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域界定與區域史研究的思考

王麗苑

【摘要】 中國史學研究在不斷求新的學術環境中發展，近年來區域史研究成績斐然，但是圍繞區域史研究的理論規范而引發的學術討論不曾停止。本文通過閱讀黃國信教授的《區與界：清代湘粵贛界鄰地區食鹽專賣研究》一書，對區域界定以及區域史研究有了較淺的認識。在歷史進程中，區域界定受利益驅使、不同身份認知的影響，呈現出動態的界，故而區域有其獨特性、系統性以及聯系性。因此，在區域史研究中也應遵循區域的特性，以此為根據處理好與整體史之間的關系，同時也要重視與地方史之間的差別。

【關鍵詞】 區域界定；區域史研究；《區與界：清代湘粵贛界鄰地區食鹽專賣研究》

【中圖分類號】K249?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7-007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7.023

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經濟與社會各方面都得到快速發展。在90年代初，隨著市場經濟的提出，中國社會發展也展現出更多的生機與活力，社會結構逐漸呈現多元化趨勢。受經濟發展與文化的影響，區域史研究開始作為一門新的學科研究逐漸被學者重視。

首先對中國史學研究產生影響的是法國年鑒學派。它主張對西方傳統史學提出批判，并強調跨學科研究方法以及總體史研究的概念。其核心思想是問題史思想，主張以問題為主導作為史學研究的核心。這些思想基礎為年鑒學派的社會史研究奠定了理論基礎，隨著年鑒學派在國際史學中產生的重要影響，也給中國史學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而對中國區域史研究有直接沖擊力的是美國與日本漢學研究的興起。20世紀中期以后，美國與日本的漢學界分別提出“區域研究”和“地域社會論”等新觀點。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柯文教授提出的“中國中心論”，以及施堅雅提出的“中國農村市場體系理論”和“區域體系理論”、杜贊奇的“權力的文化網絡”和黃宗智的“小農經濟內卷化”等理論思想，都在20世紀90年代之后陸續傳入中國。

經過幾十年的艱苦發展，中國區域史研究也呈現出多元學派的景象，其中以“華南研究”“徽學研究”“江南研究”和“華北研究”最為典型代表。王先明教授認為：區域史研究其實是“一定時空內具有同質性或共趨性的區域歷史進程的研究。”[1]吳宏岐教授從歷史地理學的視角下分析了區域史研究應該注意的方向，他認為：中國近代史的研究只依賴區域比較研究的方法是不能支撐的，還要進行區域之間的互動研究，“即用辯證統一的觀點來考察區域社會現象之間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關系。”[2]陳春聲教授認為區域史研究是一種動態的研究工具，并且要與大歷史聯系在一起，要有更大范圍、更大區域的大歷史脈絡，否則就是自言自語的研究。

一、區域界定的思考

關于區域界定的認識，施堅雅的區域性市場結構理論曾在區域史研究發展中深刻影響著學者們。而在《區與界》這本書中，黃國信教授通過運用大量的歷史文獻對清朝時期湖南、廣東、江西邊界地區鹽政的變化進行分析，提出了區別于施堅雅區域性市場結構理論的看法。

（一）利益需求驅動之下的區域認知

在《區與界》的上編部分中，作者提到清朝初期湖南、廣東、江西界鄰地區專商引岸制度逐漸確立，并且在食鹽制度逐漸確立、不斷改革的過程中，涌現出因利益、考成等因素影響而做鹽法爭論的官員，而他們為鹽法奔走鉆營的動機中蘊含著對區域認知的規律。

