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錚
當您站在巨人的肩上,您就很難不變成異端。
——題記
十七世紀中葉,漫長的三十年戰爭總算在歐洲大陸上走到終點,爆發于英國的清教徒革命也貌似塵埃落定。此時,距離馬丁·路德在維滕貝格諸圣堂門前貼出他的《九十五條論綱》,已經過去了一百余年。為了信仰,數以百萬計的生命化作塵土與亡魂,至于幸存下來的人,則早已滿身血污,殺紅了眼,幾乎全都認定,神學和宗教仍將是未來世界的主題。若此時有人跑來告訴他們,一個嶄新的、不屬于神,卻屬于天才、屬于人類中最杰出頭腦的時代即將來臨,大多數人恐怕只會嗤之以鼻。他們嗤笑的理由相當充分,畢竟,太過聰明的伽利略·伽利雷早已遭到審判,前不久才抱著自己被禁的著作抑郁而終;至于更聰明的艾薩克·牛頓,則尚未為人所知,僅僅是個剛降生于塵世的嬰孩。
1649年1月30日,倫敦上空一片陰沉,天冷得可怕。下午兩點,在白廳街的宴會廳門外,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匆匆趕來,淌著鼻涕,鉆進人群。憑借瘦小的身形,他很快便找到一個縫隙,得以窺見遠處那座臨時搭建起的行刑臺。少年看見了劊子手,也看見了寒光閃閃的大斧,看見了主教大人,也看見了金燦燦的十字架。隨后,他又懷著敬畏、好奇,以及一絲莫名的興奮,看見了那個即將被處死的男人。
他從未見過那個男人,卻認得那個男人,因為少年是一位著名畫師的學徒,而他的老師則不止一次把此人畫進了巨幅肖像之中。少年永遠記得那個男人的模樣,他在肖像畫中是那么英俊、威武,華麗的白衣,深藍的披風,漆黑的假發,鮮紅的綬帶,而他手中的十字圣球和權杖則更閃耀著來自天國的光,完全不像是凡間之物。事實上,若不是看過他的肖像,少年今天壓根就不會到這里來。他實在無法想象,這樣一位神明般的男人,究竟犯下怎樣的罪行,又有誰真的能找到足夠的勇氣,將其處死。而現在,站在人群中間,少年突然感覺失望,進而憤怒了。他認為自己被騙了。盡管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即將被處死的男人,卻還是感到不對勁,覺得他與畫像中的神明判若兩人。那個可憐的男人擁有一張瘦削的臉,兩頰微微凹陷,額頭寬大,面色蒼白,過長的頭發和胡須都顯得有點凌亂。他一身黑衣,系一條墨藍色腰帶,不知為何還穿了兩件襯衫,像是餓了很久,就連領圣體的動作都有點笨拙。少年觀察良久,一切跡象都表明,他就是畫中的人,卻又不是畫中的人。沒錯,此人正是當今的英國國王,也是歷史上唯一一位被處死的英國國王——查理一世。
查理一世即將被處死,罪名是叛國罪。少年想不明白,一位國王究竟要怎樣才可算作叛國。他注定一輩子都愛思考,這個毛病早在此時就已經開始折磨他的靈魂了。尚且幼小的他顯然不懂政治。他雖聽說過諸如奧利弗·克倫威爾和亨利·范恩這樣的風云人物,卻想不通好好的議會為什么后來竟變成了“殘缺議會”。他雖聽說過蘇格蘭的入侵、威爾士的暴亂,還有發生在肯特、坎伯蘭和埃塞克斯的起義,卻不清楚保皇黨和圓顱黨之間有何怨恨,又為何要打仗。他更不可能明白的是,查理一世獲罪的最大原因,其實并不是他干了多少壞事——當然,他的確干過不少壞事,但所有的國王都干壞事,這并不妨礙他們統治國家,不妨礙他們獲得民眾的愛戴,更不妨礙他們壽終正寢——而是他最后輸掉了與議會的戰爭。少年不會知道,國王的頭發和胡須之所以顯得凌亂,只是因為議會許久前便遣散了他的理發師,而他今天之所以要穿兩件襯衫,則是因為他擔心自己因天冷而顫抖,讓民眾誤以為他是個懦弱怕死的國王。少年不知道的事還有很多,而國王的判決者們則顯然樂見于此。
查理一世本想在行刑前向臣民發表一場演說,但把守刑場的警衛早已將他和民眾遠遠隔開。他別無選擇,只得轉向身旁的主教,將其視作聽眾。根據日后的傳聞,國王似乎一下子丟掉了口吃的毛病和濃重的蘇格蘭口音,在刑場上慷慨陳詞,再一次否認了議會對他的全部指控,再一次陳述了自己對基督的忠誠,再一次譴責了這場針對他的戰爭,宣布自己無罪。末了,他還把自己稱作“人民的殉道者”,并聲稱自己縱然死去,失掉了一頂人世的王冠,卻必將立即升入天堂,獲得另一頂不朽的王冠。最后,他從主教手中接過自己的絲質睡帽,戴好,露出后頸,以便不讓自己過長的頭發對劊子手造成困擾……
少年站在人群中,就與所有人一樣,什么也沒聽清,唯獨看見了睡帽。那是一個令他和許多英國人都感到悲哀的情景。他們的國王以一種極度恥辱的方式俯下身,幾乎是趴著,把脖子放到了那個顯然是被故意設計得太矮的木樁上。那一刻,整個倫敦都安靜了下來,人們屏住呼吸,不知其中有多少靈魂仍在向上帝祈求奇跡。但是,奇跡沒有發生。劊子手揮出干凈利落的一斧,查理一世人頭落地。行刑者走上前,剝掉睡帽,揪著頭發將國王的首級提起。按照慣例,他此時應向人群高喊:“看哪,這就是叛徒的頭顱!”但他那天卻一反常態,一直保持著沉默。直到此時,少年才注意到,那劊子手非但一語不發,而且由始至終都戴著假發和面具。很顯然,他不愿表露自己的身份。日后發生的一切將會證明,這確實是明智之舉,但這也無疑為好多無辜的人帶來了麻煩,甚至是生命危險,當然,這些都是后話?,F在,查理一世終于有機會接近他的臣民了,他的頭顱開始在人群中傳遞。在這場瘋狂覲見會的末尾,人們蜂擁而上,掏出手帕,都想要蘸一點國王的鮮血帶回家去……那一天,少年如愿以償地見到了老師筆下的男人,卻又親眼看見了畫中美好幻象的破滅。他轉身離開刑場,心中充滿沮喪哀傷,兜里還多了一件紀念品。那是他的破手帕,一頭沾著查理一世的血,另一頭則沾著自己的鼻涕。
少年的老師名叫彼得·萊利,來自海對岸的荷蘭,擁有出眾的才華,曾受雇于國王,為其宮廷作畫。等少年看完行刑回到畫室,萊利立即吩咐這個年輕學徒,要他把那幅還沒來得及交付,也永遠不會有機會交付的國王肖像從最顯眼的位置移開,蓋上布,放到地窖里。后來,少年還多次摸黑跑進地窖,借著昏暗的油燈瞻仰國王的肖像,卻再也找不回原來的感覺。國王死了,既死在行刑臺上,也死在畫中。少年曾把老師視作魔法師,認為他的畫筆擁有魔力,那是一種能從混亂骯臟的現實世界中發現秩序與美,并將其提煉出來的魔力。少年渴望走上藝術之路,想要成為老師那樣的畫家,正是為了將這種魔力掌握在手中。然而,自從查理一世被砍頭,老師的魔法便開始褪色、消失,就連那些還留在畫室里,還棲息在陽光下的寧芙仙女和古希臘諸神,似乎也逐漸在畫布上失去了原有的神韻。多年以后再回首,已然老去的少年總會禁不住懷疑,也許,他的眼睛自那時起就已經出了問題。
后來,在命運改變的那一天,老師的畫室里來了一位訪客。無論少年在當時有多么無知,但只要一見到對方臉上那顆碩大的肉疣,他還是立即認出了來訪者。是的,整個英倫三島恐怕沒有誰不認識此人,他用屠殺推行新教,他率領鐵騎征服了愛爾蘭和蘇格蘭,他結束了君主制,讓英國變成了共和國,而后又親自下令,解散了已經變得令他厭煩的殘缺議會……他既是老練的將軍,又是鐵腕的政治家,他就是護國公奧利弗·克倫威爾,判處國王死刑的人。面對這樣一位突然到訪的大人物,少年目瞪口呆,又回想起國王的可悲命運,禁不住渾身戰栗,害怕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么事,在全無自知的情況下成了共和國的叛徒。萬幸的是,護國公到這里來的目的并不是要抓捕叛國者,只是要拜訪少年的老師。他邀請彼得·萊利為自己畫肖像,要求“盡量真實,連這顆疣子也別漏掉”。老師看上去很高興,滿臉和善的微笑,一口答應了護國公的請求。少年站在一旁,望著老師的笑臉,心中異常驚詫。他不知道,在過去,老師接受查理一世的委托時,是不是也曾流露過完全一樣的笑容。等到克倫威爾離開,確信四下無人以后,少年終于忍不住問老師,想要知道他為什么竟愿意為這樣一位可怕的人物畫像。在他的眼中,老師這位長著肉疣的新雇主顯然與任何一種“美”的概念都不沾邊。而老師的回答則更是令他不解:
“我是畫家,畫家總要為國王服務?!?/p>
“但他不是國王,他殺死了國王!”
“是的,他殺死了國王。所以,現在,他成了國王?!?/p>
“他不是國王,他是護國公。”
“沒有差別?!?/p>
少年當然知道,老師的話不全對,因為護國公和國王終究還是有差別的。至少,在護國公的肖像里,不需要畫上十字圣球,又或是權杖這樣的“小玩意”。但少年還是順從地低下了頭,沒有繼續跟老師爭論下去。
當天下午,少年開始為老師的新作準備顏料。他一邊將鋅白、土黃和赭石順次填入調色板,一邊想象著它們將如何被老師涂抹到畫布上,變作克倫威爾的肉疣,并沒有注意到自己早已寒毛聳起,全身微顫。最后,當他將一小把胭脂紅粉末混入油彩之中,少年立即發現,一種可怕的腥味正在空氣中彌漫開來。這種極端昂貴的、被西班牙人從新大陸運回的顏料竟突然在他眼前蠕動起來,猶如千萬具被巨力碾碎,卻仍在淌血掙扎的尸體,顯現出一種與過去完全不同的形貌。日后回想起來,少年猜測自己當時看到的只是幻覺,但他無法確定,因為這體驗只持續了一瞬,他便暈了過去。再睜眼已是深夜,少年感覺渾身陣陣灼痛,他坐起身,發現自己的兩手和雙臂上都冒出了大片疹子,顏色與那胭脂紅并無二致。
事情在第二天變得更加離奇,就連彼得·萊利都感到驚訝。他無法理解,自己最看好的學徒為什么會在一夜之間變得對每一種顏料都過敏,嚴重到了幾乎致命的地步。最后,他只得順從命運,將這一切都視作上帝的旨意。于是,幾乎是別無選擇地,少年過早地結束了自己的藝術生涯,離開了老師的畫室。他本以為自己會感到遺憾,陷入痛苦,卻意外地發現自己其實并沒有多少這樣的感覺。事實上,在離開時他甚至感到一種解脫般的輕松。他不想留在那里,但他并沒有向老師坦白,自己在那一夜改變的不僅是體質,還有立場——他成了一個堅定的保皇黨。少年很快就重新上路,到西敏公學去學習拉丁語、希臘語,還有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而他也開始把興趣轉向化學、物理、天文和機械,并最終走進了牛津大學。
如今回首,全人類都應感謝那一把胭脂紅,它雖扼殺了一位畫家,卻為世界塑造了一位巨人。初入牛津的少年不會料到,自己的名字將在不遠的未來與查理一世、克倫威爾等人并列,載入史冊。他當然配得上這樣的榮譽,因為,他就是羅伯特·胡克。大眾一見到彈簧就會聯想到他的名字,而后世的科學家們則更是將他尊稱作“英國的列奧納多·達·芬奇”。不過,他還有一項更壯烈,更鮮為人知的成就——“看破”了整個世界。
胡克不喜歡克倫威爾。護國公讓他感到害怕。這可不僅僅是因為對方臉上那丑陋的疣子,又或是他仍私藏著一塊沾有國王之血的手帕,更因為護國公的統治確實威脅到了胡克在牛津大學的生活。克倫威爾毫無疑問是一位圣徒式的人物,他純潔,正直,克己,不茍言笑,鄙視娛樂,仇恨一切新奇有趣的東西。他和他的清教徒追隨者們很快便查封了賭場,關停了妓院,就連上演莎翁戲劇的劇院也被禁止營業。圣誕節的慶?;顒映闪艘环N罪惡,因為那是腐朽的羅馬天主教傳統。人們再也不敢到酒館里聚會狂歡,餐桌上也不再有火雞、果醬派或麥芽酒。唱圣誕頌歌更是被明令禁止,因為“《圣經》中從未記載過這種崇拜上帝的方式”。觀看死刑成了共和國公民所剩無幾的娛樂。不幸而又萬幸的是,死刑犯在那個時期突然變得特別多,仿佛那些叛國者之所以叛國,僅僅是因為他們命中注定要為大眾提供娛樂。但胡克對此早已不感興趣,自從在倫敦目睹了國王被斬首,他便知道,自己這輩子已經看夠了死刑??上Ш说耐蹅儾⒉贿@么想,他們總還是免不了在他耳旁津津樂道,繪聲繪色地講述自己的見聞,比如某個死囚是如何被絞死,如何被人像屠房里的牲畜一樣挖出內臟,隨后又是如何被分尸,如何在全城巡游展示,最后只剩一顆被木樁刺穿的頭顱,高高地裝飾在城門上最顯眼的地方。盡管胡克極力回避這類話題,卻終究繞不開城門。所以,他知道,同袍們講的故事都是真的,幾乎沒有多少夸張成分。胡克自己就曾目睹一幫清教徒闖進大學的教堂,從唱詩班那里沒收了上百份歌詞和樂譜。這一切都讓他感到不安,覺得危險隨時可能迫近。他開始在臥室的地板下面挖暗格,好存放自己最珍視的實驗器材和研究筆記。他是完全有理由這樣擔心的,因為在當時,無論在旁人還是科學家們自己眼中,他們的研究活動其實都是一種極不嚴肅的“娛樂”。
羅伯特·胡克與羅伯特·波義耳的初次相遇,是在一陣可怕的爆炸聲中。
正如胡克注定與彈性定律脫不開關系,波義耳如今也必定會讓人聯想到氣體方程,除此以外不做他想。然而,在當時,胡克還未對彈簧提起興趣,而波義耳也只是個專注于研究燃燒現象的煉金術師,正在撰寫他的巨著《懷疑派化學家》。波義耳摒棄了自古希臘以來便被視作真理的四大元素理論,也拋開了帕拉塞爾蘇斯的三原質學說,他堅信燃燒其實是可燃物含有的“硫素”在空氣中溶解的過程。當然,若以現在的觀點評判,這只是以一種謬論取代另一種謬論,但這絲毫不妨礙胡克對波義耳生出景仰之情。
波義耳當然配得上胡克的景仰,他比胡克年長八歲,曾到歐洲大陸游學,據說還在佛羅倫薩與伽利略有過一面之緣。而且,與出身貧寒的胡克完全不同,他擁有貴族的血統、遍布英格蘭和愛爾蘭的上流社會人脈,以及在胡克看來幾乎是無窮盡的財產。而最重要的還是,波義耳確實相當博學,更在牛津大學建起了自己的實驗室。一位煉金術師,手中掌握大量資源,還對燃燒現象情有獨鐘……可想而知,他設計的實驗會有多么激進和危險。
沒有人確切知道波義耳的前助手那天究竟點燃了什么,根據煉金術師的筆記,那也許是“獨眼巨人的油脂”,又或是“美人魚的鱗片”,又或是兩者的混合物。劇烈的爆炸不但震碎了試管,也把那座由無數燒瓶、活塞、導管、金屬支架,以及火爐和風箱組成的煉金術迷宮弄得散了架。觀摩實驗的人都慌了神,或是出逃,或是呼喊,或是大笑,情緒亢奮得就像在過狂歡節。唯獨初次拜訪的胡克走上前,協助滅火,過后還把那龐大的迷宮重新搭建了起來,復原得分毫不差。波義耳很是驚訝,立刻就喜歡上了這個年輕人。同一天,胡克接受了波義耳的邀請,成為他的新助手。
但胡克和他的同袍們最初為什么要拜訪波義耳的實驗室?他們也研究煉金術嗎?不盡然。深究起來,原因倒也簡單——這就是他們的“娛樂”。是的,還有什么娛樂能比得上一場爆炸呢?對于這幫厭倦了亞里士多德式的思辨,想要逃離經院哲學、返回現實世界的年輕人而言,波義耳的實驗室簡直就是一間新奇有趣的地下俱樂部。而波義耳本人也從未令眾人失望。他不愧是煉金術的天才,不但能用烈火引發爆炸,也能用寒冰做到這一點。他曾在冬季把清水倒入一支巨大的試管,和觀眾們一道坐看它結冰,最后玻璃爆裂的脆響在人群中引發一陣雀躍歡呼,讓大家在隨后的好幾天里都津津樂道于寒冰那讓人畏懼的膨脹潛能。又有誰會想到,正是這樣一群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癡迷于爆炸的年輕人,會在不久以后加入“皇家學會”,成為這個新興組織的第一批核心成員呢?當然,作為一位博學家,波義耳的興趣絕不僅限于制造爆炸,他的研究對象至少還包括氣體壓強、動物的呼吸、人體的血液循環,以及各種疑難雜癥的偏門療法。他曾將干燥的男童大便磨成粉末,而后撒進病人的眼睛,并以此治愈了這位患者的白內障。他相信喝黑毛母牛的尿有益健康,認為打噴嚏可以治療中風。有一次,他還要求胡克到附近的絞刑場上與劊子手交涉,買回那些曾套在死囚脖子上的繩索,因為他堅信沾在繩索上的死者汗液不但是珍貴的煉金素材,還是治療甲狀腺腫大的特效藥。
胡克的加入讓波義耳如虎添翼,也讓他終于有機會把興趣轉向一個更艱深的領域,因為他的新助手不但有一雙巧手,更有一顆與他同等天才的頭腦。他們開始研究一種無色無味、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空氣。
兩人很快便一起改造了前人設計的氣泵,發明了一臺由大玻璃罩組成的、可以抽光其中空氣的透明儀器。波義耳立即開始了他的表演。他先是點燃一根蠟燭,將其放進玻璃罩中。當胡克開始操縱氣泵抽氣,在場的所有人都目睹了燭焰迅速變弱,進而熄滅?!霸瓉?,燃燒是需要空氣的!”眾人驚呼,議論紛紛。但還沒等這陣騷動平息下來,更精彩的表演又開始了。這一回,波義耳和胡克把一只老鼠放到了玻璃罩里。隨著空氣被抽出,這只原本活蹦亂跳的小動物很快便癱倒,開始痛苦地掙扎和抽搐。“噢,這可比另一聲爆炸有趣多了!”
