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 魏晉南北朝文學從廣義的文化中分化出來,文學有了獨立的審美意識,文學的自覺進一步加強了文體辨析的訴求。劉孝綽為齊梁時期的重要文人,其駢文包括議、啟、書、序、碑銘,是社會生活中各種實際應用的文體,劉孝綽駢文的文體分類體現了漢魏六朝的文體辨析觀念,主要體現在文體類別的區分和文學風格的區分。掌握文體的特點,從“體”深入,由表及里地挖掘作品的思想內涵,有利于把握不同時代的審美特征和不同時期的文學發展面貌。
【關鍵詞】劉孝綽;駢文;文體分類;文體辨析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6-004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6.014
基金項目:2022年吉林省高等教育教學改革研究課題“漢語言文專業學‘文學類課程群育人路徑的研究與實踐”(項目編號:JLJY202242878542)。
劉孝綽是南朝齊梁時期的重要文人,他工詩、善文,深為昭明太子蕭統愛接,掌東宮書記,協助昭明太子編纂《文選》。門閥世族的出現是魏晉南北朝時期重要的社會現象,由于士族在政治上主導的地位和經濟上雄厚的實力,士大夫階層輕事功而重精神,文學修養受到重視,習文成為時代風氣。劉孝綽出生于南朝著名的文學世家彭城劉氏。世族重視文學最顯著的后果是家族性文學現象的出現與持續存在,彭城劉氏家族名重其世,在南朝政治、文學等領域一直占據顯赫地位,而劉孝綽正是這支龐大的文學隊伍的佼佼者和領導者。
關于劉孝綽作品的收錄情況,《隋書·經籍志》四著錄:梁廷尉卿《劉孝綽集》十四卷,至《宋史·藝文志》時,著錄僅一卷,在流傳過程中多有亡佚。明人張溥輯《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劉秘書集》,其輯本存文十六篇,存詩六十七首。其十六篇文,均屬于駢文。
一、文體分類
中國古代文論中的“文體”一詞含義豐富,包括體裁、體制、語體(語言形式)、風格等。從體裁上看,劉孝綽的駢文中,議、啟、書、序是社會生活中各種實際應用的文體,碑、銘主要是用來悼念死者的文體。
(一)議
南朝劉勰《文心雕龍·章表》:“章表奏議,經國之樞機。”①此類文體多用以論事說理或陳述意見。劉孝綽的文中有“議”類的文體一篇,即《東宮禮絕傍親議》。普通三年十一月,始興王蕭儋死。舊例東宮斷絕旁系親戚的禮節,書札都說依照平常的禮儀。太子心中懷疑,劉孝綽時為太子仆,掌東宮管記。昭明太子令劉孝綽議論此事。劉孝綽認為,考查張鏡撰寫的《東宮儀記》,說“三天發哀的,超過一個月不奏樂;鼓吹停奏,服喪的期限也是如此。”追尋旁親絕禮的本義,本義在于除服,喪服雖可除,心情豈能不悲傷。鐃歌停奏,確實因為這個原因。既然有悲傷的感情,應該稱有慕悼,百天卒哭以后,照常奏樂,稱作悲傷終止,此理和舊例相符合。劉孝綽博學多才,熟識典籍。全文引用史實、典章制度,說理有理有據,仆射徐勉、左率周舍、家令陸襄都同意劉孝綽的議論,昭明太子也表示贊同。
(二)啟
劉勰《文心雕龍》:“自晉來盛啟,用兼表、奏。陳政言事,既奏之異條;讓爵謝恩,亦表之別干。必斂飭入規,促其音節,辨要輕清,文而不侈,亦啟之大略也。”②劉勰認為表用以謝恩,奏用以陳事、啟兼有表和奏的作用,是臣下用于奏御之文。啟的文體特點是直言其事,行文簡潔嚴謹,敘事簡明扼要,音節短促,輕快清朗。《全梁文》收錄劉孝綽“啟”文9篇,占全部文的百分之五十六。
