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以斯帖記》;希臘文A譯本;文本對勘;波斯國王;希臘化時期;歷史記憶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3.02.005
收錄于《希伯來圣經》的《以斯帖記》(Esther)極具爭議之處,是該書不僅從未言及以色列神雅威(YHWH),還極力淡化以色列傳統,對一神崇拜、摩西律法、圣約與圣殿等宗教元素三緘其口。全書更為強調波斯國王的權力與威望,如正文共167節,波斯國王就被提及194次,其名亞哈隨魯(Achashverosh)被提及29次。在書卷的開頭與結尾,作者一再強調波斯君主疆土的遼闊。1這些表述營造出一個王權至上的東方帝國世界,2亞哈隨魯就位于此世界的正中心。
既往研究由3種不同視角加以審視波斯王亞哈隨魯的身份與形象。相關的考古資料自19世紀以降不斷涌現,致使一批學者透過經外文獻來確立亞哈隨魯的歷史身份,此即第一種視角。早在20世紀初,帕頓(Lewis Paton)就借助古波斯碑文,將希伯來文名字“亞哈隨魯”與其中一位阿契美尼德波斯帝國(Achaemenid Empire,約前559—前330)君主之名Khshayarsha聯系起來,以此確立亞哈隨魯的歷史身份。上述兩個名字都包含了類似CH/KH、SH、R、SH的輔音,因希臘文并無SH發音的字母,故該波斯文名字首部分的KH/SH發音轉化為KS發音,全名的輔音繼而化為KS、R、KS(即ξ、ρ、ξ),在希臘語中便可寫作Ξ?ρξη?(薛西斯)。至此,學界達成共識:《以斯帖記》中的亞哈隨魯王,即波斯帝國的薛西斯大帝(Xerxes I,前486—前465年在位)。然《以斯帖記》的書寫目的并非記錄歷史,書中所述及的亞哈隨魯與古波斯碑文抑或希臘史料所展現的薛西斯大帝仍有眾多出入,如按《以斯帖記》所載,波斯帝國有127個行省,但波斯銘文只載約20至30個行省,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Herodotus,約前485—前424)也僅述及薛西斯大帝治下的20個行省。由此可見,《以斯帖記》的故事情節不乏夸張之處,通過具體分析希伯來文本內容所塑的波斯王形象,才能進一步了解該經卷書寫者本身的意識形態與歷史背景。
20世紀90年代初,福克斯(Michael Fox)開辟先河,取文學視角分析《以斯帖記》希伯來文本如何勾勒波斯王亞哈隨魯,此即第二種視角。現今學界所使用的《以斯帖記》希伯來文本主要基于隸屬中世紀馬索拉抄本傳統(Masoretic Text)的列寧格勒抄本(Leningrad? Codex),其成書年代可上溯至公元前4世紀,本文簡稱之為“M文本”。福克斯仔細觀察了該文本中亞哈隨魯與其他故事人物的互動,繼而推定希伯來文故事的講述者對波斯王并未抱有過多負面情緒。亞哈隨魯之所以廢黜第一任王后瓦實提(Vashti),還降旨殲滅波斯帝國境內的猶太民族,完全是受他人慫恿或欺瞞,故他并非一位萬惡不赦的反猶者,而更像一位怠于思考、舉棋不定、對他人生命淡漠的昏君。真正邪惡的源頭是密謀將猶太人置于死地的宰相哈曼(Haman)。福克斯對波斯國王的經典解讀深刻影響了后世學者,但其評價只涉及希伯來文本,并未兼顧《以斯帖記》希臘文譯本中的波斯王形象。只有在另一部著作里,福克斯援引了其中一部希臘文譯本的第8章第27節,指出譯者在此將波斯王塑造成崇拜以色列神的一神論者,進而總結提出譯者對波斯王持有更為正面的態度。較之對M文本的全面研究,他對希臘文譯本中波斯王形象之分析較為簡略,僅用寥寥數筆帶過。