清朝實行的鹽政與明萬歷年間開始實行的綱法在形式上并無太大差別，都交由官府管理與控制，將鹽商編為十綱，是為綱冊。每年按照綱冊記錄給予商人行鹽資格，鹽商也必須將食鹽銷往固定的鹽區內，否則將視為販賣私鹽，一旦被官府發現，將會受到嚴厲懲罰并取消行鹽資格，這便是食鹽專賣制度。順治二年，急需重建食鹽制度以此來支持軍餉支出的清朝廷選擇繼續實行明朝后期的食鹽專賣制度。順治十一年，兩廣鹽區開始重新劃分鹽區范圍，其中湖南衡州、永州、寶慶三地本應屬于兩廣鹽區的行銷范圍，行銷粵鹽，但當地官員卻一直在為改行淮鹽而努力。他們認為粵鹽難銷深受招商太難與戰亂的影響，在實際行銷粵鹽的過程中，當地官員也沒有給予全力支持。同時在改行淮鹽的努力中，還有衡州、永州、寶慶三地的士紳們。從順治十五年湖南衡州、永州、寶慶三地再次被確定為粵鹽鹽區到康熙六年得旨改行淮鹽的十年里，當地官員與本地士紳付出了巨大努力，多次與上級官員周旋，并上書朝廷。康熙五年，當地士紳代表周學思以“且年來粵東禁海遷灶，鹽課缺額，有司苦于考成，勒里排坐派，包課血比”[3]為由上書戶部，值得注意的是這次周學思等人在搬出苦于考成的原因之后，朝廷終給予獲準。巧合的是改為淮鹽鹽區的湖南三地也正好與急需拓寬銷路的兩淮衙門相呼應。

在湖南三地改粵為淮的事件中，共涉及代表不同群體利益的身份代表有四處：清朝廷、湖南三地地方官員、當地士紳、兩淮衙門。首先，清廷將湖南三地的鹽區歸屬從粵區劃為淮區肯定與周學思等人提到的考成，即考核官吏政績的標準有關，而其背后又與國家財政息息相關。其次，對于兩淮衙門來說，將本不屬于淮鹽區的湖南三地規劃過來，正好符合兩淮鹽區擴大市場的需求。再次，最重要的是政府官員與本地士紳的立場，無非是因為行銷粵鹽，將由廣東方面派銷鹽引考成，對于官員來說會有考成方面的壓力，而在實際運行中真正負擔鹽稅的是當地富豪鄉紳們，所以這一部分利益群體才會集體要求改粵為淮；但若行銷淮鹽，則由鹽商納稅，對于地方官員幾乎沒有考成負擔，所以對于二者來說改行淮鹽是與考成、利益、市場緊密聯系的。在利益、考成的壓力之下，不同身份的代表者都會不惜一切代價去推動鹽政改革，改變鹽區銷界，即鹽區的劃分。

（二）動態的界

清朝的食鹽制度是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受市場、考成等利益因素影響逐漸形成，并且逐漸明晰的發展脈絡，食鹽專賣區域也隨之逐漸明確，但區域的界定因為不同的歷史因素影響并不是固定的、明晰的某條線，而是會隨著各方爭奪時刻改變著，是動態的界。

清朝的食鹽專商引岸制度在順治、康熙年間已經基本建立。進入雍正朝，在湖南、江西、廣東的界鄰地區出現嚴重的私鹽問題，“淮粵之爭”就在此時發生。糧船夾帶私鹽在雍正六年時引起清朝廷的關注，之后幾年中朝廷實行了一系列整治船運的措施，但未見起效。雍正十二年，雍正帝開始將整治私鹽的注意力從漕運夾帶轉移到相鄰鹽區的私鹽販賣中，而淮鹽與鄰界鹽區關于私鹽侵入問題的爭論也開始拉開帷幕。此次兩淮地區鹽政的發展經歷了很多周折，先有兩淮鹽政高斌提議，可以將兩淮鹽區相鄰邊界地的食鹽留有足夠本地百姓食用之外，其余的食鹽店鋪應搬回城中。高斌的建議后被乾隆皇帝駁回，并且在乾隆元年，乾隆皇帝通過一道旨意，“行鹽地方，大伙私販自宜嚴加輯究，其貧窮老少男婦負四十斤以下者，不許禁捕，所有商人私雇鹽捕及巡鹽船只幫捕汛兵，悉行停止。”[4]便開始放寬對私鹽的禁止。我們先不論乾隆皇帝的態度對私鹽販賣的影響，但在此時乾隆皇帝放松私鹽販賣的事件中，可以看到，其實鹽區的界限不是明確的，而是有“四十斤以下者”的流動空間，也可以視為是鹽區之間比較寬泛的界限，但卻是可以隨時改動的區域。