必須原諒這種大驚小怪,要知道,這可是一個連“科學”這樣的名詞都尚未誕生的時代,而這個地下俱樂部的成員則大多從未見識過此類魔法。他們眼盯著瀕死的老鼠,心中對波義耳和胡克的敬佩又增添了幾分,只因這兩人又找到了一種全新方法來折騰這些可憐的小動物。后來,這簡直成了實驗室里的一個保留節目,前來觀摩的人總會帶來各式各樣的小動物,滿臉興奮地要求胡克將其放入玻璃罩中。實驗對象包括兔子、鴿子、蛇、青蛙、蜘蛛……這些未來的科學家們還對實驗結果做了詳細記錄,大致可總結為:兔子和鴿子的“實驗效果”最好,蛇和青蛙次之,至于蜘蛛或者更小的昆蟲則幾乎看不到什么作用。
直到此時,無論是波義耳還是胡克都尚未意識到,他們距離足以使自己成就不朽的氣體定律已如此接近。也許,正是因為這種天真和無知,胡克才會有耐心把氣泵和玻璃罩越造越大,而在未來的某一天,他為了制造更轟動的演出效果,竟會放棄小動物,轉而對人類下手。不過,也正是因為這種天真和無知,這一系列研究工作才得以在一種輕松愉快的氛圍中進行,沒有觸怒任何人,也沒有驚動上帝——日后回想起來,胡克不得不承認,這竟是他一生中最幸福,也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不難想象,就在胡克幫著波義耳搗鼓氣泵的時候,他們未來的皇家學會同僚們也都沒閑著,紛紛在俱樂部的聚會上展示出自己的發明、實驗和研究成果。比如有一天,一位富有的青年爵士就帶來了一架怪誕的、完全由他自己設計的二十一鍵鋼琴。鋼琴的發聲器是二十一個極端狹小的鳥籠,內里囚禁著二十一種不同的小鳥。鳥籠底部藏著尖銳的鐵釘,與琴鍵相連,會在按鍵時猛然彈起……那真是一場災難般的演奏會,盡管每一只小鳥的叫聲都稱得上婉轉動聽,但一曲尚未奏完就成了狂野凄厲的悲鳴。有的琴鍵很快失靈,按了也沒反應,而另一些則過分靈敏,即使不按也叫個不停。只有四只小鳥活到了最后,它們被主人留下,交給胡克,成了氣泵實驗的下一批犧牲品。
諸如此類的餿主意還有很多,盡管如此,其中倒確實有幾個絕妙的實驗,既能吸引眼球,又能引人深思。輸血實驗就是其中之一,它的創意大抵來自眾所周知的放血療法,是其逆用。因為這種包治百病的療法已經流行了上千年,注射器和彈簧刺血針都是現成可用的工具,唯獨水蛭不大相宜。提出實驗設想的外科醫生用兩枚金幣招攬了一位精神病患作為志愿者,同時又托人帶來了一只健康的公雞。他從公雞的大腿上抽出血液,隨后又將其注入被試的手臂。那一天,在場的所有人都目睹了被試鼓起的血管,以及血管的劇烈搏動。病人幸存了下來,甚至變得比過去還要精力充沛,盡管精神病沒有被治愈,眾人依然覺得這個實驗取得了巨大成功。有了這個先例,人們很快便將其與蓋倫的四大體液學說相結合,把輸血實驗發展成了換血實驗。他們試著把獵犬和綿羊的血液交換,想要看一看前者是否會變得怯懦,而后者又是否會變得勇敢。他們把烏鴉的血注入天鵝體內,期待著后者能長出黑色的羽毛。盡管這些設想大多以動物的死亡告終,人們依然對觀摩這類實驗樂此不疲。若要說還有什么能比輸血更吸引眼球,則非人體解剖莫屬。必須承認,哪怕僅僅是將一具尸體擺在實驗臺上,就已經能給大部分人的感官帶來足夠的沖擊。
科學家最大的罪惡就是好奇,這好奇不但指向世界,也指向同類,指向自己。如果再聯想到各種社會道德宗教的禁忌,比如在詢問尸體的身份和來歷時,所能得到的回應僅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又或是些諱莫如深的謎語,那么這好奇就會被進一步點燃,轉變成叛逆而病態的愉悅,讓所有觀摩者都興奮莫名。俱樂部里的情景就與倫勃朗在油畫《尼古拉斯·杜爾博士的解剖學課》上所描繪的一樣,唯獨在解剖的“深度”上走得比前人更遠,也更大膽。再也不需要擠進喧鬧的刑場,瞪大眼睛盯著死囚,去抓住那血光飛濺的驚鴻一瞥了,所有細節都可以在這里被長久端詳。這些不幸的實驗品有的脖子上還留著絞索的勒痕;有的則皮膚蒼白、肺部積水,全身因長久的浸泡而有些腫脹;還有的甚至尚未降生,來自某位剛剛流產的母親……現在,這一切都成了他們的研究對象,同時也成了他們娛樂和表演的道具。
也難怪胡克會想要把自己的實驗筆記藏起來。他十分清楚,在克倫威爾那樣的人眼中,自己這個小群體所做的事情是何其低俗的娛樂,又是何其可怕的褻瀆。但波義耳顯然罕有這樣的擔心,這位人脈甚廣的大貴族甚至與護國公本人都能拐彎抹角地攀上點親緣關系。事實上,波義耳還有一個在今日看來理所當然、在當時卻顯得極端激進的想法,這個想法差點就令他與胡克決裂——他希望能辦一份刊物,定期出版,將他們的研究發現公之于眾。
“我沒有聽錯吧?”第一次聽到這個想法時,胡克不由得戰栗了一下,以為波義耳終于發了瘋,“您為什么會想要這么做?”
“您瞧,相比起思辨,我們更喜歡實證。相比起圖書館,我們更喜歡實驗室?!迸c情緒激動的胡克不同,波義耳此時顯露出了貴族特有的優雅和大度,“既然如此,那么讓更多人了解我們的理論,并參與到實證中來,難道不是一個好主意嗎?實驗就是讓人看的。我們可以用這種方式讓更多聰明人了解我們的工作,我們可以與他們互通有無,這無疑能讓我們更快地發現真理。”
“但能看到這份刊物的可不只有聰明人,還有更多的笨蛋!”胡克氣急敗壞,“如果貿然發表,把我們的秘密公之于眾,那些智力低劣的人就有可能利用我們的工作,去獲取與他們不相配的利益?!?/p>
“上帝教導我們,施比受更有福。知識不是黃金,沒有必要把它囤積在地下寶庫里,與人分享并不會使您失去它,我們可以用知識彼此照亮……”
“知識當然不是黃金,它比黃金更深奧,也更危險。如果不小心讓它落入了愚人手中,誰知道他們會帶來多么可怕的災難!”
“您說的當然沒錯。”似乎早已料到了胡克的反對,波義耳點點頭,微微一笑,又換了個角度,說,“但您有沒有想過,若您能率先把自己的發現公之于眾,若您能向世人揭示一條全新的真理,后世的歷史學家必然會將您的名字與那偉大的發現或真理緊緊相連。您的聰明才智將會被贊美、被崇拜,您本人將贏得崇高的榮譽和名聲,至于那些后來者,則只能落在一旁,對您的不朽嫉恨得咬牙切齒……”
說到這里,波義耳確信,自己真的在某個瞬間見到了胡克雙眼里綻放的光芒。必須承認,胡克這個人極度高傲,也頗為虛榮。他不是一個守舊的人。他確實被說動了。而從日后發生的事看來,他也必定會改變立場,加入波義耳的陣營。只不過,在此時此刻,在波義耳首次提出這一設想的當下,胡克還遠未做好準備,更沒能鼓起勇氣,去接受如此激進的思想。這不怪胡克,要知道,在波義耳以前,無論是誰,哪怕只是掌握了一丁點兒知識,都會毫不例外地將其視作必須保守的秘密。占星術士會用謎語守護自己的星盤,煉金術師會用暗號記錄自己的配方,每一位數學家都擁有一套自己設計的算符,每一位幾何學家都會在自己的圖形上添加誤導偷窺者的密碼。書籍一直是奢侈品,識字和閱讀是上流人的特權。修道院里的修士們會組成秘密結社,目的是守護他們的古卷和抄本,也守護上帝的秘密。就連僅掌握了一點雕蟲小技的手工業者,都會為此建立起各式各樣的行會,保守秘密,防止手藝外傳。掌握知識的人注定孤獨。他們鄙視大眾,也遠離大眾,而他們在大眾的眼中也很快就變成了閣樓里的怪人或瘋子。他們沒有理由不這么做,畢竟,那是一個沒有優先權、罕有專利權,更不會對知識賦予任何榮譽的時代。若不是像波義耳那樣擁有無窮盡的財產,他們就必須以別的方式維護自己的利益,保管好通往知識的藏寶圖。不難想象,在這種情況下,知識的傳遞從來都不是公開的,即便有誰愿意收一兩位弟子或學徒,也必定要先經歷嚴苛的考驗和挑選。拜此所賜,一位杰出學者的死亡往往也意味著那個領域的倒退,因為他留下的筆記和手稿很可能也會隨他而去,變成無解的謎,全篇充斥著類似“朱庇特”“墨丘利”“摩西的銅杖”,又或是“銀色寒鴉”和“翡翠獅子”這樣的顯然在嘲弄讀者的暗語……
不過,這一切都即將迎來改變。1658年,克倫威爾與世長辭,這個圣潔的靈魂為祖國工作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盡管英國早已不是君主制國家,而護國公的職位也絕非世襲,但克倫威爾還是在彌留之際把守護國家的重任交托給了自己的兒子。對此,不少正直的人都樂意相信,這個選擇是公正而審慎的,沒有夾帶半點私心??上У氖?,這位新護國公剛一上任,局勢便起了變化,不到一年,他便遞交辭呈,離開了本應由他守護的國家,逃到了法國。英國人又變得像過去一樣,期盼著能為自己找到一位英明的君主。所以,等到他們一聽說查理一世的兒子發表了《布雷達宣言》,有意重掌權杖,便立刻把這位流亡荷蘭的王子請回英國,再忙不迭地給他的腦袋扣上一頂王冠。1660年,斯圖亞特王朝復辟,查理二世在倫敦加冕。對于許多人而言,老國王被斬首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又有誰能想到,僅僅是十一年后的現在,新國王便在同一個地方登上寶座,接受公眾的祝賀,并寬恕他父親曾經的敵人?當然,也不是每一個罪人都能得到赦免。比如,對于動手殺死父親的劊子手,查理二世便立即下達了逮捕令。但對于劊子手的身份,盡管有無數目擊者可以做證,卻始終沒人能說得清楚。當年在刑場上的面具、假發和沉默,此時都成了兇手的先見之明,讓辦案者只能依賴各種不負責任的猜測、真假難辨的告密舉報,以及數不清的互相矛盾的流言。嫌疑犯有數十人之多,他們當然大多是無辜的,遭了誤解或陷害,卻不得不因此隱姓埋名,潛逃海外,裝瘋,甚至是出家,躲進與世隔絕的修道院。而查理二世的報復還不止這些……
胡克第一次聽說“皇家學會”的事,還是在倫敦的格雷沙姆學院。他當時正在會議廳里,出席威廉·布隆克爾子爵的天文學講座,并不知道自己也將在不久之后受聘為該學院的幾何學教授。波義耳興沖沖地走進來,坐在胡克身邊,偷偷地向他出示了一份由數十人組成的名單。直到此時,胡克才知道,他們的地下俱樂部竟已經獲得國王特許,換了一個頗為光鮮的名字——“倫敦皇家自然知識促進學會”,即后來為世人所熟知的“皇家學會”。加入學會的大多是胡克的熟人和社會名流,會長正是講臺上的威廉·布隆克爾子爵。除此以外,成員還包括杰出的博物學家、作家,克倫威爾的姐夫兼堅定的保皇黨人,劍橋圣三一學院院長約翰·威爾金斯;著名的外交家兼自然哲學家、研究潮汐現象的專家,為王政復辟立下汗馬功勞的羅伯特·莫雷爵士;多才多藝的外科醫生兼經濟學家,即將開創統計分析學的音樂教授威廉·佩蒂;精力充沛的建筑設計師、天文學家,將在未來重建圣保羅大教堂,并設計建造格林尼治天文臺的克里斯托弗·雷恩;數學家、密碼學專家、牛津大學的幾何學與天文學教授,“無窮”符號的創造者約翰·沃利斯;等等?;始覍W會受國王的保護和贊助,主要活動是每周聚會,探討自然哲學,進行實驗,向國王匯報成果。簡單說明過后,波義耳忽然湊到胡克耳邊,低聲說,他們都準備推舉胡克,讓他來擔任學會實驗的負責人。胡克抬起頭,盯著波義耳,又驚又喜,一時還不敢相信,自己竟能獲得這樣的殊榮。
“歡迎加入,我的朋友,您只需要點一點頭?!?/p>
“我想,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您的邀請?!?/p>
“很好?!辈x耳滿意地一笑,面露狡黠,話鋒一轉,說,“噢,對了,還有一件小事忘了告訴您,那就是我們打算辦一份刊物,將學會的研究發現公之于眾。我想,您也一定不會反對的吧?”
直至這一刻,胡克才意識到波義耳的用意。他猛然感到一陣恐懼,面露驚惶,往日的抗拒情緒似乎已經成了一種本能,讓他感覺自己像是掉進了陷阱。然而,就在此時,窗外忽然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嚷,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看哪,這就是叛徒的頭顱!”
