她分管ICU里的患者都是重中之重，每天從早忙到晚，忙得心里難過：一些患者已經(jīng)從大白肺進展到了不可逆的肺部纖維化。好幾個特別不好的患者，她也沒勸家屬上ECMO，覺得患者吃苦但也解決不了問題，肺太硬，二氧化碳潴留太高。

我同她說，你盡力了，對得起患者對得起自己。說完我自己都覺得無力，這基本就是一句廢話。X回復道：你說得對，但總會想，要是醫(yī)生多一點，管得更精細一點，資源再多一點，會不會能更好點？

盡管已經(jīng)行醫(yī)二十年， X仍未能“習慣”死亡。老天爺要收人，她就想搶人，“我真的覺得，如果每一步都積極一點點，可能好些人能回得來。”

過去一個月里，我們幾度聊起俯臥位通氣，她特別希望有更多的病房能夠早早以清醒俯臥位介入對重癥患者的治療，她幻想如果多一點合規(guī)俯臥位的運用，是不是全國就能多拉回來一些人。

為了避免誤導，我仍然要介紹一遍俯臥位通氣：這是2020年1月下旬國內(nèi)專家組成員摸索出、后被長期寫入國家衛(wèi)健委和WHO推薦的新冠肺炎治療方案的診療手段。盡管有大量成功案例，但在實際操作中，由于診療理念差異，以及護理人手的缺乏，能夠?qū)⒏┡P位通氣做到位的病房并不多。俯臥位通氣能有效改善低氧血癥和呼吸困難，但有著俯臥之后心臟或脊柱不適、過于肥胖、肺炎處于某一特定面積等情形的患者，并不一定能從俯臥位通氣中獲益。

簡單來說，俯臥位就是墊著幾個枕頭趴著，但這對清醒的患者來說頗有難度：很多患者趴不住12個小時。

這時候就需要醫(yī)生和患者都有很強的信念感：相信一定要趴著，趴著就能好起來。

X用麻袋從醫(yī)院領(lǐng)了很多枕頭，給患者俯臥位時墊得舒服些。“每次我告訴他們，這個能救命，大部分情況下他們會堅持，如果病房能做好監(jiān)工，邊鼓勵邊觀察，定制趴著的計劃，病人真的會聽的。大部分人是想活的，真的。”

我的同學M是個骨科醫(yī)生，但治療新冠重癥是他近期的主要工作。盡管我總是用骨科大夫看新冠這句話開他玩笑，但就我與他十多年的交情，我信任他是個靠得住的醫(yī)生：骨科醫(yī)生也系統(tǒng)學過內(nèi)科，遇到不會就喊會診唄。

1月初，M放出豪言：“他要能把手上這位重癥老爺子管好了，就是他2023年最特么牛逼的事情。”這一個月，M只有興趣同我聊老爺子的病情進展：“我已經(jīng)頂住三天了呢”；“俯臥位之后氧飽和度從75%上升到95%了，我可以安心回家睡覺了”；“全趴血氧95%坐著血氧88%但肺怎么越來越白”……他在淘寶上買了眼科趴枕，那種能讓人趴著睡還能喘口氣的枕頭：總要創(chuàng)造一些條件，讓患者更愿意趴著。

“一定要自己動手給患者翻面，讓他們翻過來趴著，動嘴皮子是不行的。”M告訴我，“患者稍微也有一點不舒服，家屬就不敢翻了。翻不好氧飽和度掉得很快，家屬就會很憂慮，有些醫(yī)生也不敢，所以一定要有信念，一定要翻過來。”

老爺子很相信M，還喘著氣說，自己以前打仗的時候，在戰(zhàn)壕里趴了一個星期，趴這個也沒問題。年三十前，M告訴我，老爺子已經(jīng)下病床溜達了，吸氧的濃度也調(diào)到了最低。大年初四，老爺子出院回家休養(yǎng)。

老爺子的好轉(zhuǎn)當然不能僅歸因于俯臥位，還有激素、抗感染、氧療、營養(yǎng)支持、抗病毒、調(diào)節(jié)免疫等等，以及M和老爺子共同的信念感。