其實,現存的《以斯帖記》希臘文抄本比現存的中世紀希伯來文抄本早了數個世紀,迄今流傳下來的《以斯帖記》希臘文抄本具有兩種類型,其一為對M文本依賴較強的B譯本類型,現存于以4世紀梵蒂岡抄本(Codex Vaticanus B)為代表的36卷希臘文抄本以及殘篇。其二則是篇幅較為短小精悍、與M文本和B譯本擁有眾多相異之處的A譯本(Alpha Text),該譯本類型僅存于4部中世紀希臘文小寫字母抄本。兩類譯本均在希臘化時期(Hellenistic Period,前330—前30)甚至是更晚的1世紀里由猶太民族所著,對理解該書卷的古代流傳史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而且,若將這些譯本與前述的M文本對波斯王的刻畫進行比對,就更能充分地窺探猶太民族對外邦王權之態度的發展變化。
真正采用第三種視角,即從文本譯本之對比研究,對希臘文譯本之波斯王與其他人物形象詳加解析的作者為戴依(Linda Day)與哈維(Charles D. Harvey)。在他們的研究以前,學界雖對希臘文譯本的研究愈漸豐富,但研究的落腳點多為重構譯本背后的希伯來文母本(Vorlage)。戴依和哈維的研究則更著重于探討故事人物形象如何折射譯者的意識形態,只是側重各不相同。戴依主要探析猶太女主角以斯帖在M文本與A、B譯本所呈現的不同面貌;通過觀察以斯帖與波斯王的互動,她指出希伯來文M文本并未揭露國王的內心世界,即使國王在選妃時對以斯帖青睞有加(斯2:17),國王在余文中未再對以斯帖多做表態,兩夫妻間的相處僅是相敬如賓、公事公辦。只有在希臘文譯本中,波斯王展露了更多的情緒變化,以斯帖在B譯本對王既有崇拜之情,也有恐懼害怕;而波斯王在A譯本與以斯帖的對話與互動更為全面、平等,兩者相互尊重。簡言之,戴依對波斯王的分析評價延續和深化了福克斯先前的總結,兩者都認為較之希伯來文M文本,希臘文A、B譯本對波斯王的態度更為正面。哈維的研究則覆蓋這3個故事版本的所有軸心人物,不僅涉及以斯帖、末底改(Mordecai)和猶太群眾,還包括波斯國王、瓦實提與哈曼。相比戴依與福克斯,哈維對波斯王形象的考察更為細致,所得出的結論也略異。哈維認為,盡管國王在M文本自始至終為背景角色,其內心活動也并未顯露,但他畢竟默許哈曼對國境內猶太民族的屠殺,繼而又允準以斯帖對施暴者進行血腥的復仇,故國王應被視為諱莫如深的幫兇。希臘文A、B譯本的確含有波斯王的正面敘述,如王在面對以斯帖時經歷神跡,從暴怒趨于平靜,并承認以色列神的主權(D補篇),但在故事的開頭和結尾,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允許屬下——不管是哈曼或是以斯帖——利用暴力來解決彼此的敵人。綜上,哈維以更批判的眼光看待《以斯帖記》中的波斯王,不論是在M文本還是A、B譯本,后者都談不上是正面人物,甚至可以被視為暴力的幫兇。8不過,在《以斯帖記》波斯王形象的爭論中,戴依與哈維主要還是停留在對希臘文譯本的內容進行評述,并未觀察到譯本中細微巧妙的文字串聯。
就此,筆者將根據自己所發現的文字串聯,提出新的文字證據,對照M文本、B譯本第1至3章解讀A譯本的對應章節,論證A譯本之譯者實有貶抑波斯國王之嫌。譯者透過文字游戲,將波斯國王、宮里太監、反猶者哈曼置于同等地位,形成一組與猶太主角對立的陣營,進而影射對希臘化時期猶太民族并不友好的歷史大環境。不同于希伯來傳統對波斯君主所持相對正面的態度,A譯本之譯者對亞哈隨魯的刻畫更符合同時代希臘知識精英對波斯帝國的想象。換言之,本文將從文本的共時對讀出發,考察波斯王形象的歷時演化,揭露A譯本作為希臘化世界與猶太傳統相碰撞的歷史產物,呈現出與原有的希伯來傳統相異的歷史記憶。
(一)貪慕虛榮的國王與哈曼
