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主角命的賈詡

劉勃

曹操麾下的文官當中，賈詡以擅長權謀著稱。《三國志·賈詡傳》里收錄的各種奇謀故事，精彩程度遠超曹魏的其他文臣，以至于讓人很容易忽略，其實賈詡在曹操時代一直遠離“實權部門”，在秩祿僅千石的太中大夫位置上羈留了18年之久。

同時代的人，也認為他應該是配角。曹丕當皇帝后，任命賈詡做三公之一的太尉，孫權得到消息，笑稱“胡來”。

賈詡是涼州（今甘肅武威市）人，出身當地豪族。在東漢，經濟、文化上占優的關東士族，對涼州多有歧視，所以后來在洛陽做郎官的經歷，并不讓賈詡感到愉快。他很快稱病辭職，而自己是涼州人這個身份認同，無疑也越發強了。

等到和賈詡一樣出身涼州豪族的董卓執掌大權后，賈詡重新出仕。不管關東士族和百姓眼里的董卓是一個怎樣恐怖的巨魔，對涼州人賈詡來說，董卓就是自己人。

初平三年（公元192年），董卓被殺后，賈詡出現在涼州軍校尉李傕的軍營里。董卓政敵王允清算董卓余黨時，李傕、郭汜們本來都打算逃亡了，賈詡卻攛掇他們造反。此后兵連禍結，原本還有幾十萬戶百姓的關中地區，因此荒無人煙。

待到李傕等人反攻長安，控制了朝廷，賈詡成了這些大小軍頭和傳統官僚間的中介人物。

賈詡自己手里沒有兵，但知道涼州軍在想什么。所以，做士族官僚和涼州軍人的溝通中介，沒有誰比賈詡更理想。

西涼軍閥之間的混戰愈演愈烈，賈詡離開李傕，投奔了同鄉段煨。賈詡名聲很大，段煨表面上對他很尊重，暗地里卻擔心他搶自己的兵權。于是賈詡又離開段煨，投奔南陽郡的張繡。有人問賈詡：“段煨待您很好，您為什么要離開他呢？”賈詡說：“段煨多疑，我在他身邊反而麻煩。我到張繡那里，他大喜，希望我再為他找個強有力的外援，倒會善待我的妻兒。”

這當然可能是實話，不過還有一種可能：段煨是這些西涼軍閥里最有行政能力的人。他的軍隊不靠劫掠為生，而是在駐地發展生產。有這種能力的人，必然懂得如何與官僚系統溝通。換言之，賈詡的中介屬性，在段煨這里很難發揮作用。

到張繡那里就不同了。

張繡的軍隊，本來是他叔叔張濟的。他們在之前的混戰中，已經失去了一切補給。所以張濟率軍殺入南陽郡，其實就為了找一口吃的。這就與荊州劉表的勢力發生了沖突。

做士族官僚和涼州軍人的溝通中介，沒有誰比賈詡更理想。（ 于明達/ 繪）

張繡繼承了叔叔的軍隊，卻很茫然：和劉表打下去，沒有必勝把握；想和談，卻不知道該怎樣和劉表這樣名士出身的地方官溝通。

賈詡來得正是時候。

賈詡幫助張繡聯合劉表。涼州軍人是天下精銳，張繡的隊伍只要得到補給和休整，戰斗力十分強悍。

果然，賈詡的游說成功了。這下該曹操感到不安了。

此時，曹操已經把漢獻帝迎到了許縣。南陽的郡治宛城離此不足200公里。旁邊突然多了這么一支涼州軍隊，壓迫感是很強的。

此前，曹操與張繡大戰，互有勝負，過程中長子曹昂遇難，猛將典韋也戰死了。能打到這個水平，說明涼州軍團有能力捍衛最后的榮譽。

官渡之戰前夕，袁紹派使者到南陽來招納張繡。

張繡和曹操已經劍拔弩張，袁紹對張繡愿意和自己聯合對付曹操是充滿信心的。張繡一見袁紹的使者，也確實打算應允。

但賈詡站出來了，他公然對袁紹的使者說：“回去替我們對你家袁本初說聲抱歉。他連自家兄弟袁術都不能相容，豈能容得下天下國士呢？”

話說得這么難聽，當然就沒有任何可談的了，袁紹的使者自然就走了。

張繡問賈詡：“何至于到這一步呢？現在我們應該怎么辦？”

賈詡說：“不如追隨曹操。”