從內容上看,“啟”的內容分為兩類:一類為謝恩;一類為敘事。表謝恩內容的,在《謝為東宮奉經啟》中,劉孝綽盛贊了太子蕭統的文采風流,說蕭統熟知詩書禮樂四種經術,遵循父子,君臣,長幼之道,征求四方,以招賢俊。氣度雍容,學問深湛,字里行間洋溢著仰慕之情。“業光夏校,德茂周庠。諸侯宋魯,于焉觀則。參陪盛禮,莫匪國華。”同時也贊揚了陪同太子講經的都是才俊之士,自己雖然執掌法度,但在眾多才俊中能獨受恩寵,表達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和赤膽忠心。表敘事內容的,《求豫北伐啟》作于天監四年(505)。據《梁書·武帝紀》載,天監四年冬十月,梁武帝派其六弟中軍將軍、揚州刺史臨川王蕭宏討伐北魏。劉孝綽在當時屬于主戰派,他在文中力排眾議,援古證今,辭意懇切,志氣慷慨,請求參與北伐,認為自己雖然不能和名將李廣、霍去病,名臣謝安、山濤相比,但是北魏敵人的實力也是遠不及符堅、孫皓的,因而堅決主張與敵一戰。字里行間,迸發出一股英邁之氣,是富于說服力和鼓動性的。
(三)書
《文心雕龍》載:“書者,舒也,舒布其言,陳之簡牘,取象于《夬》,貴在明決而已。”③是朋舊之間使用的文體,故使用范圍擴大,又朋舊之間,發言吐心,無所拘忌;抒情表態,全憑意氣,所以書體深受文人喜愛。嚴可均《全梁文》收錄劉孝綽“書”三篇。
《答湘東王書》中表達了劉孝綽的壓抑和悲憤之情,湘東王指梁武帝第七子蕭繹。劉孝綽仗氣負才,鋒芒畢露,被其友到洽彈劾免官,時任荊州刺史的蕭繹寫了一封安慰信給劉孝綽,這就是《與劉孝綽書》。信中盛贊了劉孝綽的文學才華,稱贊他的作品使洛陽紙貴,京師名動,安慰他“勿等清慮”。劉孝綽作《答湘東王書》以應答,他在其中寫道:“昔趙卿窮愁,肆言得失;漢臣郁志,廣敘盛衰。彼此一時,擬非其匹。”這里趙卿,指戰國時趙國大將廉頗。漢臣,指漢代文臣賈誼。皆為窮愁失意之士,借此強調自己遭受免官后愁苦不堪的心境,將憂愁幽思、激憤慷慨的情感表達得淋漓盡致。這篇文章在抒發個人情懷的同時,使得一個孤芳自賞而又不愿與世同流合污的文人形象躍然紙上。恰當用典,使文章文辭典奧,具有豐富的內涵,充分展示了劉孝綽深厚的學養,達到了古今的疊合交融,給人以時間和空間的躍動感。南朝是佛教盛行的時期,梁武帝是忠實的佛教信徒。劉孝綽作為宮廷文人,在《答云法師書》中闡述佛理,描述佛事,盛贊佛法,流露出作者對于佛教的仰慕和崇敬,同時也表達了作者“空、幻、夢、苦”的人生觀以及對于生命的理性思索和反省。“復得俱聽一音,共聞八解,庶因小葉,受潤大云”,表達了自己篤信佛教的誠心。云法師,即光宅寺僧釋法云。《與弟書》有佚文,從殘存的文字來看,“方弘游典墳,寤歌林澗。覽興衰于千載,觀榮落于四時”,表達了自己博覽典籍時的悠然自得。
(四)序
明人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將序分為大序和小序兩種文體,并解釋說:“按《爾雅》云‘序,緒也字亦作‘緒,言其善敘事理,次第有序,若絲之緒也。” ④解釋小序說:“按小序者,序其篇章之所由作,對大序而名之者。” ⑤從序的類別看,可以為他人作序,也可以自序。《昭明太子集序》是劉孝綽為昭明太子蕭統的別集所作的序文。蕭統重士愛文,身邊聚集了劉孝綽、殷蕓、陸倕、王筠、到洽等著名文士,形成了以蕭統為核心的東宮文學集團。東宮文學集團編撰了許多大型書籍,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文選》。《文選》所確立的文學觀念,以及分門別類選錄文章的標準,都成為后世同類著作的楷模。劉孝綽作為該文學集團的重要人物,深受蕭統的愛接,不但參加了《文選》的實際編纂活動,而且太子命他為自己的別集作序。在劉孝綽所做的序文中對蕭統的德行、學問與文章給予很高的評價,《昭明太子集序》還比較集中地反映了劉孝綽的文學思想。“若夫天文以爛然為美,人文以煥乎為貴……書令視草,銘非潤色,七窮煒燁之說,表極遠大之才,皆喻不備體,詞不掩義,因宜適變,曲盡文情。”在這篇序中,他指出了文學應該重視審美價值,表達了對文體辨析的認識,明確了書、令、銘、七、表等文體的特點和功用,指出這些文體委曲而詳盡地表達文辭與情思,提出了“典而不野,遠而不放,麗而不淫,約而不儉”的文學主張,認為寫文章要典雅而不要過于質樸,旨意深遠而不過于放縱輕浮,表達了一種比較折中的文學觀。序文本身,雅正駢偶,代表了六朝駢文比較流行的風格。