首先需要分析的文字證據位于A譯本1:12。此時,波斯王在結束了180天面向權貴的“炫富盛宴”之后,又為都城蘇珊(Susa)的百姓舉辦了一場長達7日的豐富筵席。酒意正濃的國王,一時興起,命令侍從將王后瓦實提帶至參與筵席的軍隊面前,不料瓦實提竟然拒絕服從圣旨,國王旋即勃然大怒、怒火中燒,這也為王后的廢黜埋下了伏筆。關于王后的抵抗與國王的怒氣,M文本、B譯本與A譯本的表述分別如下:

將A譯本1:12對照M文本與B譯本的相應之處,可以發現前者有一更冗長的信息,不見于后兩者之中(見上表劃線處)。該段衍文字句卻能與A譯本3:5串聯起來。按A譯本1:12b,國王先是聽聞瓦實提的抗旨,爾后怒火中燒:“當國王聽聞(?? δ? ?κουσεν)瓦實提拒絕了他的旨意,就勃然大怒,怒火中燒(κα? ?ργ? ?ξεκα?θη ?ν α?τ?.)。”在A譯本3:5,當王的宰相哈曼聽聞猶太人末底改拒絕向他跪拜時,反應竟與國王對待瓦實提的態度如出一轍,也是怒火中燒,還想方設法置末底改與其猶太同胞于死地:“當哈曼聽聞(?? δ? ?κουσεν),他就向末底改發怒,怒火中燒(κα? ?ργ? ?ξεκα?θη ?ν α?τ?),伺機于一天內摧毀末底改同其全族。”由此可見,A譯本1:12與3:5在用詞遣字、結構排比方面都展現出驚人的相似性,兩者都強調國王與哈曼獲知違抗行為的手段是“聽聞”,爾后的反應均是“怒火中燒”。

從上述考察與對比,可以推測,A譯本1:12與3:5間的文字串聯絕非偶然,應是譯者有意為之。若是單獨閱讀A譯本1:12,讀者或許認為瓦實提違背王命后所承受的怒火與懲罰全是咎由自取,譯者卻巧妙地使用了相同的關鍵字眼,使其構成1:12與3:5的文字鎖鏈,迫使讀者將波斯國王與滅猶者哈曼相提并論。一方面,因瓦實提違背圣旨、不肯將自己展現在異性面前,波斯王亞哈隨魯勃然大怒,進而廢后;另一方面,哈曼也因末底改不肯俯首稱臣,勃然大怒,不僅對后者起了殺意,還想誅其全族。
對譯者而言,兩者的怒氣都源于自身的虛榮心得不到滿足,兩者都想透過懲罰來使他人臣服于自己的淫威之下。由此,任何先前被波斯富麗堂皇的宮殿、雍容華貴的宴席折服,對國王雄厚的權力與財富嘆為觀止的心情也就灰飛煙滅、蕩然無存。
(二)沉湎淫逸的國王與太監
國王廢黜瓦實提后,希伯來文本與希臘文譯本第2章對王的事后反應描述截然不同:


在A譯本2:1的內容基礎上,A譯本的譯者于第2章余文中進一步貶低波斯王亞哈隨魯的形象。當國王不再想念前王后,侍臣們遂為國王搜羅貌美的處女以取代瓦實提為新任王后。美麗的猶太少女以斯帖被選入宮中,掌管入宮少女的太監布蓋奧斯(Bougaios)對以斯帖寵愛有加,A譯本2:9如此寫道:
她(按:以斯帖)比所有其他女人更蒙他(按:布蓋奧斯)的喜愛(η??ρεσεν αυ?τω?)。以斯帖就在他面前獲得恩待與憐憫(και? ευ??ρεν Εσθηρ χα?ριν και? ε?? λεον κατα? προ? σωπον αυ?του?),他就急忙掌管她,除了7位少女,還給她專用女仆。當以斯帖被帶去見王,她非常蒙他的喜愛(η??ρεσεν αυ?τω??)。
上述節段的末句“當以斯帖被帶去見王,她非常蒙他的喜愛”并未出現于M文本與B譯本,顯然A譯本之譯者有意添加此句子,重復述及以斯帖受到的喜愛,以此形成首尾呼應的段落。透過首尾關鍵詞語的重復,為選妻之事而勞師動眾的波斯皇帝與掌管入宮之女的太監布蓋奧斯兩者的形象產生了聯系。在緊接著的第17節,為了深化兩者之間的勾連,譯者再次篡改和添加關鍵詞組:“當王審視眾處女,以斯帖光彩奪目,她就在他面前獲得恩待和憐憫(και? ευ??ρε χα?ριν και? ε?? λεον κατα? προ? σωπον αυ?του?),他就把皇家冠冕戴在她頭上。”第17節主要敘述以斯帖在被引入宮后,深得國王的歡心,繼而取代瓦實提,被立為后。由上可見,“她(按:以斯帖)就在他(按:王)面前獲得恩待和憐憫”。這一表述并不完全對應M文本2:17,亦不完全貼合B譯本2:17,而是亦步亦趨地模仿了上述所列的A譯本2:9的表述。將A譯本2:9與2:17串聯起來的相同詞組,提示讀者堂堂一國之君亞哈隨魯對美色的反應與太監無異,均是喜新厭舊、物化女性、貪愛女色之舉。