會長暫停了講座,眾人循聲走上大街,恰見一列由士兵和民眾組成的游行隊伍。走在最前列的人高舉一柄長矛,矛尖上歪歪斜斜地挑著一個人頭。盡管人頭已經腐爛發臭,胡克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顆丑陋的肉疣。銘記殺父之仇的查理二世當然不會輕易放過克倫威爾。無奈克倫威爾已死,只能給他降下遲到的判決。罪名自然是叛國罪。人們奉命把叛徒的遺體從西敏寺教堂的墓穴里挖出,先是掛上絞刑架,而后又是斬首,在倫敦全城游街。現在,幾乎是情不自禁地,胡克尾隨著游行隊伍。他一語不發,想要見證接下來發生的一切。直到克倫威爾的頭顱被抹上鹽和小茴香,做好防腐處理,最后又返回西敏寺教堂,被釘到高高的屋頂上示眾,他才如釋重負地長舒了一口氣。胡克不會料到,它將在那里一掛就是數十年,直到被一場風暴刮落,失蹤,這顆頭顱的真正魔幻經歷才算開始——它將被某個好事之徒撿走,并在隨后的兩個多世紀里衍生出各式各樣的贗品,先后成為眾多收藏家的囊中之物,輾轉在各個地下博物館里被倒賣和展出。
胡克站在人群邊緣,遙望克倫威爾的人頭,忽地回想起那個寒冷的下午,回想起自己的學徒時代,回想起彼得·萊利老師,回想起那一抹鮮艷的胭脂紅。他禁不住輕哼了一聲,毫不懷疑自己曾經的老師在服務過老國王和護國公之后,現在必定又會滿心歡喜地接受邀請,進入宮廷,成為新國王的御用畫師。老師說的果然沒錯,護國公和國王沒有差別。國王叛國。護國公也叛國。胡克不禁感到好奇,國家究竟是什么?又有誰敢保證,自己不會在未來,甚至是死后突然變成叛國者?一對斗得天翻地覆的宿敵到了最后竟殊途同歸,雙雙背叛了祖國,身首異處。世事無常,唯獨此事總在意料之中。
無論如何,恐怖與禁欲的生活總算結束。人們又可以自由自在地唱歌,跳舞,大嚼圣誕火雞,參加酒館里的聚會。賭場和妓院都重新開張,贊美國王的戲劇再次上演。查理二世成了“歡樂王”,因為這位新國王總是在縱欲狂歡時身先士卒。這當然不成體統,卻也無傷大雅,更沒有人會因此責備他。畢竟,只要一想到他父親的結局,人們就忍不住對現在的君主心懷愧疚,再任由這愧疚演變成近乎溺愛的縱容。
那一天,也許是受了這種歡快情緒的感染,胡克像是突然開了竅,覺得自己曾經恐懼的一切都已遠去?!耙粋€嶄新的時代開始了!”他向自己宣布。地下俱樂部成了皇家學會,國王成了他們的朋友和保護人,“還有什么可怕的呢?是時候向世人展示自己的智慧,去贏得不朽的榮光了”。就這樣,胡克終于決定接受波義耳的邀請,成為皇家學會的一員。
沒過多久,第一期《哲學學報》順利出版。
胡克是對的。一個嶄新的時代開始了。人類擁有了史上第一份科學期刊。而這也意味著,往日獨往獨來的科學家們終于告別了單干,鉆出長久蟄伏的地下室或閣樓,結成同盟,躍躍欲試地探索世界,要將上帝珍藏已久的秘密統統發掘出來,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但是,上帝對此是怎么想的呢?胡克不知道,甚至也不在乎。多年以后再回首,他只覺得自己實在太過幼稚天真,竟一點也沒有想過,這世上還存在著眾多比護國公更值得畏懼的事物……
災難的到來是有先兆的。早在1664年,人們就已目擊到了一個不速之客闖入夜空。那顆突然出現的彗星如達摩克利斯之劍一般高懸,久久不肯離去,讓所有人都感到焦慮惶恐。從它緋紅的彗發中,有人看到了一把即將揮落的鐮刀,有人看到了一枝射向人間的羽箭,還有人看到了火、血、漩渦,甚至是一張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斑@是來自天堂的警告,上帝發怒了?!痹谝粓龊撕筒x耳都有列席的講座上,皇家學會的新成員兼占星術大師約翰·蓋布利不無擔憂地宣布,“它預示著風暴、瘟疫和死亡。”
盡管埃德蒙·哈雷日后會用自己精彩的演算證明,這些現象其實就像鐘表運行一般,既沒有什么特殊含義,也沒有什么神秘之處,但他此時還沒來得及加入皇家學會,要知道,那一年他只有八歲。
1665年春,第二顆彗星闖入眾人視野。在《哲學學報》的最新一期里,充斥著各種不祥的研究報告,比如懷特島降下了黑色的冰雹,薩塞克斯的癩蛤蟆突然泛濫成災,蝙蝠在倫敦塔上空集結成黑壓壓的烏云,塞文河靠近入??谝欢蔚暮铀谝灰怪g被來歷不明的血染得鮮紅,而在馬恩島還有一位婦人誕下了一個長有山羊角、獅子尾巴和驢耳朵的怪胎……這一切都無法不讓人聯想到以色列人離開前夕的埃及,認為上帝降下的末日已迫在眉睫。
胡克也相信這種說法,卻沒有因此陷入不安,更沒有放慢手頭的工作。作為基督徒,他絕不敢自稱純潔無瑕,卻也不認為自己的罪愆比任何人深重。這大地上有的是比他惡劣的靈魂,他們理應比自己更先承受上帝的怒火。而更重要的是,胡克還懂神學和數學,他知道,即便末日已無法避免,那也必定是在一年以后的1666年,因為666是屬于撒旦的數字,再沒有比這更合適的日子了。所以在那以前,他都是安全的,因此也不打算停下自己追逐智慧與榮譽的腳步——在他看來,智慧與榮譽正是通往不朽天堂的階梯。當然,胡克不害怕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實在沒空害怕。自從成為皇家學會的實驗負責人,胡克就變得很忙。他不僅要繼續協助波義耳改良氣泵,還要找時間投入自己的個人研究,更要不斷策劃新奇有趣的實驗,以便在宮廷中表演,取悅國王,這都讓他無暇關注那種種災難的前奏,又或是上帝的怒火。所以,當災難在1665年提前到來,胡克著實吃了一驚。
毫無疑問,那是十分倒霉的一天。國王要求在宴會上觀摩皇家學會的演示實驗。那是一場籌備已久的宴會,前來為國王助興的不僅有胡克。比如,在他之前登場的就是一群來自費拉拉的閹人歌手,而緊跟在他后面登場的則是一對能用鼻孔吹奏小號的侏儒。查理二世雖然特許了皇家學會的成立,但在他眼中,這群科學家與自己豢養的宮廷小丑其實沒有多大差別——不得不承認,作為一位流亡多年、曾露宿荒野、擅長察言觀色的國王,查理二世的判斷相當準確。他喜歡看人體解剖和換血實驗,他說那感覺就如同看馬戲表演。有一次在見識過波義耳和胡克制作的氣泵并聽取了他們的研究報告之后,這位國王甚至還一針見血地評論說:“所以,你們的工作就只是在——稱量空氣?”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被國王的俏皮話逗笑了。但盡管遭了嘲弄,胡克卻還是清楚記得,當自己把老鼠或小鳥放進氣泵的玻璃罩,國王臉上確實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興奮之情。胡克抓住了這一點,他不愧是個天才,很清楚該如何為一場演出制造轟動效果,只不過,他有時確實有些冒進,走得太遠。例如這一次,為了取悅國王,他就專門制作了一個前所未見的巨大玻璃罩和強力氣泵。不但如此,他還親自上陣,鉆到了玻璃罩中……事實證明,哪怕是作為上帝最鐘愛的造物,人類的身軀也并不比那些小動物堅強多少。要不是因為氣泵半途出了故障,胡克或許就要死在自己親手制作的玻璃罩里了。不過,即使是活了下來,在那天剩下的時間里,胡克也一直處在強烈的恥辱、暈眩和暫時性的失聰之中……
正是在這樣一種氣急敗壞而又近乎恍惚的狀態下,胡克第一次遇見了那個古怪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將會成為他畢生的死敵,盡管胡克當時尚未預見到這一點,卻還是從一開始就對這家伙感到厭惡。他是忽然出現的,如鬼魂一般。胡克第一眼見到他,便發現他已端坐在自己研究室的沙發上了。房間很暗,胡克看不清來人的臉,只能模糊聽見他略顯沙啞的問候:
“您好,愿玫瑰在您的十字架上綻放。”
“您是誰?很遺憾,我不認識任何玫瑰十字會的人,也對加入類似的神秘教團沒有興趣?!焙伺瓪鉀_沖,顯然心情十分糟糕,“而在那以前,您最好先告訴我,您是怎么闖進來的?”
“闖?不,我是從大門走進來的。我搖鈴,自報了姓名,您的仆人還通報了我的來訪。難道……”說到這里,年輕人微微一笑,一字一頓地說,“您‘忘了么?”
年輕人的聲音帶有一種奇怪的沙啞,猶如一臺生了銹的管風琴。那一刻,只覺雙耳嗡地一響,胡克忽地記起了一切。他回想起鈴聲,回想起仆人把訪客領到研究室門前,回想起自己是如何邀請對方落座……伴隨著一陣陣眩暈,這一幕幕曾經丟失的情景竟全都從記憶的暗面中浮現了出來,真實得不容置疑,令胡克驚訝不已。是的,他忘了,忘了片刻之前發生的事。胡克心中生出一絲不安,忍不住抬手揉搓鼓脹的太陽穴。這樣的情況前所未有,而更不可思議的是,即使到了現在,他已回想起一切,甚至還清楚知道眼前這人來自劍橋的圣三一學院,是一位剛獲得學位的大學生,卻依然沒能從記憶中發掘出他的名字。胡克尷尬又好奇地打量著沙發上的訪客。此人穿一件深灰色斗篷,一枚形貌奇特的十字架在衣襟下若隱若現,十字架上鑲嵌著一朵玫瑰,中央還有一只材質不明的全知之眼。他身材瘦削,鼻子長而直,臉色白皙,看樣子十分年輕,但及肩的金色長發有大半已變作銀灰,仿佛在暗示著他過早地背負了太多同齡人無法企及的智慧。
“請原諒……”
“不必道歉。我們都沒有太多客套的時間?!辈坏群苏f完,來訪者便打斷了他,伸出手,指著桌上的一件事物,“請允許我直奔正題。我登門拜訪,是要與您聊聊您的研究?!?/p>
順著年輕人的手指望去,胡克禁不住一陣戰栗。桌面上赫然擺著他心愛的秘寶——一臺最新式的、由他親自設計制作的顯微鏡。最近,正是憑著這臺顯微鏡,胡克進行了許多獨一無二的觀察實驗,目睹了各種前人無法想象的奇景。這讓他確信,自己已經完成了一系列偉大的發現,但在結果正式發表以前,他決定對任何人都守口如瓶。胡克是一個多疑的人,對人缺乏信任,他依然保持著過去的習慣,把這臺顯微鏡收藏在研究室的最深處一個上了鎖的暗格里,僅在獨自一人時才將其取出。而現在,這臺珍貴的儀器竟突然出現在桌上,讓一個陌生人看在眼里,這令胡克感到震驚。
不過,也正是在那一刻,胡克突然回想起了片刻之前,自己向陌生人介紹這臺顯微鏡的情景。他怎么就忘了呢?他當時竟是那么自豪,就像是在展示一件藝術品。這臺顯微鏡擁有一個六英寸長的鏡筒,由櫻桃木制成,外側包裹皮革,可以通過旋轉拉伸調焦,除了位于兩端的凸形物鏡和目鏡以外,鏡筒內還別出心裁地添加了另一枚透鏡和光圈。為了增加圖像的亮度,在載物臺斜上方還添置了一盞油燈,以及一只注滿了清水的球形玻璃燒瓶,以便讓光線集中而又均勻地投落在實驗樣本上。胡克不但毫無保留地道出了這臺儀器的種種精巧細節,甚至還點起油燈,邀請訪客親眼看個究竟。
現在,胡克又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眩暈,覺得自己剛才怕不是瘋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向一個陌生人透露如此重要的秘密。而更令他無法容忍的是,這位來自劍橋的大學生竟只是勉為其難地看了一眼,便匆匆推開目鏡,不但沒有表示驚訝,也沒有表示對他的敬意,甚至還立刻以一種頗為雄辯的口吻批評起這臺儀器的設計。
“球面像差太嚴重了,色差也是無法消除的問題,您應該改用更小的光圈和焦距更長的透鏡……”狂妄的年輕人如此斷言,話語中甚至還夾帶著一些胡克聞所未聞的新奇名詞,“不過,如果樣本太暗,又會無可避免地生成大量衍射偽影?!?/p>
“年輕人,難道就從未有人告訴過您,只有保持謙遜才更能使您獲益么?”胡克憤怒了,不僅僅是因為受了冒犯,更因為他一下子就清醒地意識到,對方說的每一句話都不無道理,“每一臺儀器都有它的缺陷,但真正重要的并不是它的缺陷,而是我用它觀察到的,人類前所未見的微觀圖景。”
“噢,您生氣了?抱歉,我話說得太急,竟忘了先贊美您。是的,盡管您的設計和思路都有不少改進的余地,但這都只是些小瑕疵。您依然有充分的理由為自己的成就感到驕傲,因為,您是一位真正的天才。事實上,若您不是如此聰明,如此勤奮,若您能稍微平庸或懶惰一點,我也就不必大費周章,專程到這兒來拜訪您了?!眮碓L者略帶歉意地笑了,神情頗為誠懇,但也正是這種誠懇,讓胡克更加生氣,“我非常贊同您的說法,謙遜對人類大有裨益。它不僅是一種美德,更是一種生存之道。您無法想象,在聽到您主動提起它時,我的內心有多么欣慰?!虑榛蛟S還有救。——我如此告訴自己。但是,我又禁不住懷疑,不確定您是否真的理解謙遜的含義。坦白說,您實在不該斷言自己用這臺儀器看到了人類前所未見的景象。哪怕那是事實,您也應該三思。而更糟糕的是,您甚至還準備把自己所見的一切發表,出版成書,通過印刷機向全世界揭露這個秘密?!?/p>
“您是指皇家學會的《哲學學報》?”
“沒錯,是《哲學學報》,此外當然還有您正在籌劃出版的新書《顯微圖譜》?!?/p>
“間諜!偷窺者!無恥的剽竊犯!”胡克怒不可遏,“我不允許!那是秘密!您怎么連這都知道!”
“您讓我別無選擇?!蹦贻p人輕嘆一聲,幽幽地說,“請您相信,如果您能從一開始就保守秘密,對自己在透鏡另一側的發現守口如瓶,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話,我也將很樂意裝作對此事一無所知,不會上門來打擾您?!?/p>
“您這是在威脅我么?您難道要告訴我,您和您那幫玫瑰十字會的同黨們早已從天使,甚至是上帝那里知曉了這些秘密?您聽著,我雖然不知道您從哪里探聽到了我的發現,也不屑于想象您那丑陋的嫉妒心,但我絕不會容忍如此卑鄙的冒犯。”
“我已然說過,謙遜是一種生存之道。您相信您看到了前人從未見過的奇景。但您或許還不知道,在過去的千百年間,已有許多像您這樣的天才探究過世界的秘密。他們在幽深的叢林中披荊斬棘,用自己的全部生命開拓出一條小徑。作為獎賞,上帝會允許他們稍微觸碰一下深藏的真理,前提是他們必須獨自前往,以便在死后讓荊棘重新蔓延,抹去小徑,讓秘密復歸為秘密。世界就這樣平穩運行,直到您和您的朋友開始拉幫結派,相互攀比,像一群在海邊拾貝的小孩一般叫嚷著公布自己的發現,試圖在塵世留下自己僭越的榮光,將那座原本黑暗的叢林照得燈火通明……”
“哈哈,我懂了。”若是在過去,胡克或許真的會同意這位陌生人的觀點。畢竟,在接受波義耳的邀請以前,他也曾極力反對向大眾公開聰明人的秘密。但是,到了現在,一切都已改變,而更重要的還是,眼前的這位訪客從相貌、聲音到言談舉止都令他憎惡至極。于是,他惡狠狠地說:“您這是在害怕。您那迂腐又傲慢的靈魂無法接受現實。您渴求黑暗,痛恨光明。您擔心我們會超越您,因為您知道,即便您那可悲的神秘教團確曾守護過什么智慧,也很快就會因為我們的成就而變得不值一提?!?/p>
“您說得沒錯。我確實是在擔心。我在擔心您。”面對胡克的挑釁,年輕人沒有被激怒,聲音反而變得更低,也更沙啞了,“您知道嗎,歷史上也確實出現過一些像您這樣不夠謙遜又過分進取的天才。您可曾聽說過他們的結局?看一看古希臘的希帕索斯吧,這位畢達哥拉斯學派的門徒發現了無理數,意識到等邊直角三角形的斜邊無法公度。他向外人泄露了這個太過超前于時代的秘密,隨后便被自己的恩師畢達哥拉斯丟下大海去喂魚了。不得不承認,畢達哥拉斯的決斷是明智的,所以,相比起同類事件,這個結局還不算太壞。再看一看古羅馬的老普林尼吧,這位百科全書式的大學者用一本《博物志》揭露了太多世界的秘密,卻依然無法止住自己那過分危險的好奇心,最后竟像撲火的飛蛾一般跨過大海,窒息在火山噴發的毒氣里。您以為維蘇威火山的那一次爆發純屬天災?不,它是專門為老普林尼一個人準備的,其全部目的也僅僅是為了摧毀那顆太過聰明的頭腦,至于山腳下的整座龐貝城,還有城中所有人的性命,都只不過是這位天才的陪葬品罷了。再看一看布魯諾、哥白尼、伽利略,他們都是天才,他們都觸碰到了宇宙的奧秘,他們都不懂得保持沉默,也因此成了神的敵人,犯下了令自己倒霉的罪愆。您瞧,世界正是這樣運行的。傲慢的巴別塔從未停止建造,但那些建造它的天才們似乎從未設想過,在階梯盡頭等待著自己的很可能并非天國,而是地獄。我今天來拜訪您,正是要給您帶來祝賀與警告。是的,您是一位真正的天才,您已站在塔頂,視野與最高大的偉人比肩。但是,也請您注意,您的研究正在為您自己,乃至整個人類世界招來可怕的危險。”
“您說了這么一大堆瘋話,目的就只是要我放棄,不再出版《顯微圖譜》?”
