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月的詩

唐月，一個慣于為沉默分行的人。詩作見《詩刊》《星星》等。曾獲《鹿鳴》年度詩歌獎、許淇文學獎等。現居包頭。

默 片

一

隨太陽升起的，除了我

漸暗的目光，還有

一聲喑啞的貓叫

隨落葉飄零的，除了

一聲喑啞的貓叫，還有一聲

沉默的貓叫

晨曦裱糊的天空，有玉米汁的濃香

貓不停舔食它

濡濕其嘴角的微光，一度讓我誤以為是你

落在我枕畔的霜

二

一言不發的狗吞下了

無邊夜色，它的尾巴不再攪動

晨昏

所有的葫蘆都閉口不談

藥和酒的事

有人醉了，有人睡了，沒有一個人

說一句酒話和夢話

柵欄上，紅辣椒的百褶裙里仍藏著

一縷春風

它輕輕一吹，我的發絲就在帽子底下

飄起來

三

電梯醉酒似的晃了晃，吐出兩個人

又吞進三個人

這些比鳥兒住得高的人

這些離地面越來越遠，就要一頭扎進

白云的人

個個低眉垂首，一言不發

大家都生活在

一部手機里，而且仿佛隨時準備著

從那里離開天空

四

樹葉不再發出

綠色的鳴叫，穿刺過它的陽光

保持了一根針的沉默

一只貓貓在獨自藏貓貓，雖然

沒有一粒貓糧會來找

它身邊的另一只貓，仿佛丟了魂一樣

撿到它的風再一次把它拋進

風中，以大于遺忘的速度

這個世界還是那個老樣子

該流浪的還在流浪

不該流浪的也在流浪

你還好嗎，我的影子

五

一個人坐在站臺上

一只盒子坐在他腿上

他摟著它，不松不緊，像摟著自己

在世的母親

大家不時把目光投向他

他和夕陽對了個火，將霞光與目光

一并收回，放在他懷里的盒子上

直到K888列車駛離天津站

他還坐在站臺上，如佛坐蓮，懷抱著他此

生

永遠的心經

六

窗外，在下雨

落進夢里，成了雪——

千萬滴雨披著婚紗趕往墓地

不再多怪，人到中年

季節就是這般拄杖跨欄的

一切都在變輕，變白，變啞巴

你愛過的人間

留過的長發、熬過的夜

貓叫過的春天

聾雨加啞雪，下個不停

一半的天空都下到了地下

另一半擲地無聲

多少星星的碎片和月亮的齏粉

正悄然被歷史掩埋……

心頭之石久已癱軟成泥

它本欲成佛的

七

一扇門久不開啟，已然銹成了

一堵墻

爬山虎將半副楹聯、一位門神，以及

曾經心跳般的叩門聲

統統塵封其下

于是，這世界又多了個結實的啞巴

一個人影貼著它

曬太陽

時而像一只壁虎

時而如一只蜘蛛，怎么看也不似

一把鎖了

八

草有多高

能把嘴絆倒，能把羊

吞沒

之前，草說了算；后來

風說了算……

如今，誰說了

都不算

嘴都不長在它們自己身上了，包括

嘴

羊一直不說話，羊只負責

默默把自己喂大

九

季節因過分強調

在場和及物

而乏味可陳

這個秋有多深

我對自己的誤會

便有多深

半朵喑啞的喇叭花

正試著吹響

半個耳聾的黃昏

它失敗了

沒有誰知道

秋分除了分開云和雨

天和地、月亮和月亮

究竟還貌似公允地

離間了什么

草木只曉得

荒涼是日漸完整了

幾乎覆蓋了

所有人心

十

這個世上，只要有人還在

向大地鞠躬

我就不該心生絕望——

哪怕他只是彎下腰來

撿起地上的一截煙頭、一片落葉

系緊十月松開的鞋帶

自己的或螞蟻的

像剛才站臺上兩位陌生人那樣

只要有人還在下意識地模仿

那些高貴的物種

我就該停下來等一等自己

遠處的身影，等一等

還能相互認出的

靈魂

盡管晚秋的天空如一口喑啞的暮鐘

將萬物籠罩其下

盡管作為群羊中的一只

我已遠離了羊群

十一

夜來不來，月亮都在

我頭頂畫圓

雖然它很難畫得圓了

所有的故鄉都在

一條曲線上，成為一個故鄉

一個人成為兩個人，或者更多，她們是我

僅有的故人了

我們講沉默的方言，說喑啞的土語

交換日漸黯淡的眼神

以幾粒疏星

而大雪在我們頭頂越積越厚越積越厚

每一朵雪花都面臨著

一場雪崩

十二

買了那么多雙鞋

無路可走

鞋柜里，它們靜靜待著

和灰塵一起

幾頭豬，幾頭牛，幾只羊，還有

幾株棉花……

大家一邊以緘默飼養彼此

一邊懷念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