(三)國王作為盡信讒言的暴君
A譯本第1、2章分別將亞哈隨魯王與貪慕虛榮的哈曼及沉湎淫逸的太監聯系起來,而譯者在第3章則透過細節微調、篡改與添加,將波斯君主、宰相哈曼與宮里太監這三者更緊密地聯系起來,進而將亞哈隨魯徹底貶抑為盡信讒言的暴君。
第3章的開頭,亞哈隨魯王對哈曼青睞有加,為他加官進祿。以下各個版本均無直接道出擢升哈曼的緣由,但將A譯本對哈曼身份的詮釋與另兩個版本相對照可偵查出不同的解讀。

M文本第2章第21—23節提及末底改破壞兩位宮中守門太監刺殺波斯王的陰謀,但國王在第3章非但沒有獎賞末底改,反而提升了一位此前從未露面的哈曼。從上表可見,M文本3:1將哈曼刻畫為“亞米大他之子,亞甲族人”。按《撒母耳記上》,亞瑪力人的國王亞甲(Agag)曾與以色列人的國王掃羅(Saul)爭戰為敵。將哈曼視為亞甲的后裔,就突顯了其作為以色列人世仇的身份,為接下來哈曼與末底改間的紛爭埋下伏筆,兩者間的個人恩怨也透過編輯者的勾勒上升為族裔矛盾。需要注意的是,M文本中的猶太主角都隱瞞了自己的猶太身份,因此波斯王擢升哈曼之舉并非針對猶太民族,在猶太民族與外邦人之間挑撥離間的始終只有哈曼一人,國王僅是由于一時興起冊封官位,實有昏庸無道之嫌,但卻和后繼發展的屠猶事件始終保持一段距離。
希臘文A、B譯本3:1則為宰相哈曼塑造了另一身份,即“布蓋奧斯”。這一名稱也見于B譯本A.17與9:10,這3處所使用的“布蓋奧斯”都指向哈曼。學者們對“布蓋奧斯”的具體含義莫衷一是,B譯本的譯者對該單詞的使用,或受到希臘化時期歷史文學的影響。據狄奧多羅斯(Diodorus Siculus,前1世紀人)與約瑟夫斯(Flavius Josephus,1世紀人),波斯將領巴格奧阿斯(Βαγ?σε?或Βαγ?α?)不僅于公元前338與公元前336先后殺害亞達薛西斯三世(Artaxerxes III,前359/8—前338年在位)及其繼承人,還污穢耶路撒冷圣殿。將哈曼稱為發音近似“巴格奧阿斯”的“布蓋奧斯”,B譯本之譯者意圖塑造一位猶太人與波斯帝國的共同敵人,以示猶太人與宗主國同仇敵愾。
相異于B譯本,A譯本中的“布蓋奧斯”首先是獻計讓王廢后的大臣(1:16),再來是掌管入宮之女的太監(2:8),最后是哈曼(3:1;E.10)。一方面,如前所述,“布蓋奧斯”的發音近似“巴格奧阿斯”,后者在羅馬時期已發展為太監(spadones)的代名詞。庫爾提烏斯(Curtius Rufus,1世紀人)記載,波斯王大流士身邊有一得寵的太監巴格奧阿斯被轉送給亞歷山大大帝(Alexander III,前336—前323年在位),波斯貴族奧辛斯(Orxines)于公元前323年與亞歷山大大帝碰面時,對后者及其臣仆尊重有加,唯獨冷落巴格奧阿斯,因奧辛斯認為該太監僅為亞歷山大的寵妓,不配得到尊重。巴格奧阿斯知悉后,在亞歷山大大帝面前污蔑奧辛斯,致使后者被處死。此段故事情節與《以斯帖記》第3章的情節極為相似,哈曼亦因猶太人末底改不向他跪拜,而謀劃殺害末底改與其族人。或許受這段廣為流傳的希臘化—羅馬傳說影響,《以斯帖記》A譯本的譯者在第3章第1節添加了關鍵詞“布蓋奧斯”,將該章出現的哈曼與第2章掌管入宮之女的太監聯系起來。另一方面,將哈曼稱為“布蓋奧斯”,使該章與此前兩章在內容上銜接得更為緊密,暗示哈曼與前文中曲意逢迎、為國王出謀劃策廢后、又為國王挑選美人為后的臣仆同為一人,進而解釋哈曼于第3章加官進祿的原因。使用同一名稱亦突顯了哈曼與這些臣仆的共性——均是圍繞在王身邊巧言諂媚、搬弄是非之人。而國王主動對這樣的人給予厚賞不僅剔除了其慷慨施恩的含義,還強化了其盡信讒言的昏君形象,正是這位昏君直接導致后期惡人得勢的政治局面。