清朝的鹽區劃分是隨著鹽政的發展變化逐漸確定的區域界限，甚至在清朝末年出現鹽區界限“消失”的狀況。1848年鴉片戰爭爆發，之后又接連發生第二次鴉片戰爭、太平天國運動，短短幾年之內，給本就弊端百出的清政府帶來沉重的軍事財政負擔，特別是湖廣、江西等地的食鹽短缺，所以鹽課也大不如前，又受太平天國對部分地區食鹽的把控，傳統的鹽課征收已不能滿足清政府的軍費支出。咸豐三年，清政府開始實行“川鹽濟楚”和“粵鹽濟楚”，將川鹽從私鹽侵入楚地，變為由官運官銷的方式進入楚地；同時粵鹽也是如此。此措施實行之后，鹽稅的征收方式變為“惟擇楚省堵私隘口，專駐道府大員，設關抽稅，或將本色抽收，或令折色輸納，均十取一二，以為定制，一稅之后，給照放行。”[5]鹽厘制度便開始實行，無論是官鹽還是私鹽，無論是否已經納課，在經過交通關卡時都要加征厘金，以為軍備之需。鹽厘制度的開始改變了清王朝建立的專商引岸制度，同時也改變了清前期建立的淮粵鹽區的界限，在實行鹽厘制度的湖南、湖北界內也不再明確的劃分鹽區，所以受戰爭的影響區域觀念在此時被忽略，鹽區的劃分也出現短暫的“消失”狀態。

（三）不同身份的區域認知

在《區與界》書中，我們可以明確地了解到隨著鹽政、鹽界的變化，也有不同身份、不同階層的人物出現在其中。不同身份代表著不同的群體利益，影響著個體對區域的認知，促使鹽政、鹽界發生變化。

康熙年間，在湘南地區郴州與桂陽地區以及臨近地區發生的鹽道爭論就體現了不同身份、不同利益代表對鹽區的理解。康熙初年，湖南郴州與桂陽地區實行的鹽政是不專門招商，由散商將食鹽從廣東運回當地販賣，鹽稅掌握在鹽商的手中，所以當地官員對此頗有意見。康熙四十五年，康熙帝稱“面諭兩廣鹽政廢壞，積弊甚多。”[6]決定開始對兩廣鹽區實行改革，以招募當地商人與設立鹽埠為主要措施。其中關于桂陽州臨武知縣蔣元楷請求設立鹽埠于臨武縣牛頭汾事件引起多方爭論。牛頭汾位于兩河交匯處，處于交通要道，如果將鹽埠設立于此，既能便利運鹽，對于桂陽州地方考成也有幫助。而郴州方面可能會因為此事與桂陽州共用河道，并且郴州方面認為桂陽州的食鹽在運行過程中會經過郴州地界，同時也擔心桂陽方面會將私鹽侵入郴州，影響當地食鹽的銷售，所以郴州方面堅持讓桂陽州采用傳統的陸運。雙方的水運、陸運之爭經歷了激烈的爭辯，最后以朝廷同意桂陽州的請求為終結。在這件事情中我們可以看出，郴州與桂陽州官員雖同屬于湖南官員，但在鹽埠設置、食鹽運行通道上持有不同意見，分別代表著不同的利益，反映出不同身份對區域認知的影響，而他們對區域認知的分歧也是不同利益代表為達到各自目的所表現出來的方式。

在上文中曾提到的“淮粵之爭”中，盧坤在道光年間先后擔任湖廣總督和兩廣總督，他在任時最突出的政績是鹽政。盧坤在兩地就任總督時都曾處理過本地區的鹽政問題，但他前后表達的態度截然不同。道光十年，盧坤就任湖廣總督，開始整頓本地鹽務。關于湖廣地區私鹽侵犯，他在奏折中指出近年來粵鹽多有浸灌湖南衡永一代，所以導致湖南地區銷鹽不能如期達到數額，故請求確定熬鍋數量，以防私設熬鍋多熬充賺。此時盧坤認為粵鹽侵犯湖廣等地，致使湖南等地的食鹽銷售不能完成考成任務。而在盧坤擔任兩廣總督時說法卻完全不同，他認為“臣查粵鹽行銷江西十六廳州縣，歷由本省關隘層層嚴密稽查，斷難夾帶私鹽，充占淮界。”[7]此時他又認為粵鹽是經過嚴格稽查，不可能浸入兩淮鹽區的。可見盧坤在不同職位中代表不同區域的利益，故而不同的身份使得他對于鹽政有不同的理解，隨之對鹽區的認知也會發生改變。