賈詡接著分析了三點：支持曹操就是支持皇帝，正義的旗幟在曹操這邊，這是第一點；我們這點實力，對袁紹不重要，對曹操很重要，支持曹操才能被重視，這是第二點；成大事的人，要通過放下私怨彰顯自己的德行，我們正好給曹操一個機會，這是第三點。

賈詡之前的所作所為，影響巨大，可以說有大惡于天下，但從來都是站在涼州人的立場上，為涼州的利益而謀劃。

后來，張繡歸降了曹操，曹操最大的后顧之憂解除。但賈詡這個建議，對張繡本人是不是有利，倒很難說。

歸降之初，曹操對張繡是很不錯的。但“官渡之役，繡力戰有功”，這件事就只在張繡本人的傳記里一筆帶過，其他地方提也不提。顯然，為了突出曹操本人英明神武的形象，別人的戰功就盡量抹去了。張繡追隨曹操遠征烏丸，途中突然死亡。有記載說，是曹丕幾次對張繡發怒：“你殺害了我的兄長，還有什么臉在這里見人？”張繡內心不安，就自殺了。

其實，歸順曹操，對這支西涼軍隊來說是最好的歸宿。畢竟，不懂如何組織行政發展經濟的涼州軍，終究無法自立。那么追隨一位最終的勝出者，顯然勝過其他選擇。

賈詡本人暫時并沒有獲得什么好處。曹操給賈詡的一系列任命，一開始最重要的是“冀州牧”，也就是聲稱要把袁紹最重要的地盤交給賈詡。但這顯然只是美好愿景，實際上賈詡只能在曹操身邊“參司空軍事”，真的拿下冀州之后，曹操就自任冀州牧，賈詡遷太中大夫。這個職務和曹操直接打交道比較多，固然可以說頗為機要，但也確實是卑微了些。

從此之后，《三國志》再也沒有提及曹操時代賈詡的職務信息，看來他在這個位置上沒有動過。而所謂“闔門自守，退無私交，男女嫁娶，不結高門”，也無疑是賈詡始終讓自己看起來像個配角。

賈詡的傳記里，記錄著曹操時代賈詡的功績：第一是官渡之戰中幫助曹操下定出擊烏巢的決心；第二是勸諫曹操南征孫吳，曹操不聽，結果赤壁慘敗；第三是曹操大戰馬超、韓遂等涼州軍閥時，向賈詡問計，賈詡說：“離之而已。”

賈詡貢獻最大的，應該是第三次。賈詡不是簡單提出離間計的策略而已。如何實施離間，賈詡做了許多具體工作，《三國志》行文簡潔，所以沒有展開敘述。但可以想象，賈詡之前的所作所為，影響巨大，可以說有大惡于天下，但從來都是站在涼州人的立場上，為涼州的利益謀劃的，由他來分化關系本來就錯綜復雜、矛盾重重的涼州集團，再合適也沒有了。

曹操立嗣的問題上，賈詡表態支持曹丕，據說對曹操下定決心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這是曹丕稱帝后，賈詡成為三公之一的重要原因。不過同樣不容小覷的，恐怕還有賈詡背后那軍事上始終不容小覷的涼州勢力。

可以作為對照的人物，是程昱。

漢獻帝給曹操加九錫的時候，群臣勸進，程昱排名還在賈詡之前。

程昱是兗州人，曹操雖然最初在兗州崛起，但重用的人，武將多半來自家鄉譙沛，文臣則以汝南、潁川的名士為主，沒有留給兗州人的位置。

程昱是難得被重用的兗州名士。程昱為曹操效力，也堪稱竭盡全力到突破底線的程度。曹操軍糧最短缺的時候，程昱洗劫了自己的家鄉，最后他交出來的那份軍糧，其中混雜著許多人肉做的肉干。

所以可以想象，程昱在家鄉的名聲有多壞。

后來，有人告程昱謀反，曹操當然不會相信，但始終有許多人等著看程昱的笑話。曹操去世，據說曹丕本來是想讓程昱為三公的，但這時程昱也去世，事就沒成。很多人議論，程昱作孽太多，所以才做不成三公。

其實要論殺孽，恐怕賈詡更恐怖。但賈詡當了一輩子配角，晚年卻混了個主角臉。要論分別，大概還是賈詡始終護著自己的涼州基本盤，程昱卻把自己弄成了個光桿。

天理昭彰，在三國時代終究只是美好愿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