“不,不僅僅是《顯微圖譜》,我奉勸您,連這臺顯微鏡也別再用了。”
“您真的以為,我會屈服于這種空洞的恐嚇?”
“唉,為了讓您明白,就讓我再多透露一點吧?!边@時,像是對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感到膽怯似的,年輕人進一步壓低了聲音,“您一定還記得,自己在用顯微鏡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總是一片模糊。您必須反復調整鏡筒,才能得到比較清晰的影像。您可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因為要調焦。”
“當然,但當您調好焦之后,一旦稍微移動樣本,影像就會再一次變得模糊。”
“這是因為樣本到物鏡的距離又改變了呀?!?/p>
“確實,但您為何如此確信,每一個樣本都是那么凹凸不平?而且,當您有了千百萬次的使用經驗以后,總應湊巧碰上那么一兩次,哪怕是單憑運氣,也可以完全無須調焦,第一眼便能看到清晰的影像吧?”
“是的,理應如此?!?/p>
“但您真的遇到過這種情況么?您可曾試過哪怕一次,在看第一眼時便得到了足夠清晰的影像,成功避過了最初的那一片模糊?”
胡克輕哼一聲,對這個問題不屑一顧。盡管滿懷自信,他還是忍不住暗自搜索記憶,想要找到那些理應存在的幸運時刻。但到了最后,他卻極為訝異地發現,自己往顯微鏡里望去的第一眼竟無一例外是一片模糊。這令他驀地噤了聲,以一種驚懼的神情望著眼前的來訪者。
“果然,不出所料……”來訪者搖了搖頭,語氣中透出一絲擔憂,“現在,您是否依然認為,自己所見的那一片模糊,能夠僅僅歸咎于調焦?請聽我說,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您已經走得太遠、太深,觸碰到了本不屬于人類的秘密。如果您還不相信,就請再好好回想一下吧,在那一片模糊的世界里,您究竟看到了什么東西……”
說完,也不等胡克答話,來訪者便站起身,朝研究室的門口走去。胡克追上前,強忍著頭痛和眩暈,把對方叫住。他詢問年輕人的名字——唯獨這件事,他怎么也回想不起。
“我的名字?先生,這不重要。因為,我敢保證,在我們下次見面以前,我就會把您忘得一干二凈。不過,還是如您所愿……”背對著胡克,這位神秘的訪客突然抬起雙手,低垂下眼,像是在審視,甚至是重新認識自己一般,喃喃道,“我是誰?讓我瞧瞧……噢,對了,我是艾薩克·牛頓!”
且不說先前的種種冒犯,單憑這臨別的最后一句話,就足以讓胡克和牛頓成為死敵。胡克或許能容忍別人的嘲笑,甚至詆毀,卻絕對無法容忍自己被任何人遺忘。在他看來,遺忘才是蔑視的最高形式,而那自然也就意味著最可怕的羞辱。胡克滿懷仇恨地記住了牛頓,卻還沒意識到,這么做只會讓自己從一開始就處于下風,輸了一籌。
那天夜里,胡克躺在床上,盡管心中極不情愿,卻還是反復回想著艾薩克·牛頓的話。那個來自玫瑰十字會的神秘主義狂人到底想說什么?他為什么知道得那么多,又憑什么如此傲慢?不屬于人類的秘密究竟是指什么?突然,胡克感到恐懼。他生出一個念頭,認為自己或許真的像牛頓所說的那樣,忘掉了什么極為重要的事情。他開始回想自己的實驗,仔細回憶在顯微鏡中見到的種種奇景,卻始終無法繞過那一片模糊,更無法確定自己在那個模糊的世界里究竟看到了什么東西。似乎還未從窒息的后遺癥中恢復過來,胡克感覺自己的記憶在那天全亂了套。這讓他一輩子都耿耿于懷,甚至直接導致他后來著手對人類的記憶機制進行研究。不過,這都是后話。在當晚,胡克只是自顧自地沉浸在懊惱中,直到筋疲力盡地閉上了雙眼。
胡克做了一個夢。夢里他也在擺弄自己的顯微鏡,恰是他初次調試成功的情景。而在那以前,他已經失敗了成百上千次,報廢了數不清的透鏡。所以,當那個影像第一次從虛空中浮現出來,胡克甚至還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與它正面遭遇。胡克定定地盯著它,發現它竟也定定地盯著自己。胡克疑惑地眨了眨眼,發現它也立即閃爍起來。直到這時,胡克才忽然放聲大笑,意識到自己看見了一只眼睛,那是他自己的眼睛在鏡片背面的倒影。他就這樣在半夜笑醒,內心依然感到有幾分滑稽。這就是真相,事情本應如此。它縱然有趣,卻無足重輕,胡克在清醒時幾乎已經把它忘了,如今卻無意間在睡夢中想起。他重又閉眼,試圖再次入睡,卻沒料到那一幕再次襲來,與那只巨大的眼睛一道,占據了自己的夢境。自那時起,胡克便反反復復地做著同一個夢。他不斷在夢中回憶,每一次,那只眼睛的影像都變得比上一次更加清晰。漸漸地,胡克感到不對勁。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攫住了他,一個瘋狂的念頭閃過腦海,他像個遇溺的人,想要游回理智的岸邊,卻越陷越深。最后,他終于失控,尖叫起來:
“你是誰?”
尖叫聲穿透夢境,胡克猛然驚醒。周圍的空氣還在不安中震顫,似乎仍殘留著夢的回音。胡克推翻了自己先前的結論。現在,他確信,自己在透鏡后面見到的,是一只陌生的眼睛——就在他滿懷好奇地窺探著顯微鏡的同時,那眼睛也在滿懷好奇地窺探著自己。那是一只睿智的,深邃的,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眼睛。它看透了自己。忽然,牛頓的話重又襲來,胡克想起了那人衣襟下的十字架,還有那只不祥的全知之眼,再也無法成眠。那個狂熱的神秘主義者曾提到過什么秘密,指的難道就是這只眼睛?胡克不敢確定,但毫無疑問的是,這是一個預兆。一股強烈的情感支配了胡克,那是相互糾纏的恐懼、興奮和好奇。他忘掉了疲勞,從床上一躍而起,光著腳,朝自己的研究室跑去。
一進門,胡克便反鎖起大門,打開暗格,搬出顯微鏡,點起油燈,甚至都沒來得及往載物臺上放任何樣品,便迫不及待地湊近目鏡。在最初的一片模糊之后,他發出一聲可怕的驚呼,意識到那只怪異的眼睛已沖破夢境。原來,它一直都在。只是不知為何,胡克竟一直對它視而不見。哪怕是現在,那只眼睛也依然藏在鏡片的背面,仿佛守護秘密的斯芬克斯,對他瞪大了謎一般的眼睛。胡克不能理解。他拆開顯微鏡仔細檢查,但空洞的鏡筒里沒有任何可疑的東西,他又翻出備用零件,仔細擦拭,替換掉原來的目鏡和物鏡,隨后甚至還把照明的油燈、聚光的燒瓶,還有瓶里的清水統統換掉,卻依然沒能趕走那只幽靈般的眼睛。
一切嘗試歸于徒勞,胡克無力地癱倒在椅子里。那一刻,教堂的鐘聲從遠處傳來,透過窗子,進入房間,昭示著黑夜已盡、黎明降臨。胡克繼續坐著,遠離鬧鬼的顯微鏡,木然望著厚重的窗簾,直到那上面逐漸透出點點微光。
或許是從升起的太陽那里得到了勇氣,胡克最后一次湊近顯微鏡,想要再看一看那眼睛。但令他驚訝的是,這一回,眼睛竟消失了。無論胡克如何調節鏡筒,怎樣改變照明,都沒再將其找回。方才經歷的一切,連同那場噩夢,就像最可笑的幻覺一般,突然消散得無影無蹤。
“啊哈,哪怕是再兇險的魔鬼,也畏懼太陽。感謝上帝,為我驅散這病態的妄想……”
胡克松了一口氣,抬手抹去額角的冷汗,從椅子里站起。他走到窗前,拉開簾子,將初升的陽光迎進房間。天氣晴朗得有些怪異,沒有一絲云。胡克伸了個懶腰,抬頭仰望倫敦的天空,卻還沒來得及感到一絲愜意,便發現眼前一片模糊,隨后,他的心也一下子墜到了恐懼的谷底。沒錯,他又遭遇了那只眼睛——現在,它就倒映在玻璃中,以漸明的天空為背景,正隔著窗子,盯著自己。胡克大吼一聲,回身抄起桌上的墨水瓶,拼死朝眼睛扔去。窗玻璃被砸得粉碎,然而,面對散落一地的碎片,胡克非但不覺得可惜,反而爆發出長久的大笑。
女仆聞聲趕來,她已在此服務多年,卻從未聽過胡克發出這樣的大笑,那是勝者的大笑,也是瀕臨瘋狂的大笑。不過,更讓她驚異的還是,這看似將無限延續的笑聲戛然而止,而胡克也突然變得臉色煞白,呆立在窗前,定定地盯著窗外。女仆好奇,循著雇主的目光往外望去,但除了一片晴朗的、空無一物的天空,她什么也沒看到。這也難怪,她不是胡克,自然什么都看不到,更無法想象,此刻展現在胡克眼前的,是一幅怎樣詭異的圖景。
是的,那只眼睛或許根本就不是藏在玻璃的背面,更不是什么倒影,哪怕它曾是某種事物的虛像,現在也已經掙脫了桎梏,獲得了實體——透過窗子的破洞,胡克又看見了它,它已躍升而上,高懸于天空,遮蔽了太陽,就像一個來自異界的揮之不去的惡魔,正以全知而又空洞的目光,俯瞰著凡人的世界。
“是我,是我把它放了出來……”
女仆聽到了雇主的低語,卻完全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她對此毫不在意,畢竟,胡克的話從來就讓人難以理解。她不會知道,恰是在那一天,貧民窟的某一間廉價公寓突然被當局用木板釘死了大門,為了警告其他人不要靠近,還用粉筆畫了一個深紅色的大叉。那里監禁著一個不幸的人,生了病,癥狀包括水皰、紅瘡,以及最后也是最令人恐懼的黑色腫脹。意識到大禍臨頭的人們開始祈求上帝垂憐,但一切都太遲了。事情很明顯——死神又一次來到人間,選擇了倫敦,降下黑死病。
瘟疫迅速蔓延。倫敦街頭開始出現死亡公告,民眾可由此得知城內的死亡人數。這個數字從最初的每周幾人,很快就上升到數十,乃至數百人。伴隨死亡人數的飆升,暫且活著的市民們像是被嚇瘋了的野獸一般,越發不知疲倦地議論此事,不僅想要為這所有不幸找到原因,更想要預見自己的結局。他們都很清楚,上帝發怒了。這些受罰的靈魂便假想出無數理由,再忙不迭地為自己臆造的罪愆懺悔。然而,對于神的真實動機,除了胡克以外,恐怕永遠不會有第二個人了解。
市政府行動起來,派人收斂病人的尸體、安葬掩埋,但還有更多的尸體被直接棄置在大街上,因為所有人都害怕被牽連感染。人們在廣場上燃起晝夜不滅的巨大火堆,幻想著以此凈化被污染的空氣。富裕的市民還會在家中焚燒乳香、檀香、樟腦,生嚼大蒜和辣椒,又把全身上下涂滿麝香或龍涎香,企圖以此降低感染的風險。而當局更是發出公告,呼吁民眾盡量吸食煙草,吐出煙霧,認為這樣就能驅散瘟疫。不難想象,這些嘗試不但收效甚微,還把整座城市搞得烏煙瘴氣。驚懼不安的人們開始把目光轉向貓狗,懷疑它們是疫病的源頭,一場轟轟烈烈的滅殺貓狗的運動隨即展開,但這非但沒能遏止瘟疫,反倒讓老鼠泛濫成災。有自知之明的醫師此時大多已被嚇得不敢出診,江湖游醫們趁機活躍了起來。他們有的受雇于當局,有的則是完全出于自發,期待著能借鋌而走險建立名聲。這些家伙大多手執權杖般的木拐杖,身穿外層涂蠟的厚罩袍,戴皮手套、寬檐帽,以及形似烏鴉的面具,為了進一步保護自己,還會在長長的喙嘴里塞滿各式草藥和香料。他們為染疫者提供治療,遠遠地用拐杖觸碰,檢視膿瘡,若家屬愿意多支付一兩個先令,他們還會留下些據稱是秘傳的特效藥,但無論用哪種療法,吃怎樣的藥,都不見得比言語安慰更加有效。而如果患者堅信這疫病是上天降下的懲罰,他們也很樂意用木拐杖鞭笞這些太過虔誠的人,幫助他們懺悔,同時說出赦免與寬恕的話語。當然,面對這樣一些形貌恐怖的訪客,不少患者已不再期待任何寬慰,而只是向這些長著烏鴉腦袋的陌生人尋求建議,想要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
七月,瘟疫在盛夏的高溫中變得更加兇猛,倫敦的每周死亡人數已突破千人。查理二世終于坐不住了,慌忙帶著全家和大部分宮廷成員逃離了倫敦,跑到威爾特避難去了。然而,必須公允地說,國王并不是一個膽小鬼,他直面過不少險境,為了躲避護國公的追捕,他甚至曾藏身在一棵橡樹上,獨自在那兒睡了一整晚。而這一次,他跑得已算是遲的了。不少貴族和富人都搶先一步,離開了倫敦,其中不但有律師、軍官、商人、銀行家、神職人員,甚至還有醫生。在這幫人群起出逃的那些天里,倫敦的街道擠滿了馬車和手推車,馬匹喘著粗氣,拖著載滿妻子、情婦、兒女、私生子,還有金銀細軟的車廂,在泥濘中相互碰撞推搡。更有急不可耐的人直接騎跨上馬,只身沖出城門。一部分人跑到河邊,期待能乘船離開,見找不到客船,便轉向漁夫,不放過哪怕一條小漁船。很快,任何一種能夠離開倫敦的交通工具都變成了價格高昂的奢侈品。只有窮人無處可去,被留在城中等待死神。這不但是因為他們找不到車馬,更因為他們根本無法在城外生存。附近的城鎮早已對來自倫敦的難民封閉,鄉村的民眾為了自保,更是會拿起草叉和木棒,驅趕任何可疑的陌生人。
胡克沒有離開。不是因為他付不起路費,而是因為在他眼中,這場瘟疫呈現出了完全不同的模樣。這都要怪那只全知的死神之眼,是他把它從顯微鏡中釋放了出來。自那以后,它就一直高懸于胡克的天空,俯視著倫敦城,就像風暴的中心,在視線所及之處點燃瘟疫。然而,更令胡克驚訝的還是,除了自己以外,似乎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能夠看到這只眼睛。女仆看不到,馬車夫看不到,就連天才的波義耳也看不到。胡克的理智無法接受這樣的怪事,他一度以為自己發了瘋,但隨后發生的事讓他確信,自己所見并非幻覺。因為他能夠比任何人都更早,也更準確無誤地覺察到,誰染上了黑死病。
那時,有關瘟疫的傳聞還幾乎只是謠言,胡克便已經隔著咖啡館的窗子,在街對面見到一個報童。他認得那個報童,對男孩的卷發和雀斑都印象深刻,只不過,這一回,他還在男孩汗涔涔的脖頸上見到了一個狀如眼瞳的黑色印記。胡克趕忙抬頭,恰見天上的全知之眼也正緊盯著男孩,用灼人的目光在孩子脖頸上烙下可怕的倒影。在隨后的數日里,胡克每每遇見那報童,都能目擊到男孩脖頸上冒出了更多印記。他不知道自己的視力出了什么問題,但他幾乎能隔著大街把男孩的每一個毛孔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發現,那密集的印記事實上是眾多細小的眼睛,它們仿佛有形的死亡,從天而降,總在蠕動,分裂,蔓延,不斷謄寫自身,但無論是那個不幸的男孩還是他周圍的人,都對此全然不覺。胡克再也沒有從報童那里買過一份報紙,一見到男孩,他就會恐懼又厭惡地轉身,再心懷愧疚地躲到路的另一邊。男孩的身影很快便從大街上消失。胡克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飛馳而過的靈車上,男孩已經斷氣,面目全非,渾身腫脹發黑,身旁還堆著好幾具情況與他類似的尸體。后來,當這死亡印記在越來越多的受害者身上浮現出來,胡克終于意識到,自己真的能夠“看到”黑死病。為此,他曾當著仆人的面,趕走了一位不幸的魚販,還捏著鼻子,把剛買下的鮭魚和鱒魚統統擲出窗外,扔回到泰晤士河里,只因他在來者的手臂和唇邊見到了死神的烙印——那一只只正在不斷冒出的眼睛。這恐怕是他這一年里面對過的最危急的情況了。盡管他的仆人對此既不贊同,也不理解,他還是一意孤行,成功把瘟疫擋在了門外。
但這種奇怪的能力雖足夠讓他自保,卻沒法讓他拯救別人。胡克也不是沒有嘗試,他曾試圖提醒別人,心懷純粹的善意,但每一次都只會以尷尬收場,有時還會把自己嚇得不輕。有一回,他建議自己的鄰居,讓他不要光顧一家老板已被感染的酒館,得到的回報卻只是疑惑不解的白眼。另一次,他企圖阻止一位太太,讓她不要找人來抓光院子里的野貓,卻終究無法想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后來,當那位曾制作了小鳥鋼琴的青年爵士打算離開倫敦,胡克前去送行,突然意識到不對,想要勸他別登上那輛染疫的馬車,卻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發現自己已經成了無數怪異目光的焦點。青年爵士盯著他,注定不幸的車夫也在盯著他,不但如此,就連車夫身上那無數密集的、預示著死亡的小眼睛,此時也突然停止了蠕動,齊刷刷地轉過眼來,緊盯著他。胡克一下子噤了聲,仿佛受了死神的恫嚇,渾身止不住顫抖?!八鼈冋J得我!它們全都知道!”在這千萬道目光中,胡克屈服了。他目送朋友的馬車離開,駛往北方的德比郡,并在半個月后毫不意外地獲悉瘟疫已在當地傳開的消息。
