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君
中國新詩發展到今天,如果讓我用一句樂觀的話來總結,那就是“一片勃勃生機的荒原”(林莽語),中國的詩歌形態不再是相對單一或者統一的模式,而是各種形態交相輝映、相互補充、相互影響,而又各自搖曳生姿、安樂自足的態勢。
用悲觀者的話來說,那就是“無序的個人狂歡”,尤其是網絡勃興,發表傳播渠道多樣化,秉持各種詩歌理念的人粉墨登場,各種“主義”泛濫,“圈子”林立,而基于基本審美的“詩歌標準”被扭曲、稀釋,或被美其名曰為“個性”,結果就是作者們不再相信所謂“標準”,詩歌公信力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
近年因為編輯詩歌選本的緣故,我會巨量閱讀當下各種文學期刊和網站推出的詩歌作品,總的來看,和多年前相比,當下的詩人們藝術水準有了顯著的提高,也可以說是越來越“會寫”了,我想這大概源于獲取國內外經典詩歌作品的渠道的廣泛吧,越來越多具有一定天賦的詩歌作者可以輕易進行自我教育,找到適合自己的詩歌學習“字帖”,從而寫得有模有樣,抵達發表水平的水準,走向所謂的詩壇。從詩歌普及的角度來講,這當然是個好事,但同質化、瑣碎化,為了寫作而寫作,為了發表而發表,急功近利、文字浮躁等現象越來越嚴重。所以,出現不了參天巨樹,只能是灌木叢生的荒原!雖如此,依然有優秀的詩歌寫作者潛藏其中,這些人往往并不顯山露水,如果你仔細“聽”,總會感受到他們“細流”或“暗香”的存在。
薄暮就是這樣一位詩人。在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個名字對于自認為混跡詩壇多年的我而言并不熟悉,卻在一次次的閱讀中刷新了我的認知,后來熟識了,才知他是一位“白加黑,五加二”的事務異常繁忙的一線公務員。公務員寫詩這件事在古代是一個傳統或者加分項,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寫詩這件事就好像跟公務員關系不大了。在我的印象里,近些年來,隨著城鎮化天翻地覆的迅猛發展,中國的公務員是異于常人的忙碌的,而忙碌按照常理來看,對詩人應該是一種很大的威脅吧!不是有人說“詩人或者文人是閑出來的”嗎?
但我還聽到另外一句話,那就是:檢驗一個詩人真假,不能將他放在書齋里,而應該放在戰火中、人群中、世俗里、血水里考驗,如果這樣還能寫出好詩,還能體現出詩人的品格,那才是一個真詩人。所以,我至今仍對在書齋里尋章摘句、凌空蹈虛的所謂詩人保持著警惕。“欲向刀叢覓小詩”“出淤泥而不染”“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顯然,除了讀書之外,豐富的人生閱歷會讓一個詩人飛得更高。據說,薄暮的很多詩都是在開會的間隙、出差的途中、公務后的深夜在手機里完成,并且成果豐碩,忙碌和詩意在他那里得到了一個完美的融合并相得益彰,這不能不說是一件奇異的事情,因為在我先前的朋友中,還真找不到這樣的例子。
在很多人的慣性認知中,公務員的詩歌往往是腔調宏大的,表面化的,概念化的,或者是口號化的書寫,薄暮的詩歌顯然不是此類。他有更高的藝術追求,有著更多更長久的閱讀積淀和準備,他的詩歌來源于他真實的生活或生命體驗,但又能自然地脫離現實而與古今對話。就這組《赤腳走過山谷的空》而言:“每次抵達渡口/都覺得/那條船不是為我準備的/身上好像有另外一個人/有時走在前面,有時走在后面”(《告別》);“燈光飄忽不定/每走一步,樓板咯吱作響/仿佛身旁跟著另一個人/先生,請坐/我們今晚,只談一談/這座城市大風的聲音”(《馬迭爾賓館》)……有一種與天地精神獨往來的穿透力。
