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行幾步又何妨

苑天舒

2009年12月，我陪同湯一介先生在武夷山參加“緣聚武夷，三教論茶”活動。一天，有位參加活動的北大老師到酒店拜望湯先生，談及他體會的飲茶有三個境界：其一曰“喝茶”；其二曰“品茶”；其三曰“談茶”。聽他說完，湯先生說還應該有第四個境界——“默茶”。

昨晚，我們幾位好友在一起喝茶，一上來就打開一包武夷山天心禪寺的大紅袍，論茶的品級應該是昨晚最好的。然而此時大家尚處于“喝茶”階段。

有位朋友說：咱們上來就品了最好的一泡茶，可惜了這茶。

儒、釋、道都很珍惜“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家深曉此理，上來就搶著“道生一”，更有甚言：“老子天下第一！”外來的佛教自然落在道教后面，說：“好好，我是后來的，我不說一，我說二總可以吧？”佛是很有智慧的，說自己是“不二法門”，“不二”就是觀照整體，實則還是說他第一。

儒家比較慢，因為他總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歷史上的鴻儒們就在朝廷上立法，以掌管科舉的特權定“三元”，取“三甲”，以“三”囊括天下。但也有弄砸之時，如漢朝以“黃老”的道家學說開國，但是自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儒教開始盛行，到了漢朝最后，弄成了“三分天下”。

發展到現在，“儒、釋、道”，儒總算排到第一，佛還是穩居“不二法門”，道呢？道直接“三生萬物”了。呵呵，茶水戲說，不要當真哈。

說到武夷山的“天心禪寺”，便要說起藻光法師和“天心明月”。唐代咸通十年（869年），藻光法師為了尋求心中的真如明月，開始了長達5年的“尋月”之旅，先后參訪了得道高僧雪峰禪師、鵝湖禪師和禪月大師。5年后，藻光回到武夷山，在現在的天心禪寺（當時叫山心庵）結廬修證。中秋之夜，他在“五象朝圣”的山頂上打坐。在皎潔的月光下，藻光禪師開悟了自性的般若，不禁感慨：“云遏千山靜，月明到通處。一時收拾起，何處得行蹤？”藻光帶著禪悅回到住處，剛要進門，看見一個小偷在他的禪房里行竊。找不到任何財物的小偷，離開時在門口撞見了藻光禪師。原來禪師怕驚動小偷，一直站在門口等待，他知道小偷一定找不到任何值錢的東西，便把外衣脫掉拿在手上。小偷正感到錯愕時，藻光禪師說：“你走老遠的山路來探望我，總不能讓你空手而回呀！夜涼了，你披上這衣服走吧！”說著，就把衣服披在小偷身上，小偷不知所措，低著頭溜走了。藻光禪師看著小偷的背影走進明亮的月光，消失在月色中，不禁感慨地說：“可憐的人呀！我要是能送他一輪明月就好了。”藻光禪師目送小偷走后回到禪房繼續打坐，看著窗外的明月，進入空境。

第二天，藻光禪師一打開房門，看到昨夜的外衣被整齊地疊好，放在了門口。他非常高興，喃喃地說：“我終于送了他一輪明月！”藻光禪師就是后來武夷山大名鼎鼎的扣冰古佛，那個小偷后來成了他的弟子了緣禪師。

何處春江無明月，不知乘月幾人歸？好友傳來遞去的茶中，也有一輪明月，想必好友們都能茶入口，月入心。

很快第一壺茶味漸消，換上第二包茶——另一款“大紅袍”。茶一入口，大家都說“炭火味重”，其實未必如是，是已到“品茶”階段。茶是忍耐的象征，從采摘、做青、揉捻、焙火、沖泡，直到被喝掉，身經萬般折騰，卻能始終隱忍。佛陀涅槃后教化弟子以戒為師，茶可“滌隨眠于九結，破昏滯于十纏”，多喝茶，能增加忍耐性，以茶助戒。

無論是“柴米油鹽醬醋茶”之俗，還是“琴棋書畫煙酒茶”之雅，我們都離不開茶。以茶喻人，古來有之，精辟莫過蘇東坡的“從來佳茗似佳人”。佳人往往紅顏薄命，佳茗又何嘗不是？女為悅己者容，茶為知己者死。自古才子愛佳人，從來雅士尚品茶。《晚甘侯傳》《葉嘉傳》都是以人喻茶的精篇名作。人生得失盡在杯中，苦澀甘甜漸次展現。茶杯端起，便端起了歡樂憂愁，一飲而盡，也就飲盡了悲歡離合，杯子一旦放下，便放下了恩怨情仇。苦盡甘來，起起落落，個中滋味，唯有自知。《紅樓夢》以“千紅一窟”為最好的茶，號稱“千紅一窟，萬艷同杯”，喻示人間縱然萬紫千紅，終歸難逃一哭之悲境，參透人生，概括無差。

昨晚的第三包茶依舊是一款大紅袍，此刻已近子夜，從品茶進入了談茶，友人說這壺茶的味道甚好，其實這第三款茶是次于前兩款的，談茶好，實是境界的提升，茶與禪的融融一味。

還是說那武夷山的藻光禪師。唐咸通十一年（870年）的一天，藻光和尚不遠千里前往雪峰拜見當時大名鼎鼎的義存禪師。義存禪師正在一棵空腹的樹洞中打坐，忽覺20步開外有人靠近，便大喝一聲：“汝進一步則死，退一步則亡。”藻光頓然站立不動，沒有亂了方寸，反而也大聲喝道：“進退兩難安困我？橫行幾步又何妨！”義存禪師心想：好一個“橫行霸道”的家伙！便張開眼睛迎接了藻光，經過幾個回合的機鋒相對，義存禪師被藻光灼灼的禪理折服，不禁驚嘆：“吾香火不及汝香火，汝異日當王侯師也。”

當人被逼入進退維谷的境地，斷前后路，滅進退念，便因截了心行流，從而打開慣常思維的糾纏與束縛，從有念進入無念，在無念中智慧騰然升起，瞬間噴發，剎那間尋得新的出路，“橫行幾步”吧！看似停滯不前，看似一種退卻，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勇猛精進。如臥龍伏虎，蓄勢待發；如槳往后劃，船向前行。五代后梁高僧布袋和尚曾寫有一首《插秧詩》：

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

六根清凈方為道（稻），退步原來是向前。

在人生遇到困惑艱難時，橫行幾步，刷新生命的起點。

昨夜茶盡人散，好友發來微信：“關機。”這便是“默茶”的境界了，有如此的妙友，人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