胡克知道,既然只有自己能看見死神,那么他也就注定了要獨自面對這可怖的災難。為了躲避瘟疫,他變得越來越深居簡出。但與那些胡亂點起熏香、吸食煙草、瑟縮在家中惶惶不可終日的人不同,胡克能夠清楚看到,威脅來自哪里。從此,胡克就獨自活在了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1665年的倫敦成了一幅靈動的超自然畫作,仿佛由兩百年前的狂野畫師耶羅尼米斯·博斯親手繪制,卻足以令《塵世花園》中最詭異的地獄也黯然失色,到處充斥著駭人的眼睛。這些眼睛既長在受害者的手上、腳上、喉嚨上,也漂浮在積聚糞便與嘔吐物的污水溝中,飛揚在汗水和唾沫蒸騰起的霧氣里。胡克每一次出門,哪怕是在大白天,都像是在穿過一座幽暗的劇毒叢林,林子里到處潛伏著敵意的目光,來自那些游蕩著的、已被判了死刑卻對自己的悲慘命運尚一無所知的靈魂和軀體。等到入夜,胡克更是會退進自己的研究室,緊閉起房門。盡管先前砸碎的玻璃已被更換,他似乎依然能嗅到一陣揮之不去的尸臭,正透過每一個未知的孔洞滲入房間。與氣味一道入侵的還有聲音,喪鐘連綿不絕,來自命不久矣的圣保羅大教堂,讓胡克想起了曾在那里擔任教長的約翰·多恩及其著名的布道詞“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如今,胡克依然不知道喪鐘為誰而鳴,卻十分清楚,這喪鐘因誰而起。
“一切就因我而起。”
連續數個深夜,他都在研究室里來回踱步,心急如焚,想要了解外面的情況,卻連窗簾的一角也沒有勇氣掀起。因為他無法與死亡對視,因為他知道,哪怕是現在,窗外的黑暗中依然有無數只瞪大了的眼睛,猶如靜候獵物的捕獵者,正在不知疲倦地盯視著同一個目標——他自己。他被包圍了。仿佛是為了回敬胡克的窺探,死神竟化作千萬只眼睛,向他投落視線,令他無處躲藏,不敢動彈。當初在顯微鏡中發現新世界的成就感如今已被刻骨的恐懼取代。胡克回想起那位來自玫瑰十字會的神秘訪客,終于意識到了對方一直警告的危險并非空穴來風。他后悔了,為自己的傲慢和大膽。他渴望神的寬恕,卻不知該如何獲得救贖。恰是在這絕望的時刻,幾乎是無意識地,他翻開了自己的手稿,也就是那本尚未付印,卻必將被載入史冊的新書——《顯微圖譜》。
胡克的記憶或許確實出了問題,若非如此,他那天就絕不會在翻閱手稿時感到如此震驚。他顯然知道,手稿上的每一張配圖皆由他親手繪制,是自己花費大量精力在顯微鏡下觀察之后完成的杰作。這讓他覺得很不對勁,因為他現在對其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毫無印象,甚至倍感陌生。
“我都看到了些什么??!”
胡克不是一個謙虛的人,也很樂于夸大自己的成就,現在卻突然發現,自己的觀察記錄遠比他一直以為的還要多。一切都被無節制地放大了,從蕨類到海藻,從書頁上的墨點到織物上的纖維,他既畫下了蕁麻的尖刺、迷迭香的葉脈、罌粟的種子,也畫下了走獸的毛發、魚的鱗片、飛鳥的羽毛,還有蜘蛛、螞蟻、蚊子、孑孓,和蠶的卵、蒼蠅的翅膀、蜻蜓的眼睛……他甚至把雪花放在顯微鏡下,目睹冰晶如何融化,隨后又換上燧石,想要捕捉飛濺的火星。從植物、動物,到礦物、巖石,再到各種人造物品,胡克用顯微鏡觀察了他所能找到的幾乎每一件引人好奇的事物。為此,胡克贊美上帝。因為上帝是全能的,因為在上帝的手中,哪怕是最低賤的造物,哪怕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跳蚤,也遠比人類打造出的最精細針尖還要精巧,還要完美無缺。在深入微觀世界的過程中,胡克越發確信了這一點。他不但在一塊豬肉的霉斑上見到了一整片繁茂的深藍色叢林,還描繪出了叢林里的每一株草木,記錄下了它們那搖曳的、地獄火焰般的身姿。他不但清楚看見了雪花的六邊形結構,還在每一條邊上都看到了更多六邊形的分叉,仿佛這種結構能夠無限細分,無限精細,直至無窮——事實上,胡克或許是史上第一個親眼目擊了“分形”的人,可惜的是,這一幾何概念在當時還遠未誕生。而如果說霉斑和雪花已足夠震撼,那么金剛石的圖像則更是近乎天啟。胡克恐怕永遠也不敢確定,自己當時究竟往鏡筒中加了多少塊透鏡,但他確實在那本應極盡光滑的晶體棱面上窺見了無數排列成等邊三角形的球狀云團。這些云團在震顫,在搏動,而透過它們模糊的間隙,胡克甚至還畫出了更多的、位于表面之下的一層又一層云團……
胡克不會知道自己已經目擊到了古希臘哲學家德謨克利特預言中的事物,這是空前絕后的、僅屬于他一人的殊榮。若他真能鼓起勇氣將其發表,或許就能在未來拯救眾多迷惘的靈魂,至少,也能為一個世紀后的道爾頓及其新奇理論提供佐證,又或是平息兩個世紀后發生在唯能論與原子論之間的論戰,讓統計物理學的奠基人玻爾茲曼逃過自殺的結局。但這一切終究只能停留于假設,是美好的幻想。因為,胡克的震驚很快就被另一種更加強烈的情感取代——恐懼。
那是眼睛,即便在世上最微小、最不可能被注意到的縫隙里,他也遭遇了眼睛。
胡克無法想象,自己過去為什么竟沒能覺察到他早已畫出了它們。這些眼睛就藏在霉斑里、雪花中,潛伏于跳蚤的足爪和蚊子的口器……現在,它們就如胡克自己的造物,借著科學家昔日的筆觸,一下子蹦到了他眼前。胡克與自己的手稿對視著,在每一頁上都看到危險的警告。
但這領悟來得太遲了。對于此世的秘密,他已窺探得太多。翻到最后一頁時,他的情緒終于失控。胡克突然想起,自己在那里用胭脂紅畫了一張彩圖,圖中是一塊被放大了不知多少倍的破舊手帕,手帕上沾著血,來自一位被斬首的國王。而現在,這片早已干涸的血泊竟重新涌流起來,向自己的觀察者投來了不屬于此世的目光。一陣灼痛襲來,讓胡克想起了自己的學徒時代,仿佛又回到了往日的畫室,只不過這一次,他十分確信,在手臂上冒出的紅疹中間,自己還看到了別的東西。恐懼攫住了他,在某個瞬間,胡克腦海中浮現出了自己躺在靈車上的情景。他不想死,更無法接受這樣的結局。絕望中,他一把拿起桌上的筆,刺向手稿。筆尖幾乎捅穿了紙,在那里留下一滴墨水,很快化開,蓋住了其中一只眼睛。也恰是在這一刻,胡克突然感到,身上的灼痛竟減輕了些許。他握緊了筆,繼續發狂似的涂抹手稿,并奇跡般地發現,自己身上的疹子正在迅速退去。
胡克找到了救贖之路,上帝還沒有完全放棄他。他拉開窗簾,直面一望無際的黑暗,開始一頁接一頁地涂改,畫去手稿上的每一只眼睛。伴隨這動作,就連那些長久潛伏在窗外的眼睛也像是失去了實體的虛像一般,紛紛閉合,消泯無蹤。第二天,倫敦城內的死亡人數第一次出現了下降——死神似乎是厭倦了,又或是滿足了,正轉身離開,任由瘟疫緩緩散去。但幸存下來的人卻不會知道,就在前一天夜里,胡克幾乎完全毀掉了自己的手稿,把窺見的秘密歸還給了上帝。
但科學家終究留有私心,不忍讓自己的努力全化作泡影。胡克后來還是出版了《顯微圖譜》,盡管經過大量刪改,令全書體量驟減至不及原稿的十分之一,卻依然引起了巨大轟動。人們議論紛紛,對這個聞所未聞的微觀世界燃起了興趣。然而,即便是最細心的讀者,恐怕也永遠不會意識到,在那些讓自己耳目一新的繪圖中竟還留存著死神詛咒的印記。
事實上,后世雖記住了胡克是第一個在軟木上看見細胞,并為這種微小生命結構命名的人,卻沒有一個人知道,“細胞”這個詞只是胡克臨時生造,而他最初只是更加直觀地將其稱作“小眼睛”。胡克隱瞞了事實。為了不觸怒上帝,他稍稍修改了“小眼睛”的形象。但任何人都無法否認,無論是后來被稱作“細胞核”還是“細胞壁”的怪異結構,都多少殘留著眼瞳和眼眶的外形。后世的科學家還將無數次地與這些排列得整整齊齊的,被稱作“細胞”的事物相遇,卻鮮有人會想到,胡克當初面對的竟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瞪視著自己的眼睛。而如果說胡克對軟木細胞的處理還勉強算得上巧妙,那么他發表的昆蟲繪圖則根本就是在鋌而走險,不但在命名上毫無修飾,還幾乎完全還原了自己所見的一切??催^《顯微圖譜》的人幾乎都無法忘記那幅蒼蠅頭部的巨大特寫,畢竟,那景象是如此驚悚,以至于無論是誰第一眼見了都會起一身雞皮。為什么昆蟲竟會有“復眼”這種既恐怖又滑稽的結構?為什么人類和大多數動物都只有一雙眼,唯獨體形細小的它們卻長著數不清的排成陣列的眼睛?達爾文及其追隨者們或許會從自然選擇的角度給出諸多理由,卻絕不會料到,這一切都開端于一個非自然的選擇,胡克的選擇——他用顯微鏡窺探了上帝的秘密。正是因為他不合時宜的窺探,讓蒼蠅們背負了永世的畸形,而更諷刺的是,后世的人竟只知道對此贊嘆不已,卻既無法從中覺察到神的怒氣,也無法體會到科學家的恐懼。當然,這都是后話,作為當事人的胡克從未考慮過這些事情。他當時只是單純地希望挽救自己的研究成果,就如挽救自己的生命。他顯然知道這種取巧的做法有可能觸怒上帝,但在瘟疫退去的喜悅之中,他更傾向于相信,自己的懺悔已經獲得了寬恕。
他錯了。
如果寬恕確曾存在,也是暫時的。1666年 9月,就在《顯微圖譜》面世一周年的那天,在倫敦城的布丁巷里發生了一場火災。這本不是什么大事。事實上,當市長在凌晨被警報從美夢中喚醒,對此早已司空見慣的他望了一眼倫敦橋北側升起的微弱火光,還頗不耐煩地嘟囔了一句:“見鬼,這樣的火災找個女人撒泡尿都能搞定!”市長也許是對的,但他顯然忽略了最近罕見的干旱天氣,更沒能料到那陣驟然刮起的,不明原因的狂風。
當火苗乘風飛向混亂擁擠的房屋,攀上由木材和稻草搭建而成的公寓、商鋪和小酒館,貧民窟那盤曲糾纏的狹窄小巷立即變成了一座烈火的迷宮。富人們不住在此處,但他們依然在這里擁有不計其數的倉庫,儲存著不計其數的布料、煤炭、瀝青和油脂。所以,等到消防人員終于趕到,開始提著桶從泰晤士河打水時,一切都太遲了。人們很快就意識到,滅火已不再可能,而保住城市的唯一希望便是制造隔離帶,提前拆毀大火前進道路上的所有建筑。就連“歡樂王”查理二世也參與了這場緊急拆遷,他那時已從外地返回倫敦,親自站在第一線,手執鐵鍬,肩上還挎著一袋金幣,以便隨時犒賞那些與他一同努力的臣民。而如果說這些措施有何成效的話,那么它確實保住了全城大約兩成的建筑。在整整四天里,大火噼啪作響,宛如末日的交響樂,從貧民窟開始,一直燒到城市的核心地帶。一萬三千多座房屋被毀,數萬人無家可歸。倫敦塔幸存了下來,但圣保羅大教堂被付之一炬。高聳的鐘樓倒塌了,大鐘化作一攤熔融的金屬,在地面上流動,就連周圍的墓穴也被燒毀,死者的尸體暴露出來,變成冒煙的黑炭。曾經美好卻混亂的一切都不復存在,只剩令人嘆惋的斷壁殘垣。返回的人們在絕望中尋找失去的財物,卻發現自己甚至無法從廢墟中分辨出他們曾住過的街區。
面對如此可怕的災難,所有人都急于找到罪魁禍首,予以報復。有人宣稱是某個荷蘭間諜縱的火,因為英國當時正在與荷蘭交戰;也有人說這要怪法國人,因為英法兩國積怨甚深;還有人說這是羅馬教宗指使愛爾蘭的天主教徒干的,目的是削弱新教徒的實力;少數想象力豐富的人甚至懷疑到了國王頭上,認定查理二世痛恨這座處死了他父親的城市,終于在這個不吉利的年份效仿尼祿犯下暴行。一名法籍鐘表匠在被嚴刑逼供之后承認了縱火,遭憤怒的人群絞死,盡管所有證據都顯示他是在火災發生后的第二天才乘船抵達了倫敦。也許是感到風頭不對,數位據稱有嫌疑的敵國外交官先后逃離了倫敦。后來,查理二世還非常巧妙地把火災的責任推到自己的宰相兼大法官身上,導致這位經常指責“歡樂王”荒淫無度的老人流亡海外,在抑郁中度過了余生。而相比起這些充斥著陰謀和遐想的離奇故事,諸如“布丁巷內某位丟三落四的面包師在睡前忘了熄滅烤爐”這類最合乎情理的猜測反倒會顯得既無法讓人接受,也無法讓人滿足。盡管后世的歷史學家將此視作最接近事實的解釋,在當時卻鮮有人認同這一點。胡克也不認同。這倒不是因為他也想為這個故事填補上足夠戲劇性的一幕,而是因為他自己就身在其中,經歷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真實。
事情的起因可以追溯至一年前,胡克涂改手稿的那個夜晚。他并不情愿這么做,畢竟,對于一個科學家而言,這樣的抉擇實在過于殘忍,而如果說他確曾有過片刻真心,那也僅限于感到了死亡威脅的瞬間。人類似乎不大愿意承認,真正的天才與真正的虔誠幾乎是不可兼得的,最高超的科學都源自異端,最美妙的藝術都屬于魔鬼。而胡克則正是這樣一位不夠虔誠的人。他太聰明了。他本應把手稿統統投入火爐,徹底銷毀,但他終究沒能這么做,反而在懺悔過后又心存僥幸地將其中一小部分出版,成了后來人所共知的《顯微圖譜》。人們不知道的是,他還將其余更危險的手稿裝進一個皮箱,帶回了懷特島的老家,藏在地窖深處。胡克惴惴不安地等待,以一種做實驗般的探究精神,觀察著上帝的反應。他似乎忘記了,人不應試探上帝,而黑死病沒有回歸的事實則更是令科學家變得越發大膽,終究注定了他自己和整座倫敦城的命運。
胡克等了一年,相信神的怒氣已經消散。火災發生當晚,他剛取回手稿,從懷特島返回倫敦。馬車駛經布丁巷時,那只滿載禁忌的箱子就放在座位底下、胡克的腳邊。《顯微圖譜》的反響實在太好,胡克想要再接再厲,況且他早已有了更驚人的發現,只不過后來又親手涂掉了它們。但這并非無法挽回,只要憑借自己的記憶,再補上一點點新的觀察,哪怕是涂得面目全非的手稿也能夠迅速復原——腦海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胡克差點就又流露出了勝利的微笑。
然而,恰是在那一刻,就像是要嘲弄他的自負一般,馬車在泥濘中顛簸了一下,皮箱一歪,碰到了他的腳。胡克立刻覺察到一股怪異的熾熱,正從那里往上躥升。不得不說,胡克是一個警覺的人,他又一次在災難中拯救了自己。當大皮箱開始爆發出危險的紅熱光芒,他已經將其從車廂里拋了出去。皮箱猶如一顆炫目的彗星,滑過小巷的路面,無數手稿散落飛揚,在虛空中變作一團團火球。那火焰的色彩并非常有的金紅,而是一種更加熾烈,也更加妖異的青藍,乃至深紫。轉眼間,胡克的手稿便被盡數焚毀,它們發光的灰燼四處飄飛,終于落回凡俗,點燃了這座無辜的貧民窟……胡克是一位科學家,面對一個怪異的現象,他總能設想出多種不同的解釋。然而,在看到眼前的這一幕時,他所能想到的唯一解釋,便是上帝的意旨。
那些手稿是必須燒毀的,無論胡克是否愿意。
他本可在一年前就將其投入火爐,求得平安,現在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天火降臨。而這一次,為他代勞的上帝不僅要燒毀手稿,還要把整座城市都拉上充當陪葬。于是,倫敦也連帶著遭受了天罰,但與索多瑪和蛾摩拉的情況略有不同,這里的居民由始至終都沒能搞明白,自己為何惹怒了上帝。
在人們開始為這場火災尋找罪魁禍首之前,胡克便趕回了寓所。他沖進研究室,打開暗格,找到自己心愛的顯微鏡,卻恰好目擊了它突然迸射高熱、迅速熔化變形的情景。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胡克又一次十分及時地把它扔出了窗子,任其沉入泰晤士河,避免了整座研究室都被引燃的悲劇。
至此,如果說胡克確實造訪過某個鮮為人知的微觀世界,那么他現在也已遭到驅逐,再無法找回自己曾經抵達的痕跡和證據?!耙磺卸急荒ǖ袅??!彼瘒@一聲,跌坐在地。一面鏡子恰好懸在他面前的墻上,映著他的臉,讓胡克遭遇了此刻極盡狼狽的自己。整個倫敦都在黑夜里燃燒,唯獨造成這一切的胡克毫不在意。他心如死灰,只是長久地以一種惘然若失的目光盯著鏡中的自己。漸漸地,空氣變得焦灼,鏡中的景象也變得怪異,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胡克臉上突然浮現出了恐懼。
“不,還未全被抹掉,還有一點殘余……”
他抬眼往上望去,在頭頂的虛空中發現一只巨大的眼睛。時隔一年以后,它又回來了,但這一次,它已不再繁衍,不再蠕動,不再屬于死神,不再傳播黑死病,卻代之以責難的凝視,仿若為殉道者準備的光環,長久地高懸于胡克頭頂。
“那就是我!是我的記憶!”