他的詩歌大多是低聲部的。需要一個成熟的男子用低沉的聲音來誦讀,或者說他就是一個背對喧囂的低語者,龐雜的世界會因此安寧下來,來自靈魂的聲音纏繞著我們撫慰著我們。相對于激越的高音,我個人認為低音在藝術上是一種內斂的更高級的表現,這應該是一個閱歷豐富的人的睿智選擇,經風歷雨后,他深知大喊大叫大鳴大放不是壯夫所為,經過沉淀的情感加上和緩低沉的輸出,會爆發出更持久的藝術魅力,是中年寫作所呈現出的迷人景觀。
近年來,他的詩歌雖然在詩壇“攻城略地”,人卻和詩壇保持著相對的距離,與其說是和忙碌的工作性質有關,不如說是個人精神或智慧的體現,或者說面對詩壇的種種誘惑或熱鬧,他是少有的保持了冷靜認識和獨立思考的詩人。正所謂無欲則剛,這種內在的“冷”讓他的詩歌呈現出一種冷峻、修遠的精神氣質,這種氣質顯然不是靠閱讀的慣性得來,而是一種自省的能力,是內心面對蕪雜人世后的一種自然反應,從而讓他的很多詩歌有了“異質”的特征。
他的詩歌有著書生濟世的孤勇。在我們的印象里,書生大多是柔弱的,但也正是這些柔弱的書生,一代代擔負起濟世的擔子,這是一個書生歷來的宿命,在詩人那里也表現得極為突出,或者說詩人更像一個有意無意接續了這個傳統的群體。面對復雜的社會形態,詩人的“書生”形象尤為突出,這種悲壯的孤勇也只有高潔情操者才會具備,《流逝的才是我的》中:“本來就沒有不信/如今更加相信/因此,明明手無寸鐵/還像一把柴刀,一次次/撲向見風就長的酸棗林。”因為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使命和責任:“當我最終走近你/你卻如此弱小,當風經過時/需要用掌心為你續命/你是強大的,沒有你,我只是長夜。”
他的詩歌里彌漫著一種赤子情懷和對于鄉愁的獨特感受,我想這與詩人作為來自鄉村的少年,通過求學進入城市的經歷有關,如《最后一頁臺歷》中:“還有前天,進農家送溫暖/突然想討要一個熱氣騰騰的饅頭時/暗藏著的羞愧”,當這首詩寫到最后:“下一個春天,茵陳蒿又會在耳邊瘋長/而我從不愿意訴說自己的渺小,張皇/不為人知的鈍痛/和慢慢升起的霧氣。”人生況味由此而出,人生的蒼茫也隨“霧氣”擴散,一種無言的疼痛覆蓋了我們的全身。還有《把鋤頭撂在田埂》中:“我的父母都是勞動者/他們死去了/土地依舊/寬廣而沉默。”呈現出詩人對于農民、土地的詩性思考以及他的悲憫情懷。
這一組詩中,我特別喜歡《一個打桂花的人》這一首,這首詩是明亮的,像一幅畫,包括里面的憂傷,也都被作者用的光、色彩、氣味所淡化和蒸餾,你會跟著他輕盈而又澄明地“走過小村,走過集市/走過時間”感受到“這世間唯一的馥郁”,那些記憶或者遺憾在他的筆下開始“微醺”“融化”,并在看似無意中“鐫進石頭”,這是一種怎樣深的情感,以至于作者多年后仍然寫出,“我愿意撒在你的門頭/愿意讓所有人說/多年前那個打桂花的傻孩子/是我們這里的人”。實際上,詩人就是詩歌里那個打桂花的傻孩子,多年以后,經歷了那么多的人生滄桑,他找到了筆,找到了先前那個“神明”的自己,他在紙上建立了自己的城堡,在那里,他盤腿而坐,和古人對話,和自己對話,和我們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