(五)碑、銘
《文心雕龍·誄碑》:“夫屬碑之體,資乎史才,其序則傳,其文則銘。標序盛德,必見清風之華;昭紀鴻懿,必見峻偉之烈;此碑之制也。夫碑實銘器,銘實碑文……是以勒石贊勛者,入銘之域。”⑥《文心雕龍·銘箴》:“銘者,名也,觀器必也正名,審用貴乎盛德。”⑦《司空安成康王碑銘》主要是記敘安成王蕭秀的生前事跡的碑文。由于古時立碑于神道,故又稱神道碑。碑文之體,由序文和銘組成。在《司空安成康王碑銘》一文中,他盛贊蕭秀出身高貴,才華卓絕,用子夏、蕭文琰、夏侯榮、衛玠、杜乂的典故,以古人作比,言蕭秀的聰明睿智,風姿秀美,對蕭秀的敬慕之情溢于言表。贊揚了他的政治才干,深得皇室倚重,對安城王的英年早逝表達無限哀婉之情。整篇碑文標序盛德,言辭凄婉。《棲隱寺碑》屬于廟宇碑文。主要敘述佛教源流、建寺始末、佛法流傳等與佛學有關的事跡,廟宇碑文是佛學研究的重要材料。梁武帝本人信奉佛教,大弘佛法。在他的帶領下,上自皇室貴戚,下至公卿大臣,多頂禮事佛,于是佛法大行。劉孝綽在《棲隱寺碑》碑文頌揚了佛寺的莊嚴神圣以及佛法的博大高深、普度眾生。紀功銘德,整飭端莊。
從劉孝綽存文的內容來看,由于他本質上是帝王或諸侯的文學侍從,其活動場所大多在宮廷或藩鎮王府之內,生活視野和藝術視野較為狹窄。因而他的文在內容上比較貧乏,主要用以歌功頌德、點綴太平,其中也表達了個人的感情和生活感受。
二、文體辨析
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文學思想發展史上的轉折時期,魯迅認為這一時期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文學不再作為廣義的文化存在,而是有了獨立的審美價值,這背后有著深刻的原因。政治動亂,軍閥紛爭,生民離喪,生活在這樣的時代,文人的心態發生重大變化。魏晉文人追求個體人格的獨立,重視心靈的自由與超越,隨著個體生命與思想的覺醒,文學思想也相應出現了由重功利到輕功利的轉化,重感情、重個性、重抒情、重形式是這一時期的文壇風尚。文學自覺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明確的文體辨析意識。其文體辨析觀念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文體類別的區分
文體類別的辨析,最早可以追溯到漢代劉歆所編的圖書綜合目錄《七略》。《七略》將圖書分為六類,“詩賦略”位于第三大類,收錄文學作品,下面又分五小類。除去歌詩一類,賦分為“屈原賦之屬、陸賈賦之屬、孫卿賦之屬、雜賦。”賦,是漢代最為發達的文學體裁,因此“詩賦略”的分類以賦的分類為主,雖然此種分類的標準并不明確,但是“詩賦略”體現了最早的文體辨析意識。曹丕的《典論·論文》將文體分為“奏議、書論 銘誄、詩賦”四科八體,體現了較為明晰的文體辨析觀念。陸機《文賦》進一步將文體分為十類,西晉摯虞的《文章流別論》論及十二種文體,《文選》將文體分為“賦、詩、文”三大類三十八小類。在晉代就出現了文筆之分。《晉書·張翰傳》“所著文、筆十五卷傳于世。”這里的“文”指的是詩賦等純文學體裁,“筆”指的檄文等應用性文體。梁代劉勰以有韻、無韻作為劃分文筆的依據,所謂有韻為文,無韻為筆。因而,《文心雕龍》將文體分“文”“筆”兩大類,下面又細分為傳、注、評、序、引等三十三小類,并且認識到文體的體制、語體、風格等不同層面,豐富了文體的內涵。
