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奇飛
一頭獅子囚禁在深山的石頭里,
石匠一番斧鑿,鏨刻,
將它釋放出來。
它在雪地上打滾,撒歡兒,
澡雪而精神。
心腸慈悲的石匠,忘了
放出那一聲
抖動鬃毛的怒吼。
大海漏盡了,
才有浩瀚的戈壁和荒漠。
一匹跛腳的瘦馬渴死在半路,
它碩大的骨頭被風(fēng)沙吹徹。
它馱來了食鹽,
卻沒有馱來大海。
它的主人還要鞭打它,
趕往更險遠的雪山。
——致杜甫
大地彎成弓的弧形,
將一切投向渺遠之地。
火與血進入美學(xué)的書寫。
虎嘯轉(zhuǎn)過變暗的鏡面,
成為夢中美人的吃驚之臉。
絲綢滑過刀刃,
去修飾一個危險的隱喻。
哭喉加深,一道語法的陰云
就要化為遠方的一場雨,
和雨中瘦馬的嘶鳴。
思想炸裂了顱蓋骨。
詞語啄食困頓的腳跟。
我要渡過象泉河,
像一頭大象或一頭野蠻的牦牛,
野蠻得讓河流停止了片刻。
我要渡過象泉河,
背著我,我背著十七歲的旺姆姑娘,
她的膝蓋摔傷了,磕出血來。
她抱起受傷的小牦牛
在難行的山路上摔了一跤,將膝蓋
磕破了,鮮血流了出來。
就像喜馬拉雅雪山的膝蓋
摔破了,象泉河水
才在虎峽豹谷間流淌出來。
在札達縣緩緩流淌的象泉河,
渡過去的,是人類和仙人;
渡不過去的,是石頭和托林寺。
揮手生風(fēng)。一只花豹迎風(fēng)遠望,
視野里,秋霧起山巒。
萬籟聽命于一只抒情的手,
而花豹嫻熟地跳躍在
指間的深溝縱壑,在遠崖邊回眸,
眷戀于撫摸她的手勢。
揮手離別。萬物無語,忍住悲傷,
遲遲挽留的衣袖溫婉。
而花豹逡巡、顧盼,
迷失于節(jié)氣的斑斕之美。
直到手揮空了,悲傷漫漶成
月光蕩漾的水波。
那獨奏者的靈魂
騎在花豹上,涉水又踏花。
貼在鐵皮信箱上,電費催繳單的臉
是冷峻而嚴(yán)肅的。
它嘲諷了一張三天前收到的
稿費單。它上面的欠費金額
和月份,它的現(xiàn)實主義風(fēng)格,
給你的生活劃出一條
警示的涉水線。
它如劍抵喉,迫使你屈從。
它要求解釋,而你在抒情。
它以雄辯的口吻,企圖駁倒你的藝術(shù)觀,
推倒星空下,詞語的云梯。
而藝術(shù)臣服于美,叛逆于生活,
有時桀驁,如馬揚蹄,
孤傲地嘶鳴,在崖峰上,
在窮途。
下午,圖書館著火了!
這是長篇小說的結(jié)尾,
或是詩中突發(fā)的語言事件。
在書架與書架,
書行與書行之間,
依然有幽深的寧靜。
詞峰上,一只花豹昏睡著
思想的火焰。
而寫作,是一種無止境的酷刑;
一個精神上的暴徒,掙脫
語言的桎梏,
開始縱火。更多的寧靜
和光線燃燒。
從書的最后一頁,滾出一個
渾身著火的人。
對這頂?shù)羝岬木G頭盔,你也許會想到
它上面的醒目的彈孔
和抹去的血痕。
你還可以想遠一點:
一個不幸女人的嚎叫
漸漸變成了干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