A譯本的譯者透過哈曼之口,強調亞哈隨魯王的統治與猶太民族的生存勢不兩立。受到末底改的冒犯以后,哈曼如此憤怒,以致他決意跑到國王面前,控訴猶太人的所作所為均是為了削弱王的榮耀(3:8:προ?? καθαι? ρεσιν τη?? δο? ξη? σου),想借國王之手來報復末底改及其族人。值得注意的是,哈曼在與國王對話中并未明言自己想要對付的民族即是猶太人。M文本的編輯者早已在第2章添加一段敘述,說以斯帖在初入宮時,就已嚴格遵守末底改的吩咐,不敢泄露自己的民族身份;而末底改還不放心,天天守在后宮外,唯恐以斯帖不小心就遭遇飛來橫禍。B譯本的相應處亦保留了此段情節。這也意味著,上述兩個故事版本的波斯王在滅猶律例頒布之時,對末底改與以斯帖的真實民族背景毫不知情。較之M文本與B譯本,A譯本的末底改與以斯帖并未隱瞞自己的猶太身份,且奉亞哈隨魯之名而寫就的反猶詔書(補篇B.18)明確提及被針對的民族就是猶太人,亞哈隨魯王在準備報答末底改對自己的救命之恩時,已知曉末底改的猶太身份(A譯本6:12;對應M文本、B譯本6:10),還知道以斯帖和末底改屬于同一宗族(A譯本7:14)。也就是說,在A譯本第3章,即便哈曼在和國王談話時并未指名道姓,國王已經猜到哈曼想要對付的正是末底改及猶太民族。在面對其權力尊榮受威脅的情況下,國王的反應直截了當,那就是將自己戒指交給哈曼,允準后者以自己的名義簽寫滅猶詔書(3:10)。如此一來,國王就并非僅是聽信了小人讒言的昏君,更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權力地位而不惜屠殺猶太人的劊子手。
那么應以何種歷史視角來解釋A譯本中波斯王形象的文學變化呢?
如上文所述,M文本與B譯本所勾畫的波斯王亞哈隨魯對猶太人并未產生自發性的惡意,滅猶的想法主要出自波斯王身邊的宰相哈曼,而波斯王只是聽信讒言的昏君。全文幾乎沒有正面批評或責備波斯王,這很符合希伯來主流傳統中的波斯形象。如孟振華所言,外邦帝國,如埃及(Egypt)、亞述(Assyria)、巴比倫(Babylon),幾乎都是以俘虜、奴役以色列和猶太國人民的姿態出現于《希伯來圣經》,而周邊小國,如摩押(Moab)、亞捫(Ammon)、以東(Edom)、非利士(Philistines)則長年累月地與以色列人爭戰不休、爭奪生存資源,希伯來作者更是多次譴責古代西亞盛行的多神信仰和偶像崇拜;但公元前6世紀中期驟然崛起的波斯帝國在《希伯來圣經》中卻是特別的存在,希伯來作者對其的歷史記載充斥著溢美之詞。《歷代志下》記載:“凡脫離刀劍的,迦勒底王都擄到巴比倫去,作他和他子孫的仆婢,直到波斯國興起來。”該節末尾強調波斯拯救猶大人脫離巴比倫人的奴役。喜形于色的《以賽亞書》作者直接稱波斯帝國的開國皇帝居魯士為以色列神雅威的“受膏者”,列國必降服于他面前。按《以斯拉記》,這位受膏者在以色列神雅威的感召之下,允準猶大人回歸耶路撒冷重建圣殿:
雅威天上的神已將天下萬國賜給我,又囑咐我在猶大的耶路撒冷為他建造殿宇。在你們中間凡作他子民的,可以上猶大的耶路撒冷,在耶路撒冷重建雅威——以色列神的殿(只有他是神)。愿神與這人同在。凡剩下的人,無論寄居何處,那地的人要用金銀、財物、牲畜幫助他,另外也要為耶路撒冷神的殿甘心獻上禮物。