胡克沒有猜錯。自那時起,這只全知之眼將一直伴隨著他,監視著他,永遠圓睜著,似乎要時刻提醒他,就連胡克自己,也已經成了上帝的秘密……
黑死病過去了,大火也終究平息。末日的號角并未吹響,最后的審判也尚未到來。人們就像一度受驚逃散的野獸那樣,又從各處返回,開始在廢墟上勞作,企圖讓生活重回正軌。
圣保羅大教堂開始重建,負責人正是皇家學會的克里斯托弗·雷恩爵士。除此以外,他還同時肩負著另外至少五十座教堂的重建工作,并向國王呈上了一份野心勃勃的首都重建計劃。而讓這位大建筑師甚為驚訝的是,在自己未來得及發出邀請以前,他的好友胡克便主動提出愿意為重建計劃出力,還與自己一道設計了一座倫敦大火的紀念碑。在雷恩的印象中,自己的這位朋友歷來就對公共事務缺乏興趣,更不愿為此耗費時間和精力,唯獨這一次,胡克表現得頗為積極、無私,甚至可以說是虔誠的,帶著強烈的宗教情感。后來,當紀念碑終于落成,兩人來到當年的起火現場,仰望那座頂端飾有華麗金甕的古希臘多利亞式巨柱,雷恩露出了自豪又略帶狡黠的笑容——鮮有人知道的是,就在這座紀念碑的內部,兩人還極具巧思地暗藏了一個多功能實驗室,既可以用以天文觀測,也可以用來測量氣壓和觀察鐘擺。雷恩十分高興,轉臉望向身邊的胡克,卻突然一愣,他從一貫高傲的朋友身上窺見了某種在過去從未目睹的復雜神情,其中沒有一絲快慰,卻飽含著不安,以及深沉的愧疚和懺悔。
雷恩無法理解胡克的不安,只是清楚記得,自從大火過后,胡克就變得比過去更加焦躁,更加喜怒無常,他的駝背越發嚴重,本就矮小的身子也越發前傾,他目光閃爍,總是側身歪臉,扭著脖子,盯著頭頂的虛空,像是在警戒和躲避某種僅有他自己才能覺察到的事物。但很可惜,即便已隱約感到了不對勁,雷恩還是跟其他人一樣,無法看到高懸在胡克頭頂的全知之眼。雷恩甚至忘了,胡克曾十分含蓄地向他探問,是否見到了周圍的任何異常,而自己的回答則是一次又一次斬釘截鐵的否定。而事實上,胡克幾乎詢問了皇家學會的每一位學者,甚至還包括極善察言觀色的國王,得到的回答卻全都相同,沒有人能看到神的眼睛。
胡克歷來就是個特立獨行的人,盡管如此,他也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到孤獨和無助。無論他怎樣努力,怎樣嘗試,怎樣懺悔,那眼睛都再也沒有離開,只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逼視著他,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折磨著他的肉體和靈魂。胡克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而如果他膽敢告訴任何人自己不用顯微鏡就能看到別人無法看到的事物,那么即便拋開任何可能來自上帝的懲罰不提,他事實上也等同于向世界承認,自己已經瘋了。他就這樣謹守著秘密,極力裝出一副一切正常的模樣,在近乎絕望的恐懼中工作、生活,直至1672年……
那天,一份投稿吸引了胡克注意。這本不稀奇,因為他此前已向《哲學學報》推薦過若干位年輕人的文章,令他們的研究成果得以發表,自那以后,他就會間或收到陌生人的來信和投稿。只不過,這一次的投稿是匿名的,不但如此,文章的內容更是令人耳目一新。它竟聲稱,最純粹的白光不是一種單一的潔凈之物,而是由多種不同顏色的光微?;旌隙?。為了支持這種說法,作者還以三棱鏡為例,指出陽光通過棱鏡后產生的彩虹并非來自棱鏡玻璃的染色,而是原本混合在一起的多種色光被重新分離后的結果。
胡克讀完,興奮不已。他當時也在研究光的性質,馬上就頗有遠見地意識到了這份報告的重要性。于是,沒過多久,這篇論文便登上了《哲學學報》。不但如此,胡克甚至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回信,邀請投稿人出席皇家學會的聚會,并成為他們的一員。盡管胡克所持的觀點與這位陌生作者略有不同——他認為光并非快速飛行的微粒,而是一種類似水波的現象,但他依然渴望著能與對方當面探討,相互交流。
事實上,若這個美好的愿望真能實現,若這兩個偉大的頭腦真能做到彼此啟發,那么光的微粒說和波動說或許從一開始就不必爆發沖突,而人類也不必再等上兩百多年,直到愛因斯坦登上舞臺,才總算對光的波粒二象性恍然大悟。
可悲的是,這一切終歸只能是幻想,因為,當論文的作者應邀在皇家學會的聚會上現身,胡克立刻就意識到,想要與那家伙合作絕無可能,站在臺上的竟是他最痛恨的敵人——艾薩克·牛頓。
對胡克而言,牛頓由始至終都是個謎。自那一夜以后,胡克就再沒見過這位神秘的訪客,也沒聽說過他的消息。他曾向自己認識的每一位同袍或好友打聽,甚至不惜穿過死亡籠罩的街道去親自尋找,急切地想要從對方那里求得破除詛咒、平息瘟疫的方法。但牛頓就如消散的迷霧一般,沒有留下半點蹤跡。后來,胡克終于放棄,開始相信,這個敵人并非真實存在,僅僅源于自己的幻想。他將兩人的會面視作一場噩夢——這也難怪,畢竟,在那個詭異的夜晚,他確實經歷了太多噩夢。于是,牛頓不再是帶來神罰的人,而是變成了神罰的一部分,甚至被胡克當作了神的分身。所以,也就不難想象,在多年以后的今天,當這幻影突然重現,來到眼前,胡克會有多么震驚。
相比起過去,牛頓有了一些變化。他脫去了那件可疑的深灰色斗篷,也沒再佩戴那枚嵌有玫瑰與全知之眼的十字架,似乎早已脫離了曾經的神秘教團,躋身上流社會,還裝模作樣地戴上了紳士的假發。就連那原本如生銹般沙啞的病態嗓音也已不復存在,被另一種同樣惹人生厭的聲音取代,顯得干澀而又缺乏起伏。但他毫無疑問仍是那個艾薩克·牛頓,依舊瘦削,依舊蒼白,依舊年輕。不,甚至比過去還要年輕,也顯然保守著更多更沉重的秘密。
胡克無法想象,牛頓這些年都身在何方,又做了什么事。他還遠未能從夢境成真的強烈沖擊中恢復過來,以至于沒法靜下心去思考牛頓帶來的光學說,也根本沒法聽進牛頓所說的任何一個字。聚會就這樣在倉促的混亂中結束。也許,正是因為還處在混亂之中,所以,當他看到牛頓面無表情地走向自己,胡克才會反射般地站起身,走上前,向對方行了一禮。這是極為大度的一禮,卻也是讓胡克一輩子后悔的一禮。
“您好,我的朋友?!焙嗣銖姅D出一絲微笑,“沒想到,我們又見面了?!?/p>
“請原諒,這位可敬的先生?!睅缀跻呀洀暮松韨茸哌^的牛頓突然停了下來,回頭看了一眼這個駝背的男子,“我們曾見過面么?還有,能否請您提示一下,我們在何時何地成了朋友?”
一瞬間,胡克愣住了,又回想起兩人初次見面的情景,盡管早已知曉了對方的傲慢無禮,他還是差點就破口大罵起來。牛頓確實說過,他會把胡克忘掉。單就這一點已足夠讓人生氣,但最讓人無法容忍的還是,根據牛頓的神情,胡克立即就判斷出,對方此刻的這番話竟不是出于惡意,不是在刻意挑釁,確只是因為純粹的不解——他竟真的忘掉了自己!牛頓是無辜的,盡管表達得十分笨拙,他的本意的確不是要激怒胡克這樣一位“陌生人”,至少,在多年以后的今天,事實就是如此。而這也就意味著,即便追溯到瘟疫爆發前的那個夜晚,牛頓的話也很可能不帶任何冒犯,只不過是直率而又準確地預見了今日的情形。
忽然間,胡克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傻瓜,獨自懷揣著對敵人的仇恨,過了那么多年。但很顯然,這樣的真相并不能使他放下仇恨,倒只會令這仇恨變得更加熾烈,也更加鉆心。若不是因為后來發生的那一連串怪事,胡克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再跟牛頓說上一句話,甚至是共處一室了。但怪事還是發生了。
那是七月的一個星期四,夜晚清朗,胡克來到倫敦大火紀念碑旁側,通過暗門和地道進入了秘密實驗室。雷恩已經在那里了,正用一臺全新的望遠鏡觀察天頂的星辰。胡克從未見過那臺望遠鏡。根據雷恩的說法,那是一臺結構極為簡單、功能卻異常強大的望遠鏡。鑒于科學家幾乎都有夸大其詞的毛病,胡克起初對此還半信半疑,但等到他把眼睛湊到目鏡前,他立刻就見到了一片清澈的從未目睹過的星空。曾經遙遠的世界仿佛近在咫尺,令胡克驚嘆不已,又想起了自己那臺早已被上帝燒毀的顯微鏡。直到這時,雷恩才向好友透露了這臺望遠鏡的革命性設計:它用一組平面鏡和弧面鏡取代了通常的透鏡,令光線在鏡筒中僅發生反射,從而避免了以往由折射導致的色差。胡克聽罷,沉思良久,盡管頗有些不情愿,最后還是不得不大為折服:“噢,我怎么就沒想到這個方法!我的朋友,您可真是個受到上帝眷顧的天才!”
