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學明
我們的高鐵穿過藍色的湖泊
一眨眼,這純粹的美就過去了……
固定的日子引著我們
進入多變世界
你不能相信昨天你還在
計劃著安排一次親人輕松的
聚談;你必須承認
此刻的歸途也在預定之中,又
恍惚于事情的快速轉換
——根本來不及品咂這些
滋味:松鼠鱸魚(是的,不是
松鼠鱖魚)的鮮嫩酸甜,親人
不用懷疑的笑意,愛與
被愛的程度和是否對等……
早上有情感的空閑,我
和一個十歲孩子,一次小型
散步和試探式交流:這
孩子告訴我一座橋由拱變平
我們的記憶相同,差別在于
我經歷,他聽說;我生于
艱難,他備受寵愛。我們
有著部分相同的血液。對此,
我很知足。而現在,他
在老家,我又踏上了火車:
我擁有一瞬的湖藍色的
美,感謝這突然的賜予;我
絕不會奢望在湖邊久住,我
會說“我已得到”。
一座架在我故鄉身上的橋
我帶著年老的衣襟回來
這座橋甘心走入我的詩中
作為記錄,它已由拱形變成平展
童年的書包,少年的笑
每天在橋上去了又回;從村莊
到學校,展開攀爬的勞累
高處空曠的喜悅:江水激蕩
遠方有鷗鷺的收獲
等我長大遠行,我帶走
一座橋的親切和努力;我們
一起記住年少時的慌張
登上白云的虛無,完成更遠
距離和歲月
是我累了,還是想我的人
疲憊不堪;當故鄉的孩子指點出
橋的變化的秘密:我并不驚愕
只是沉吟不語——我們經歷了
時間的過程——現實收窄,而
風景寧靜
仿佛一夜之間,長在高處的
樹葉全都向下了——
這個發現令我憂心——是否因
入秋天冷而情緒低落,絕望;
我細心觀察又有新的發現:
長在低處的小葉樹種,如
金葉女貞,小葉黃楊,杜鵑樹
小小的葉子仍挺拔向上,更
有嫩嫩的新葉在陽光中
透明……這似乎矛盾
誰在演繹真相——關于未來,
關于生命。我忽然
聯想到我曾經照料過一個
兩歲半的孩子,他
鮮嫩的紅唇至今難忘;
——就在最近,在送別他奶奶時,
我見到了他,三十年了,
已身材高大,處事練達;
關于真相,是——
沒有真相;需要的是我們
放下情緒的重量
雪還沒有下
詩的文字自當簡潔
去年我寫過“雪在路上”
時光每到此時,就讓天空灰暗
讓偶然的雨滴敲打屋檐:是天
在盼雪,還是雪更急切?是我
比雪急,還是雪比雪急?
很多時候,人的心情比此刻的天空
還差——他渴望改變——他不知道
來的會是什么——只要是以白蓋灰;
期待的改變來了,表面的美好
并沒有帶來身心放松:風更冷
陷于雪中的雙腳多么焦慮;而掌控命運的
創造者在遠處催促表白的節奏……
連綿的空白,已擦去苦難
也喚來新的迷茫
堆過的雪人很快被忘卻
陽光宣布:雪是一場不可靠的虛擬
——雪一定是下大了
如密密麻麻的文字
像雪花挨著雪花
哦,媽媽,這老舊的公交車
像古老的分別,游子與慈母的角色
再次上演——
我們有過半年的分別
因相思母親常哭紅眼睛;
孤獨的兒子只有17歲
第一次被投入無人相助的陌生
獨對遠方的歡樂和不安——
母子的親情脫離溫暖的子宮
在人世的步子越走越遠
當生命成為獨自的個體
血液中分泌出
不斷增多的驚恐,眼淚,和
沉重的思念——
江南的風再次吹離親切的衣襟
寒冷的春節收去并不多的笑聲
我的媽媽在老舊的公交車后
追趕
飛揚的塵土就要湮沒她哭泣的揮手
我從封閉的車后窗聽到她嘴里的叫喊
無聲而能辨別——
這是1982年的寒假
我和母親在時間中相互遠去
張浦汽車站在疼痛中進入我的詩歌
如今,陌生的往事像被拆除的空間
潮濕,廣大而空透
三月的桑樹長在記憶中
嬌嫩的葉子長在陽光里
我故鄉名叫涇上村
我只認大場后的那株桑樹
布谷鳥叫聲清脆
我們脫下棉襖,地上泛白的
稻秸稈潮濕,而暖暖的陽光
全部交給一樹嫩葉
我故鄉涇上村一定要有桑樹
那是與我飲同一條河水的鄉人所植
他們知道我長大后會遠行
桑樹長了五十年
依然在我的思念里嬌嫩
三月吐葉,四月開花,五月六月結桑葚
枝條柔,頑童的小手輕輕碰
布谷鳥聲聲喚
播種快要開始
解凍的水面被陽光照熱,也照見
我母親沁出細汗的年輕的臉
涇上村的大場上曾經雪花紛飛
牛棚中牛餅的味道在冬天清香
我記著養蠶的快樂,像演繹
一個人的幸福生活
我記著一棵桑樹和一棵梓樹
他們養育遠方的春天
只可恭敬,不可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