最終,這座圣殿是遵循“以色列神”和“波斯王居魯士、大流士、亞達薛西斯”的共同旨意,才得以建造完畢。由此可見,波斯王與以色列神的地位居然能并駕齊驅。波斯作為猶大人的拯救者與建設者的形象根深蒂固,即便在波斯國勢山河日下之時,《以斯帖記》希伯來文版本的作者即使未將亞哈隨魯王塑造成睿智、英明的領袖,亦未將其貶抑為邪惡力量的來源,故事中的波斯君主僅為背景角色,任人擺布而做出錯誤決定。
公元前4世紀以降,波斯帝國治下的猶大行省,轉而被亞歷山大所征服,猶太民族的希臘化時期拉開帷幕。根據呂厚量的研究分析,亞歷山大東征伴隨著“泛希臘主義(Pan-Hellenism)思潮的興起、波斯帝國的分崩離析和希臘知識精英文化優越感的膨脹”,希臘語作家,如克勒亞庫斯(Cleitarchus,前1世紀人)、波呂阿爾庫斯(Polyarchus,生卒年不詳)、雅典尼烏斯(Athenaeus,盛年在約190年),對波斯宮廷形象進行了夸張的杜撰,強調宮廷宴飲的奢靡無度,淫蕩病態、陰森恐怖,盡管這些作者筆下的波斯形象并非完全虛構,部分敘述得到考古外證,但在作者們帶有濃厚道德批判色彩的敘述還是達到了“聳人聽聞的敘述效果”,并間接合理化希臘人對東方的統治。
類似的夸張敘述與道德批判亦見于希臘化時期的猶太作品。于公元前3世紀或公元前2世紀寫就的《亞里斯提亞書信》(Aristeae Epistula)透過托勒密國王之口,控訴波斯人在帝國崛起之時將猶太人從耶路撒冷俘虜至埃及,由此虛構了亞歷山大城猶太居民的歷史來歷。《希伯來圣經》中《但以理書》的后半部分(第7—12章)為公元前2世紀的啟示文學作品,透過天使揭露的異象,勾勒從巴比倫帝國至希臘化帝國猶太人所經歷的苦難,其中第10章就提及“波斯國的魔君”如何阻擾天使向主人翁但以理(Daniel)預言“將來的事”。對波斯國王的妖魔化亦見于《約伯遺訓》(前1—1世紀),撒旦竟然偽裝成波斯王的模樣,毀謗約伯(Job)并殺害其子嗣。活躍于亞歷山大城的猶太哲學家斐洛(PhiloJudaeus,前20—50)視波斯王薛西斯對希臘的侵略為愚蠢至極、不可一世、褻瀆神靈的舉動,而猶太史學家約瑟夫斯(Flavius? Josephus,37—100)則顛覆歷史事實,宣稱波斯帝國逼迫猶太民族,還是導致猶太民族流散于巴比倫的罪魁禍首:
盡管他們(猶太人)飽受領域與外邦人的辱罵以及波斯國王及其爪牙的殘酷統治,但是他們始終不改變自己的信仰……盡管波斯人把無數的猶太人虜到巴比倫,但是,亞歷山大大帝死后,由于敘利亞的混亂局勢,又有無數的猶太人遷移到了埃及和腓尼基。
筆者主張,這些希臘化時期的猶太作品對波斯的不符史實的丑化、妖魔化實際就是受到了當時希臘人對波斯東方主義式想象的影響,為了迎合當時統治階層所塑造的波斯形象,猶太民族逐漸篡改自己對波斯帝國的歷史記憶。
《以斯帖記》希臘文A譯本即是在這樣一個歷史記憶轉化進程中被創造出來的。需要注意的是,即便A譯本的猶太編撰者采用了希臘統治精英的視角來解讀《以斯帖記》的波斯王,但他的目標讀者主要還是希臘化—羅馬時期的猶太讀者,這些讀者才會對A譯本進行細致誦讀,才能觀察到譯本中如此巧妙、隱晦的文字串聯,更深刻地意識到新的波斯王形象所發出的警示,即異邦當權者隨時都能被激怒,成為反猶者來破壞猶太民族的安閑生活。A譯本對亞哈隨魯的形象進行如此的貶低,可以避免讀者對異邦君主產生不必要的依賴感,進而將異邦君主視為無知的中立者,甚至將猶太人獲得的拯救結局歸功于異邦君主的權力伸張。將波斯王塑造成喜怒無常、屠殺幫兇的形象,更便于讀者感知自己的生存還是需要依靠以色列神透過猶太人末底改、以斯帖所實施的拯救。
[作者李思琪(1988年—),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上海,200433]
[收稿日期:2022年9月9日]
(責任編輯: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