“我?不,您誤會了?!崩锥鬏p描淡寫地說,“這是那位艾薩克·牛頓的發明?!?/p>
聽到這個名字,毫無防備的胡克渾身一顫,像是當頭挨了一記重擊。難以抑制的怒氣猶如從傷口中噴涌的血,淹沒了他的理智。
雷恩沒覺察到朋友的異樣,還在絮叨著。事后回想起來,他也許是想說,牛頓設計這臺反射望遠鏡可不僅僅是為了勝過以往的折射望遠鏡,更是要以此來進一步檢驗白光的構成,好為自己的光學理論提供證據……
但在當時,胡克已聽不清了。他情緒失控,只覺得眼前一白,目鏡里的星辰突然爆發烈光,燦如白晝,而這白晝很快又分解成七種不同的顏色,變作螺旋的彩虹。那一刻,胡克相信自己連靈魂都已粉碎,離體四散開來,就如仇敵一直宣稱的光微粒那樣,他被吸入鏡筒,在其中經歷劇烈的碰撞與反射,而后墜入星空。這幻覺是如此諷刺,如此令人厭惡,讓胡克深感受辱,他一度以為這是上帝的旨意,自己將受盡折磨,就此死去,但是,他最后還是活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等到狂怒與痛楚逐漸退去,一切平靜下來,胡克又一次掌控了自己的肢體。他從望遠鏡中抬眼,卻已找不到雷恩。不但如此,他還驚訝地發現,周圍的一切全變了,這里已不是自己設計的秘密實驗室,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空間。黑暗彌漫,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高懸頭頂的全知之眼仍在散發微光,一如既往地注視著這個不幸的罪人。
胡克嗅到一股淡淡的氣味,像硫黃與血的混合物。他又聽到一陣細碎的聲響,就像某種不知名的野獸,正潛伏在近處,用足爪擦刮著窗玻璃。他什么也看不見,卻能不時覺察到一兩個暗淡的光斑,直接浮現在眼底,或紅,或紫,或深藍,或幽綠,如鬼魅般一閃而過,還來不及看清便又一次消失在黑暗里??謶稚v而起,占據了他,胡克四下摸索,想要搞清楚周圍的狀況。恰在這時,他發現自己握住了什么。而在意識到那是一個門把手的瞬間,胡克就已經一用力,推開了門。立即,一切都被照亮了。
一間書房在眼前展開,書桌前坐著一個人,正是艾薩克·牛頓。若是在平時,胡克肯定會極為訝異,困惑于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里。但重新涌起的怒氣一下子蒙蔽了他,也令他忘記了方才的恐懼。他氣急敗壞地沖上前,認定牛頓就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剛想要揪住對方,卻發現他的敵人竟一直低著頭,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牛頓一聲不吭,蒼白的臉因艱深的沉思而顯得更加冷峻,他一邊擺弄著桌上的三棱鏡,一邊在紙上簡短地記錄著什么。光芒就隨著他的動作不斷變幻形態,一會兒分解成七色的彩虹,一會兒又交疊成銀白的一束。胡克先是干咳了兩聲,又湊近去,在對方眼前晃了晃手,但牛頓毫無反應。最后,在更多更夸張的嘗試之后,胡克終于確信,牛頓無法看到自己,自己在牛頓的書房里就如一個無聲無息的幽靈。胡克有些擔心,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早已在毫無自覺的情況下死去。不過,這種擔憂很快就被科學家特有的好奇取代了,他在書房里來回游蕩,就像一個真正的幽靈,檢視著競爭對手的藏書,還有各種奇形怪狀的器具,最后終于被堆在架子上的一大沓手稿吸引。
那是牛頓從未示人的手稿,它們中有一部分將會在若干年后出版成書,以《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之名征服世界,成為后世所有科學家的《圣經》。至于另一部分,也是更加危險的那部分,則會經歷無數次涂改和修正,最后還是與牛頓一道遁入墳墓,隱沒在無止境的黑暗之中。而胡克,則恐怕是唯一一個能有幸一睹其全貌的人。
他率先看到的,是一座無比宏大的金字塔。它完全由數字構成,而更奇特的是這座金字塔始于頂端,是從上往下建造的。數字自塔頂不斷墜落,在每一層作短暫停留,并變得更加沉重,甚至超越了其上所有數字的加總。金字塔就這樣一直向下延伸,深不見底,直至無窮,讓但丁筆下的地獄也相形見絀。僅僅看了手稿的第一頁,胡克便已不再懷疑,牛頓是一個天才。他從那堆疊的數字中感到了一種危險又震撼人心的美,卻還不知道,正是這座金字塔,支撐起了被后世通稱作“廣義二項式”的奇妙定律。但相比起那些埋藏在金字塔之下的更為幽深的秘密,這些美輪美奐的數字顯然只是無關緊要的浮土。很快,胡克的思路便跟隨牛頓的筆記,開始了這宏大結構之下的巡游。
在下一頁里,他遇見了捷足的阿喀琉斯,發現這位《伊利亞特》中的大英雄并沒在跟赫克托耳鏖戰,而是在紙上拼盡全力與一只烏龜賽跑。而更怪誕的是,無論這位捷足的英雄跑得有多快,又離烏龜有多近,只要烏龜仍在向前挪動,他便永遠不可能趕上它——芝諾悖論猶如一個戲謔的詛咒,自古希臘時代起,就絆倒了人類世界的每一位英雄。它的邏輯很簡單:烏龜在阿喀琉斯前方,英雄要超過它,就必須先抵達烏龜此刻所在的地點,但等到他完成此事,無論有多快,時間都必定會有片刻流逝,而烏龜則必定會利用這片刻時間,向前爬出一小段距離,抵達另一個全新的地點。于是,英雄又不得不重復剛才所做的一切,朝著下一個地點跑去,如此反復,無止無休……而這也意味著,在英雄與烏龜之間,始終存在無窮多個他必須首先抵達的地點,而在追上烏龜之前,他也必須先經歷無窮多次追趕與抵達的輪回?!盁o窮”的可怕之處在于它并非靜止,而是動態的,就如神話中曾在毒沼深處襲擊赫拉克勒斯的多頭巨蛇那樣,無論被斬掉多少次,都總會有新的蛇頭立即從這怪物體內冒出。它總能輕易超越人類的想象,仿佛永遠無法被馴服。一旦牽涉到它,即便是最睿智的哲學家也只好放棄抵抗,直達結論——不可能。
“阿喀琉斯想要追上一只烏龜?不可能!”
得出這一荒唐結論并非捷足英雄的恥辱,而是哲學家的恥辱。不過,現在,牛頓終于要出手為英雄正名,為哲學家洗刷恥辱,開始用數字建造的宏偉金字塔,鎮壓這名為“無窮”的怪獸。接下來讀到的內容猶如幻夢,把胡克拋入了一個沒有出口的迷宮。胡克只是依稀記得,牛頓運用了一種堪比魔法的技藝,想要同時掌控無窮大與無窮小。他宣稱,只要輕輕翻轉那條由除號化成的分數線,這兩類相距最遙遠的事物便會依循自己的喜好而隨意轉變。牛頓觀察極微小的一點,卻仿佛能從那一點出發,一下子洞見整個世界。他并沒有像大力神赫拉克勒斯那樣取巧,粗暴地用一把火或一束陽光來破壞游戲規則,毀掉巨蛇本身,而是分批斬下巨蛇不斷再生的頭,再以其頭骨裝點自己那座同樣不斷延伸的金字塔。金字塔是分層級的,而牛頓則以一種近乎天啟的直覺,判斷出哪些層級上的無窮小可以被完全忽略,又有哪些層級上的無窮小必須被計算到大圖景之中。盡管這一切都像極了囈語、詭辯,乃至先知不容反駁的訓誡,但當牛頓開始把這數量無窮大的無窮小加總,胡克便震驚地發現,捷足的阿喀琉斯臉上流露出了笑容——英雄終于擺脫了詛咒,追上了本不可能追上的烏龜!
一切都變得明朗起來,關于距離,關于時間,關于每一瞬刻的速度,關于運動的起始與終結,這些長久以來僅能被哲學家泛泛而論的事物,現在總算可以被寫進算式,被量度,被拖入數學的國度,在牛頓筆下擁有了確定無疑的大小。自此,只要能習得這魔法般的技藝,只要能對這種顯然極其可疑的數學工具毫不懷疑,無論是飛矢的軌跡,還是炮彈的落點,甚至是天體運行的路徑和日月食發生的時間,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被精密計算、準確預言。
盡管牛頓在這一頁手稿的末尾用拉丁文將自己發明的技藝命名為“小石子”,但胡克還是在這個詞的旁側發現了一幅極不起眼的手繪插圖,圖上赫然畫著一只小小的、圓睜著的眼睛。牛頓的每一頁手稿上都標有日期,而這一頁,則恰好寫于1665年。那正是胡克與牛頓初次相遇的那一年,也是全知之眼降臨,帶來黑死病的那一年。胡克還不理解這到底意味著什么,卻已本能地感到恐懼和厭惡。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后世的學者們竟會爭先恐后地向牛頓借用這項與災難和死亡一同到來的技藝,并生造出一個毫無神秘感的詞,來為這禁忌的魔法命名,將其稱作——“微積分”。
如果說胡克至此已被驚得戰栗不已,那么接下來的部分則更是令他眼花繚亂。因為微積分遠非迷宮的終點,而牛頓那一系列狂野的思緒才剛要從這里起步。他開始研究力,開始計算加速度,進而提出三條完全自創的定律,想要為萬事萬物的運動訂立法則。這位年輕的魔法師從未翱翔天宇,甚至從未見過大海,卻僅憑冥想,便極盡傲慢地宣稱,從星球的旋轉到海洋的潮汐,全都要臣服于他的掌控。而更讓后世不可思議的是,他不僅是對的,而且對自己的這番偉業還遠未知足。事實上,牛頓還在手稿上羅列了數十個介乎于數學、物理學和哲學之間的重大問題——每一個都足以在未來發展成一個單獨的學科——并嘗試給出解答,范圍包括宇宙、時間與永恒,原子與真空,重力,浮力,密度的本質,顏色的本質,冷熱的本質,光的本質,等等,不一而足。
牛頓的思緒仍在手稿上奔涌,胡克卻已經有點支持不住,他發現這個天才除了探究自然,還在覬覦神的領域。牛頓很可能真是玫瑰十字會的一員,因為他不但研究數學和物理學,也癡迷于神學和煉金術。他不僅要追問各種現象的因果關系,還熱衷于分析啟示錄和三位一體。他不僅要研究磁石和靜電,還要從硫黃中找到靈魂,從水銀中發掘精神,再用鹽鑄造肉體。他最大的野心就是要煉制出傳說中的賢者之石,獲得永生。他出生于圣誕節,所以他堅信自己肩負使命,是神派到人間的另一位救世主。為了與上帝溝通,他還特別關注人的知覺,想要知曉自己身上每一種感官的極限和工作原理。對于求真,他有一種病態的偏執,甚至懷疑自己的雙眼。他總是試圖確定,在自己所見的眾多事物當中,有哪些是確鑿存在的真實,又有哪些僅僅是幻覺,源自他感官的缺陷或意識的漣漪。為此,牛頓還設計了一個極度危險的實驗,其瘋狂程度足以讓差點在真空玻璃罩中丟掉性命的胡克也望而卻步。起初,胡克盯著手稿上的示意圖,以為那實驗只是空談,是一個根本無法實現的構想。但就在這時,他聽見身旁不遠處傳來了聲音。一直端坐在書桌前的牛頓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就像是要嘲諷胡克的膽怯一般,竟徑直在胡克面前做起了手稿上的實驗。
牛頓拿起一把細而薄的金屬銼刀,緩慢卻堅決地將其捅進了自己眼球和眼眶之間的縫隙。在此過程中,抓握銼刀的手有好幾次微微顫抖,但他沒有停下來,只是懊惱地試圖用另一只手將其穩住。隨后,就像是嫌這一切給人留下的印象還不夠恐怖和痛苦似的,牛頓竟開始上下撬動銼刀,自內而外地擠壓自己的眼球。他曾在手稿上透露,他希望知道眼球的形狀是否會影響自己所見事物的輪廓和色彩,為此,他不但要讓自己的眼球發生形變,甚至還想把它握在手中,細細觀察……幸運的是,牛頓并沒有做到那一步。實驗剛進行到一半就中斷了。當時,牛頓的眼球已有一半蹦出了眼眶,其上遍布裂紋般的血絲,其形狀也變成了怪異的橢球形,那模樣讓胡克反胃,想起了高懸在自己頭頂的全知之眼。但就在那一刻,牛頓的動作僵住了,銼刀和手都定在半空,時間仿佛靜止,唯獨那只凸出的眼球忽然轉動起來,緩緩地,以一種略帶驚訝的目光掃過整個房間,最后,落在了胡克身上……
“噢,是您?原來,您在這里!”
胡克一哆嗦,幾乎要尖叫起來——牛頓看見了他。必須承認,這個痛苦的實驗雖沒能讓天才一睹上帝的尊容,卻還是多少影響了他的視覺,讓他發現了書房里這位卑微的、從未被注意到的入侵者。
兩人的會面從一開始就充滿了魔幻氣息。胡克以為自己死了,而牛頓則懷疑自己看到了幻覺。但坦白說,若不是雙方都對自己的處境存在些許誤解,他們或許壓根就無法像后來那樣展開任何有意義的交流。
牛頓表現得異常冷靜,毫無預兆地一扭銼刀,動作就像在運算無窮時來回翻轉分數線那樣輕巧,一下子便把自己的眼球轉到了一個不可能的方向。一瞬間,胡克只覺天旋地轉,身體仿佛又被拋入空中,經歷了另一次可怕的墜落。再定睛時,他發現自己站在黑暗中,那間燈火通明的書房已經離他遠去。熟悉的光芒穿過一扇敞開的門,投射進來。胡克清楚記得,那正是他打開的門,自己剛才確實從這扇門走了出去,但現在,不知怎的,他又回到了門里。
牛頓很可能掌握了某種巫術,甚至是魔法,胡克如此猜測。而等到四周逐漸明亮起來,他的猜測也變得更加確定無疑。他見到了一間超乎想象的實驗室,足以讓煉金大師波義耳的實驗室也相形見絀。
四個陳列架按照曼陀羅的方式排列于四方,白、紅、綠、黃四種顏色首尾相接,分別對應四大元素,分門別類地收納著各種古怪的書籍、藥材、祭器,乃至活物。胡克來不及細細檢視,只記得自己見到了各色寶石、琥珀、水晶,以及陌生的礦物、未知生物的化石和骸骨,其中有些已經風化碎裂,有些則會散發淡淡熒光,又或是間歇地閃爍。無數形狀各異的玻璃瓶排列成陣,內里封存著各式溶劑、粉末、土壤和結晶,標記著諸如黑鴉、白隼、野兔、蟾蜍或毒蝎等符號。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幾個玻璃瓶單看外形便顛覆了常識,胡克無論如何也沒搞懂其結構,只覺得它們既沒有內外之分,也沒有明確的頂部和底部,至于其中保存的液體,則似乎永遠都在下墜,流淌,形成一個個無法平靜的漩渦。
此外,在這間實驗室的角落里還立著一尊塑像,材質既不是木頭,也不是石頭,更不是金屬,形象是一個生有兩雙翅膀的怪異人形,脖子上套著一個粗重的、顯然是最近才加上去的枷鎖。在它本應是頭部的地方長著四張臉,第一張是人的臉,第二張是獅子的臉,第三張是鷹的臉,第四張臉被某種事物敲碎了,只剩下一些斷口,看上去黏糊糊的,似乎還在微微起伏搏動。
不過,最讓胡克印象深刻的,還是房間的正中央。那里有一臺巨大的裝置,外形顯然以卡巴拉的生命之樹為藍本,它擁有三根青銅支柱,其上安置著十個大小不一的容器,由三十二條玻璃導管相互聯結,從最頂端的“永恒之光”一直延伸到最底部的“物質王國”。不同顏色的火焰舔舐著容器,分別來自名為“仁慈”“平衡”與“意志”的爐頭。各種不知名的液體和氣體在導管中流淌,有的向下,黏稠緩慢,幾近凝結;有的則向上,猶如攀緣的毒蛇,發出滾沸的聲響。而在其中一個形狀為正十二面體的容器當中,有一攤正在冒泡的血紅色泥水,其上還有一個小小的人形,正在翩翩起舞。人形指尖輪轉,擦刮過瓶壁,發出的正是方才在黑暗中聽到的細碎聲響。胡克目瞪口呆。哪怕對煉金術只有一知半解,他也幾乎可以肯定,自己眼前的正是所有煉金術士都夢寐以求的造物——人工生命體“何蒙庫魯茲”。
牛頓當然是一位天才。正因其天才,他身上也充滿了復雜的矛盾。就如后世所熟知的那樣,牛頓確實開創了一個嶄新的時代,是第一位真正的現代科學家。但大部分人或許并不知道,牛頓還在暗中堅守著遠古時代的神秘智慧,是最后一位真正的魔法師和煉金術士。胡克是幸運的,他見證了牛頓截然不同的兩個側面。
不過,在當時,他顯然還沒有閑心去思考這些。他甚至都來不及為目睹的一切發出一聲驚嘆,便聽見身后傳來一陣響動,隨即猛地一回頭,發現牛頓已經端坐在那里了。他依然眼球突出,手執銼刀,一動不動地保持著方才的姿勢,仿佛是憑空從書房消失,而后又憑空出現在了實驗室里。只不過,現在,他坐在了另一張更為寬大的實驗臺前,曾經的三棱鏡被凌亂的試管和藥劑瓶取代,算式變成了占星圖,而那些寫滿了每一頁紙的幾何光路和微積分算子則變成了繁復的煉金術密碼和順序顛倒的《圣經·啟示錄》。
完全不顧胡克臉上的驚訝,牛頓緩緩地把銼刀從眼中抽出,而后又隨手從桌上拿起一只不起眼的藥水瓶,仰起臉,朝眼里滴了幾滴藥水。在完成這一切之后,他才像是松了口氣,終于坐定,開口。
“想必您也知道,我通常不會與自己的幻覺交談。”牛頓眨了眨眼,一邊盯著胡克,一邊盡力讓凸起的眼球嵌回到眼眶之中,“不過,既然這一次到訪的是您,那么,在藥效發作之前,我們倒也可以好好聊聊。”
“藥效?”
“是的,您瞧,我雖然還沒有找到賢者之石,卻意外地發明了一種眼藥。”牛頓舉起那只不起眼的藥水瓶,在半空中晃了晃,“盡管有一點副作用,但它確實能夠幫助我,驅散像你們這樣的幻覺?!?/p>
“驅散我們?”