大年三十的地鐵。圖/本刊記者 楊楠

X也有懷疑的時候。她的幾個病人趴了幾天俯臥位，氧飽和度稍有改善后就陷入焦灼，她很猶豫是否需要對患者實施機械通氣，就去請教了一位大專家，對方看了情況后說，CT不會這么快顯示好轉(zhuǎn)，再耐心等等看。而她跟我說這個故事時，那幾位患者都沒有插管，也都已經(jīng)好轉(zhuǎn)，有一位轉(zhuǎn)回了普通病房。

我把X發(fā)給我的各種教學圖文視頻轉(zhuǎn)給了朋友沛沛。她外公當時正處于新冠肺炎重癥階段，住在四川某縣城醫(yī)院里。她問醫(yī)生為什么不能給外公做俯臥位，醫(yī)生說外公太重了翻不過來，說趴不滿12個小時就沒有用。“我也不知道趴著行不行。”沛沛說，盡管她在外公入院第二天就在家中提出要俯臥位，但或許因為她是小輩，并沒有家人把她的話當回事。

過了兩天，沛沛家托人找到了省里的著名專家看片子，與專家通話六分鐘，對方只說了一件事：你們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趴著。專家仔細地講了一遍俯臥位通氣的姿勢和堅持的要領(lǐng)，道：“你要鼓勵病人，一定要堅持趴。趴了血氧至少提高百分之五。”

沛沛媽當天就去商店買了兩個枕頭，分別墊小腿和胸。當晚，外公血氧升至96%——入院以來的最高值。沛沛媽在家族群里說，以后真的要相信沛沛咯。從此，沛沛媽不僅守著外公做俯臥位，還要在這一層的病房里普及俯臥位通氣。她手把手教會了另外兩家人給患者翻身，還有一位被下了兩次病危通知書的78歲奶奶，在趴了一晚上后，血氧升到94%。

沛沛外公在年三十這天出院，回家過年。而年三十的另一個好消息來自同事琳玲姐，她說鍾叔河老先生的病情有所好轉(zhuǎn)，下午來了點興致，在病房里用能動彈的手寫下打油詩一首。在2022年末，琳玲姐寫了與鍾老的對話，她問鍾老，作為一位承受并超越了時代重負的長者，您會對我這樣的后輩說什么話呢？鍾老答：“我要你們相信歷史，歷史是會向前的。”

于我而言，在年三十去一趟醫(yī)院，或許才能從內(nèi)心里真正地辭舊迎新。離開醫(yī)院時，在醫(yī)院輪值的醫(yī)生C同我一道走了幾步路。他提起三年前，他從科室里抓了一把口罩手套手術(shù)帽，拿上自己唯一的N95，全兜給了我。那天早上，我跳上了一輛開往重慶的動車，然后在武漢站下車。

現(xiàn)在想來，這好像都是很遙遠的事情。我想，我也期盼從此之后，我想要寫的新冠報道越來越少，我最關(guān)心的議題將逐步偏離新冠疫情。就像財新網(wǎng)專欄“大流行手記”在年二十九所寫的那樣：“陪伴讀者走過三年大疫后，‘大流行手記也將轉(zhuǎn)為不定期發(fā)布欄目。在此祝各位闔家團圓、健康平安。愿每一個人的生活重心盡早回歸疫情以外。”

從醫(yī)院回家已近11點，沒一會兒就在春晚上看到了姜利醫(yī)生。她與幾位道德模范一起，作為全國抗疫先進個人給全國人民拜年。姜利是特別好的醫(yī)生，有很多人得到過她無私的幫助。在2023年初，我反復想起她2020年同我說的兩段話：

一段是2020年年初，她告訴我病人在懸崖邊走，ICU醫(yī)生所做的就是托著病人，不讓他們掉下去。即使最終托不住，也要讓病人有尊嚴地離開，這是醫(yī)生的職責。“每個醫(yī)生積累的所謂經(jīng)驗，都是一個個去世的病人教會我們的。”另一段則是2020年年末，她回答關(guān)于新冠疫情可能意味著什么：“最大的意義可能是有一代人經(jīng)歷了疫情。”

與2023年的元旦不同，經(jīng)歷了兔年春節(jié)，中國人才算真正地辭舊迎新。無論有多少困惑，都帶著記憶往前走吧，往前走就有答案。就像做俯臥位那樣，要相信，相信一定會好起來，相信歷史會給我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