由此可見，對于同屬湖南行政區的兩個不同地方官以及同一官員在不同地區的任職對鹽區的認知深受其身份的影響與局限。

二、區域史研究的認識

區域史研究的首要問題是要對區域進行正確劃分，區域的分界影響著區域史研究的過程、結果，故而研究者們應該對區域的概念進行確定。區域的界定是受歷史發展過程的影響，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區域史研究中“區域”的界定不是固定的某一條線，也不是簡單的行政區域的劃分，它是在歷史活動中逐漸建構的范圍，并且深受市場利益、不同身份認知的影響，呈現出動態的界。

區域史研究除了要界定區域概念之外，還要處理好與整體史之間的關系。區域史研究歸根到底仍然是史學研究，最終目的仍是對整體歷史發展脈絡的分析。區域史研究需要通過對區域的認識使人們能更加深刻的認識國家的總體發展，所以區域史研究應與國家的整體史產生聯系。區域史是對社會細枝末節的研究，應能從區域史的研究中看到整體史的縮影，由小及大，并能從中看到區域之間的發展機制與聯系。在《區與界》這本書中，作者雖然只是對清朝時期江西、湖南、廣東界鄰地區鹽政的變化深入分析，但是我們仍能通過局部區域歷史的研究對封建社會鹽政、鹽課、鹽區有更深刻的認識。同時，“區域和整體并非截然對立的兩個范疇，沒有絕對的區域，也沒有絕對的整體。”[8]區域本身而言就是一個小范圍的整體，同時又存在于整體之中，故而區域史與整體史之間的緊密關系是分割不開的。

再次，區域史研究還要重視與地方史之間的差別。地方史是以行政區劃為研究對象，區域之間有明確的界限劃分。但區域史研究與地方史研究不同，研究對象不是只依靠行政區域劃分的，也不像地方史那樣是對某地區歷史發展的縱向研究，而是對區域內社會、經濟、風俗等的研究，是橫向的研究，這樣的討論并不意味著區域史與地方史是對立的局面。地方史研究雖然能對區域之內的社會文化、歷史過程有清晰的了解，但對于區域之間社會、文化、民族的變遷很難涉及。而區域史研究的不同之處在于區域劃分的標準是以問題為導向，比如以文化內涵為劃分標準，我國區域能劃分為北方文化、江南文化、四川文化、嶺南文化、青藏文化等區域；若以地理方位來劃分區域，又可分為七大區域：華中、華南、華北、華東、東北、西北和西南地區，所以根據問題的不同所劃分的區域界限是不相同的。

三、結語

區域史研究已然是史學研究發展的必然趨勢。在史學研究發展的現階段，更多的學者認為區域史研究是史學研究中的一種研究手段與方法。正如隗瀛濤老先生所說的：“由于中國幅員廣闊，各地經濟、政治、文化發展不平衡，區域特征各異，史學界日益感到劃分若干易于把握的區域空間進行深入研究是推動全國通史、斷代史、專門史向深度和廣度進展的一個有效途徑。”[9]區域史研究最終是要為國家建設服務，我們應該多層次、多角度的去做區域研究，綜合多門學科的方法與經驗，這樣區域史研究才能收獲更好的成果。

參考文獻：

[1]王先明.“區域化”取向與近代史研究[J].學術月刊， 2006，（03）：126-128+137.

[2]吳宏岐.歷史地理學視野下的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J].學術月刊，2006，（03）：131-134+137.

[3]（清）謝開寵.兩淮鹽法志[M].康熙刻本.

[4]（清）王定安.（光緒）兩淮鹽法志[M].揚州：廣陵書社，2015.

[5]（清）王定安.（光緒）兩淮鹽法志[M].揚州：廣陵書社，2015.

[6]（清）阮元.（道光）兩廣鹽法志[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

[7]（清）何兆瀛.兩廣鹽法志[M].清光緒十年刻本.

[8]行龍，李全平.反思與前瞻：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的再出發[J].史學理論研究，2020，（02）：50-60+158.

[9]隗瀛濤.四川近代史稿[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