童慶炳主編的《新編文學理論》提出:“按照是否押韻的外在形式來區分文體,實際上并不能準確地反映出文體之間的差別,也不能符合文體分類的目的。”因為從文體的實質來看,文體的根本差異根源于人的不同社會行為,由于社會行為不同,人們才有了不同的表達目的、表達內容,不同的表達目的、內容要求不同的表達形式,這才產生了不同的文體。因此,歸根結底,文體分類是以不同的“言說”為標準的。劉孝綽的文體按照不同的“言說”為標準分類,主要集中于議、啟、書、序、碑銘等應用文體,其駢文的文體形態表明,文體的發生,是隨著社會生活的日趨豐富多彩,現實社會政治,社會生活需要激發出來的。
(二)文體風格的辨別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提出“四科八體”,指出“詩賦欲麗,銘誄尚實”,其中“詩賦”“銘誄”是體裁,“麗”“實”是體貌。陸機在《文賦》中寫到“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曹丕和陸機皆說明不同的體裁規定不同的風格。劉孝綽的駢文從文體風格上來看,“議”側重于明理,清晰明朗;啟”側重于陳事,典雅密麗;“書”用于朋友敘舊,情辭兼美;“序”善敘事理,旨意深遠;“碑銘”用于標序盛德,質樸凝重。劉孝綽的十六篇文都于駢體文。駢體文的形成同鋪采摛文的賦體文關系密切,駢文注重辭藻,追求華麗、講求形式美,符合魏晉南北朝的時代審美,因而盛行于世。劉孝綽的駢文,充分體現了形式上的唯美。隸事用典繁富復雜,自覺追求聲律和諧,句式上趨于齊整化一,辭藻的選擇和運用都十分精工、準確和細膩,語言風格雍容秀雅。當然過于追求形式,也造成了個別駢文文意蒼白,甚至語意復沓的缺點,缺乏情感上的感染力和思想上的深刻性。
任何一種文學文體都經歷了從萌生到發展再到成熟的過程。掌握文體的特點,從“體”深入,由表及里地挖掘作品的思想內涵,把握不同時代的審美特征和不同時期的文學發展面貌,把握劉孝綽駢文的文體特點,將其文體和魏晉南北朝的文體辨析思想結合起來,是個案研究和整體研究的結合,同時也具備文學的形象思維和史學、哲學的開闊視野。只有把握文體,理解作品才能精準地把握住其藝術表征,理解作品才能有的放矢。
綜上所述,漢魏六朝文學從廣義的文化中分離開以后,轉向了獨立發展的廣闊空間,文體辨析是漢魏六朝文學批評的重要內容,劉孝綽的駢文以應用文為主,其文體分類體現了漢魏六朝的文體辨析意識,體現了實用性和審美愉悅的統一,文辭優美,聲律和諧,議論明晰,體現了對“文質”和“典麗”的追求。
注釋:
①②③⑥⑦(梁)劉勰:《文心雕龍》,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83頁,第296頁,第133頁,第121頁,第122頁。
④⑤(明)吳訥、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90頁,第9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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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曹冬棟,女,吉林長春人,長春光華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漢魏六朝文學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