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巖詩選

雨的表達

當風揮動著成千上萬個

晶瑩的鼓槌。地表的一切

成為不同材質的鼓面

——為它的言說提供聲調的鼓點

它講述龐大的悲歡

被細碎之物一點點擊穿

緩慢溶解于庸常的流水

它講述人們像雨點一樣穿梭

任何安靜的一滴都將被水流裹挾

撕裂，隨后離開。于群體之中

無法指認自己的所在

它講述時間其實是一種

具象的循環

匯集、流動、蒸發

又像雨水那樣折返

——所見之事總是攜有舊的影子

是因為時間的水滴

無法徹底離析歷史的重鹽

它講述的節奏時而激越

時而平緩。有時它聲音嘶啞

有時你聽不見

它牛毛般細密的碎念

鏡 子

角度，是它最為擅長的領域

——按照你的位置，調整

評判的尺度

它揭示左右互搏的真實。

而我們從無疑義，好像打小就已習慣

從相反的映像中勘察自身和別的事物

面對用以顧影自憐的器物，鷺鳥

是破境的大師。倏忽掠過

細長而尖銳的喙部從鏡面深處取出活體

而即便最為平靜的水面，也不如它的

不動聲色。它反彈

所有關于深淺的窺測。如果深究

它必以淺薄的方式破碎

用無數大小不一的虛像，向你喧囂

同一種面目

獎 賞

活著的人困于懷念。而死去的

站在遼闊的海上。時間的海

神的光芒下，海面翻滾閃爍的珍珠

死去的人望著波光泛起的地方

他清楚之前所有的來處。他遙指

尚未抵達過的某個光斑自語

“那是我下一個去處”。死去的人

對這海洋著迷，他穿梭于每一個

波光泛起的地方，他前往然后

忘我地活著。他離開也會記住

那里的事情。但他不會留戀

不會懷念。每一次抵達和告別

都是神，對他的獎賞

月 亮

信仰來源于看不見。有時

也來自夠不著。每當談論起它

心里就出現一輪或者一彎：被夜幕反襯的

鏡像。

經驗給我們安全感。而共識

的崩壞，讓群體發瘋——猴子撈月

是一種。天狗吞月，是另一種。

它存在于我們的念力中

無論晴雨，見與不見

它自圓。自缺。自殘。然后又顛倒過來。

沒有誰會覺得它消失過。沒有誰

會真的去假想：某個失措的夜晚

黑暗，修葺并彌補一個最大的漏洞。

界 限

我厭惡非此即彼的論斷——

像一堵墻硬生生橫亙在兩者之間

我愿意成為含糊其辭的騎墻派

尋找到通融的方案

要中和：紅的固執、藍的郁結

綠的輕慢，或者干脆把各種顏色

混合成黑乎乎一團

再以灰色，讓黑與白交換意見

以視界之遠來虛化水與天的界限

如果你仍不信，就以雨滴

以天空的倒影在漣漪中破碎旋即重現

來告訴你它們的牽連

要以全速的航行來模糊遠與近的界限

讓折柳的淚眼成為古書中的笑談

要以夢，打通生與死的界限

——遠人們歸來、隱匿者現身

親人們仍是從前樣貌，與我執手相看

……要以擁抱和親吻來取消

我和你的界限……互相澆灌體內的玫瑰

兩朵盛大的香氣會在怒放時相遇

碰撞出十萬伏閃電

愿 望??

它正朝向你而來。它得從

遙遠的未知之地趕來——

沿途沒有風景可言，沒有綠樹花朵

沒有湖海山川。它來得并不輕易

它缺少鎧甲、時光機、任意門

神的通行證。它需要掙開捆綁的鎖鏈

穿過迷霧，小心避開陷阱，破除

層出不窮的障眼法，越過反復重疊的

暗物質。它很可能陷入迷途

隨后于瞬間轟然解構，也可能不斷遭受磨損

等你看見，早已經失去原型。

但你要相信，它正不顧一切

向你而來。盡管靠得愈近就愈加危險

它不會有一點點遲疑。在適當的時候

它將提示你，從身體內部、從內心

抽出一根細長的繩索，向它拋去

——那是它所能看到的唯一真實的光線

那是它尋找到你的最后的依憑

豆 腐

大智慧是撒豆成兵。

更大的智慧，是讓兵丁們心甘情愿

粉身碎骨，并奉獻出膏腴的部分

以供點化。

豆腐是約束的學問。如校場點兵

須以圍欄加以束縛，然后擠壓

使無數殘軀，凝結成難分彼此的一體

陳列出，劃一的方陣。

——只有經過很長時間的熬煮

陣列里，才會出現一些蜂巢狀的洞窟

好像是豆腐特意騰出了位置，好像那些

死去大豆的虛像，站立其中。

蟬 鳴

漫長的寂寞，口舌

已經完全退化為進食的工具

那么，撕開胸膛

將陳年的郁積宣泄出來

是應該的。

把一些過去

從骨頭里刮掉

把整張皮從身上一點一點剝下

痛，就喊出聲來

是應該的。

隱忍那么久

就再也不肯藏進繭子，獨自蜷曲。

你身披孤獨贈予的鎧甲

向白天叫板，向夜晚叫板

是應該的。

尾 音

撥弦并無奧義。

長衫、坐姿與文氣的手勢

都是虛招。真正的情緒

隱藏于指端的捻抹

木質腔體

重疊起伏、反復回蕩的尾音。

喝茶也是一樣。

茶壺、杯子、香案

甚至泡茶的美人，均為陪襯。

一整套程序行云流水

為的只是將微澀的茶汁緩緩咽下

舌根處那輕漾的波瀾

回甘的余韻。

一如我們偏愛佳釀淺嘗

任酒液一柱、一柱

點燃體內熄滅良久的燭火

——搖曳的微醺。

龍游行記

愛，最適合置于流水里

譬如靈山江，清亮、冷冽

一眼就可以望見江底。

要懂得迂回，要像姜席堰那樣

善于截流，并分出一小部分

用以灌溉干渴的田地

再把多余的歸其壑，引入原先的軌道。

要像荷花山那樣

嘴里說忘記吧忘記吧無需再提

卻能循著一萬年前的失落之物

找到，可供回想的蛛絲馬跡。

也要像民居苑，搜羅

關于你的一切并集納在一起

再讓綠樹成蔭，讓樹蔭下的鐵匠鋪

就著通紅爐火敲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還要像一個深邃的謎

讓山體之中，洞窟連著洞窟

讓你注意到其中幾個并清空它們

而更多的，就用永不干涸的水埋起來

使你想著念著，卻絕不露底。

愛，就是要將所愛

當成故國。建起宗祠、點燃香火

讓一個姓氏磕磕絆絆地綿延三千年

讓血緣久遠到，彼此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