“怎么?莫非您跟他們不是一伙,又或是根本就不認識他們?那您怎么也跟他們一樣,都愛不經同意便翻看別人的手稿?您難道忘了,你們每次出現,都總要不擇手段地探問我的研究,不是對其冷嘲熱諷,就是自顧自地大放厥詞……您該不會要辯解說,自己真的失去了以前來訪的記憶吧?”
“失去了以前來訪的記憶?艾薩克·牛頓先生,這可正是我要問您的問題!”
兩人就這樣吵了起來,既因為誤解,也因為天才之間特有的仇恨與嫉妒。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任何建設性的對話都貌似遙不可及。最后,牛頓像是厭倦了,頗不耐煩地瞥了一眼桌上的時鐘。
“奇怪,藥效早該發作了,您怎么……還在?”牛頓垂下眼,沉吟片刻,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有些尷尬地提高了嗓門,“看來,我確實搞錯了一件事。您跟我最初的預想正相反,是完完全全來自‘另一側的人……”
“另一側?”胡克聽得一頭霧水,“您究竟在指什么?難道,我真的已經死了?”
“不,真正讓我意外的是,您竟是個活人?!迸nD依然沉浸在邏輯推演之中,自言自語地說,“不過,若果真如此,您頭頂上的那只眼睛又該作何解釋?”
“?。俊边@一次,胡克無比震驚,連聲音都顫抖了。他就像一個慘遭世界放逐的囚犯,獨自行走了一輩子,幾乎已棄絕一切希望,而今卻突然在曠野中遇到了另一個能聽懂他語言的活人。“您也能看見那只眼睛?”
“我當然能。”牛頓回答,顯得既理所當然,又輕描淡寫。在某個短暫瞬間,兩人相視無言。而后,牛頓恍然大悟。他起身從陳列架上抽出一本書,正是胡克的著作——《顯微圖譜》。“原來是您,給這個世界帶來了瘟疫和大火。是您,用您的顯微鏡,觸動了上帝的秘密。您到我這里來,身份卻非天使,而是被審判的罪人。”
“不,我實在無法接受這樣的指責!”在過去,如果有人對胡克說,他的好奇心不僅冒犯了上帝,還因此招來了瘟疫和大火,那么胡克或許會表示贊同,甚至還會將此視作一種恭維,在心中暗自歡喜——畢竟,這顯然也意味著,他的才華獲得了神的認可。然而,在今天,在此時此刻,手里還握著牛頓手稿的他,心中已無法生出絲毫歡喜。他只感到委屈,既無法理解上帝的不公,也無法直面自己的不幸。
事情已經再清楚不過了,他絕不是唯一一個觸動了上帝秘密的人。而相比起牛頓的天才,還有這份手稿上的無數偉大發現,無論是他自己,還是他用顯微鏡窺見的一切,都根本不值一提。
胡克是一個不幸的聰明人,他不能復制牛頓的工作,卻能夠理解其價值,更十分清楚自己與對方的差距。那是令人絕望的差距。然而,正是這樣一個遠超自己的人,竟在災難降臨前主動找上門來,一邊發出駭人的警告,禁止胡克用顯微鏡去觀察根本無關痛癢的霉斑和蟲豸,一邊又在私下里以超絕的洞察力直抵上帝創世的秘密,馴服無窮,發明了更強大、更足以窺探萬事萬物的數學顯微鏡——微積分。而到了最后,惹怒上帝的竟是胡克,而非牛頓。想到這里,胡克指著手稿,憤怒地大喊起來:“若我的研究會引發瘟疫和大火,那么您的呢?我敢毫不夸張地說,單憑這份手稿,您就足以招來世界末日!為什么我必須遭到上帝的懲罰,一輩子被這可怕的全知之眼監視,而更加肆意妄為的您,卻能夠安然無恙?”
“您是真的不明白么?”牛頓看了胡克一眼,似乎從未料到,自己需要對此解釋說明,“好吧,若我是一個像您一樣虔誠的人,我一定會告訴您,上帝所做的一切自有道理,不要對神的意圖妄加揣測。但這顯然不是您想要聽到的回答。至于我本人,也很不幸地是個異端……所以,我只能冒昧假設,您或許還沒意識到,我們兩人的研究有何本質差別?!?/p>
“我承認,您的研究比我的重要,而且重要得多。”胡克極度挫敗地哀嘆,“我看到的只是世界的枝節,是事物分裂的特性。而您發現的,卻是萬物的共性,更貼近上帝創世的本意,也更貼近真理。”
“上帝創世的本意?真理?您果然是一個虔誠的人。但也正因為這份虔誠,您無法真正理解上帝發怒的原因。就讓我用您能理解的方式解釋一下吧?!迸nD說著,放下了《顯微圖譜》,又伸出手,輕撫著桌上的《圣經》,“請允許我先問您一個問題。作為自然哲學家,我們的任務是探究世界的奧秘,試圖找到隱藏在紛繁現象背后的秩序。但我們憑什么認為自己有可能做到這一點?我們憑什么認定這個世界竟是有秩序的,而這秩序又竟是可以被人類理解和認知的呢?”
“因為這個世界是上帝創造的?!?/p>
“是的。古往今來,幾乎每一位自然哲學家都無比虔誠地堅信,上帝是最偉大的數學家和幾何學家,上帝創造的世界必定遵循終極的數學與幾何之美,因此也必定是井然有序的。人類雖不能理解上帝的意圖,卻能理解數學和幾何學。所以,我們也兀自認定,自己能夠認知世界的規律。您瞧,世界是有序的,這既是結論,也是假設。我們對這一假設毫不懷疑,僅僅是因為我們無比信任上帝創世的技藝。但假設終究只是假設,您有沒有想過,如果它錯了,如果我們從一開始就會錯了意……”
“您這是在質疑上帝?”
“不,哪怕異端如我,也絕無這樣的勇氣。上帝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創造的世界也理應完美無缺。但是……”說到這里,牛頓忽然壓低了聲音,“上帝的宏大創世真的已經完成了嗎?我們都知道目前公認的說法:這個世界誕生于公元前4004年,由上帝在最初的六天內創造。人類在第六天誕生,上帝在第七天歇息。一切看著都是好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在隨后的日子里,上帝就再也沒有對這個世界進行過干涉。事實上,在歇息過后,上帝還做了許多事,比如建立伊甸園,將人類安置其中,隨后又將其驅逐出去。上帝的意志帶來奇跡,它永遠是改變世界的‘第一因,至于我們鉆研的數學,物理學,乃至一切自然規律,充其量只能是‘第二因,是從屬。而整部《圣經》所記錄的,事實上就是‘第一因給這個世界帶來的一系列改變。那么,上帝為什么要持續不斷地用奇跡干涉,或者,更確切地說,改寫這個世界呢?難道不正是因為它本身還不夠完善,還無法單憑‘第二因有序運行,還根本就不是最后的成品么?只要上帝的意志仍在起作用,只要世界仍在受‘第一因影響,我們又怎能聲稱那宏大的創世計劃已經完成了呢?我們堅信,這個世界是一臺無比精密的時鐘,能夠體現數學與幾何學的終極之美。我們懷著崇敬的心情湊近觀察,竟沒有注意到,設計這臺時鐘的工匠尚未停下他大能的手,仍在一旁興致勃勃地為其裝配零件。是的,上帝很忙。創世尚未完成,創世仍在進行當中。如果,在這個時候,您還要斗膽將世界無限放大,去觀察那些鮮有人能一睹其容貌,卻又顯然是無關痛癢的細節,您猜,您會看到什么?”
“住口!”終于,胡克意識到了危險。
“您會看到這個世界的瑕疵!您會看到一個尚未完成、尚待修補、尚無法以完美狀態示人的世界。”這么說著,牛頓偷偷抬頭,瞄了一眼胡克的頭頂,“您會受到警告。當然,您也確實受到了警告。但您終究沒有守住秘密,您不懂得保持沉默。您要將自己目睹的一切發表,忙不迭地向世人描述那種種亟待改寫的,不盡如神意的細節。”
“不,我不相信,這不可能是真的!”
“您當然不相信。因為您無比虔誠,您根本無法想象,自己找到的不僅是上帝的秘密,更是其疏漏的證據。您懷著崇拜之情去欣賞神的作品,卻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觸及了一個極其危險的領域,目睹了作品上絕不應存在的瑕疵。您本應別過臉去,守口如瓶,可您卻如獲至寶,興奮不已。您知道么?您太聰明了,卻又太不識趣了。您在用您的虔誠諷刺上帝?!闭f到這里,牛頓的聲音已經低得近乎耳語,“現在,您總該明白我們之間的差別了吧。我的研究,無論是二項式定理,還是微積分,又或是三大運動定律,所描繪的其實都不是世界當下的模樣,它們甚至不是真實的,只應被視作一種未來的、理想化的,在上帝徹底完成創世之后才有可能呈現的最終狀態。我從未冒犯神,充其量只是一位發布預言的先知,率先宣告了上帝將行的神跡。至于您和您的研究,則太過拘泥于此時此刻的世界,盡管所見的一切皆為真實,卻只是為世界平添了繁冗丑陋的枝節,既違背了神的本意,也辱沒了神的榮光。一言以蔽之,您關注的只是上帝尚未完成的作品,而我講述的則是上帝隱藏在作品背后的意志?!?/p>
“我從未見過像您這樣傲慢的人。您剛才還在告誡我,不要妄測神意,現在又聲稱自己可以?!焙怂蓝⒆∨nD,突然靈光一閃,找到了反擊的契機,“您顯然在撒謊。若您果真是一個完全順從、從未違背神意的人,那您又為什么能看見那只監視我的全知之眼?”
“是的,我沒有說出全部實情,但這都是為了您,既為了方便您理解,也為了防止您進一步墮入險境……”牛頓抬起臉,直面胡克,幾乎流露出悔恨痛苦的神情,“我確實希望自己是一個完全順從神意的人。但我也早已向您承認,我是一個異端。您應該明白,當您站在了巨人的肩上,當您看得比別人都要高遠,當您心中懷著無法撲滅的好奇,不斷向信仰發出追問,您就很難不變成一個異端。先生,請看一看我們的周圍吧,您難道真的以為,像我這樣的人,會只滿足于研究數學和物理,把自己的興趣局限在從屬地位的‘第二因?”
“您瘋了!”
“您當然會這么認為,因為您根本無法理解其中的誘惑!”牛頓站起身,走向房間中央的煉金裝置,伸手打開正十二面體容器,讓其中起舞的何蒙庫魯茲跳上自己的掌心,“您瞧,既然我能預言出世界在完成之后那副嚴絲合縫的模樣,我自然也能找到它現在的漏洞和裂痕。透過這些短暫的,隨時可能被填補的縫隙,我就有可能窺見世界的外側,接近神的領域,甚至是像盜火的普羅米修斯那樣,從那里借來本不屬于人類的力量,讓自己的意志掙脫‘第二因的桎梏,化成至高無上的‘第一因。”
“您想要成為神?”
“誰不想呢?”牛頓冷哼了一聲,“但他們發現了我。看一看那些怯懦的天使吧,他們對神的怒火竟是那樣畏怯……”
現在,牛頓拿回了手稿,在桌上鋪開,找到記錄中斷處,剛提起筆,準備完成那一連串由煉金術符號組成的圓陣和謎語,胡克便立即見到,在牛頓頭頂的虛空中浮現出了眼睛。不是一只,而是整整十二只,這些眼睛大小不一,顏色各異,它們環繞在牛頓周圍,猶如繞日公轉的行星,頓時令胡克頭頂的全知之眼黯然失色。
“現在,您應該明白了吧?我不是沒有受到監視,只是學會了如何平息它們的怒氣,保全自己,盡管這會有一點副作用……”牛頓停了手,放下筆,重新拿起那只不起眼的藥水瓶,又朝自己雙眼滴了數滴藥水,“我剛才說,自己從未冒犯過神,那是騙你的。我的目標從來就不是觀察這個世界,而是神的領域。但我還是妥協、退縮了。為了取悅神,為了避免自己的毀滅,我加入了他們。而如果說我的罪愆就是掌握了禁忌的巫術和魔法,那么我在數學與物理學領域的全部研究,事實上都只是我隨后做出的懺悔和補償。我建立了一整套井然有序的模型,只是為了贊美上帝施行的創造,盡管我自己也很清楚,作為神的作品,這個世界在各方面,尤其是那些不起眼的細部,都還遠未達到我所期待的樣子。為了自保,我甚至愿意把這些奉承話整理成一本書,再像個傳教士那樣向世人高聲宣讀。書名我都想好了,就叫《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那其中全是對‘第二因的探討,卻通篇貫穿著對‘第一因的臣服。沒錯,如果您哪天見到它出版了,您就會知道,艾薩克·牛頓已經徹底認輸了。至于我真正在乎的知識,真正完成過的壯舉,它們就與您在顯微鏡中親眼所見的事物一樣,不但無法公之于眾,就連在手稿上留下一份完整的記錄也不被允許。真不幸啊,僅在這一點上,我們能從彼此身上找到相似之處……”
對話并未到此結束,兩人還觸及了許多別的話題。但奇怪的是,牛頓的話語很快就變得條理紊亂,越來越難聽懂,后來竟如同酒后的醉漢一般,只剩下些斷續的嘟囔。胡克認真聽著,試圖反駁,卻直到許久以后才發現,牛頓竟當著自己的面,低垂下臉,睡著了。他不知道那是不是藥水的副作用,也壓根沒有余裕去思考,因為在當時,還發生了一件更加不可思議的事——就在牛頓入睡前的片刻,那十二只環繞著他的全知之眼竟也像是感到了疲倦,一只接一只地閉上了,消泯于虛空。
一個大膽的假設忽然浮現,占據了胡克的腦海。他確信,自己猜到了這藥水的真正用途。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誘惑,令他看見了一絲希望,能夠拯救自己。他沒再猶豫,只是不顧一切地走上前,猛地抓起那只不起眼的藥水瓶,便轉身狂奔而去。出門時,胡克又化作一道白光,分成七色,穿越虛空,一轉眼就回到了那臺反射望遠鏡的目鏡前。
倫敦大火紀念碑的秘密實驗室里,克里斯托弗·雷恩依然在一旁絮叨著,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胡克的消失與重現。胡克抬起頭,勉強定了定神,還不大敢相信自己剛才的魔幻經歷。不過,就在他以為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夢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手中仍握著那只不起眼的藥水瓶。
當天深夜,胡克回到家中,最后一次扭頭看了看那只在高處監視自己的眼睛。它依然圓睜,依然沉默,像是還沒意識到,接下來將發生的事情。
在把藥水滴到自己眼中的瞬間,不知怎的,胡克又回想起了逃跑前見到的情景。他不知道,那也是馬上就要被自己遺忘的情景:那一刻,牛頓掌心的何蒙庫魯茲突然停止了舞蹈,蹦上桌面,翻開《圣經》?!鞍」?,趁主人睡了,讓我告訴您一個小秘密吧,先生,您頭頂的全知之眼并非真正的全知之眼,它只不過是……”這個小巧的人工生命體一邊發出一種怪異的,生了銹似的聲音,一邊借著逐漸暗淡的燭光,念起了啟示錄上的一段,“……四活物各有六個翅膀,遍體內外都滿了眼睛。”在念到“滿了眼睛”這幾個字時,何蒙庫魯茲尤其加重了語氣,一下子離了《圣經》,跳向桌面另一側的《顯微圖譜》,此時踩在它腳下的是無比熟悉的一頁,胡克恰好可以見到自己親手繪制的頂著巨大復眼的蒼蠅……“它們晝夜不住地說:圣哉,圣哉,圣哉,主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
記憶到這里就中斷了。胡克此后再也沒有想起。冰涼清澈的藥水一接觸到眼球,就爆發出近乎滾沸的聲響。一陣真實的灼痛立即由視覺刺進大腦,猶如一道熾烈的直射入意識的光芒。胡克原先的估計是自己會生出困意,卻沒料到這藥水幾乎連意識也要完全剝奪。他本想再抬眼檢視一下自己的頭頂,但已不再可能,只得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閉上了眼睛。
最后,必須說明的是,盡管要等到醒來以后才能得知結果,胡克的實驗卻確實取得了成功。事實上,在他睡著以前,那只高懸在他頭頂的眼睛就已經遭了殃,像是遇到了某種從未曾經驗的痛楚,自倫敦大火以來第一次閉上了,消泯于虛無。
胡克的生活恢復了正常。盡管長年的駝背已難復原,他還是感到了久違的輕松和自由。他又可以心無旁騖地投身到工作中了。正是在那段時間里,他發明了被后世稱作擺輪游絲的彈簧裝置,并用其取代了過去的鐘擺,制作出了世上第一臺發條時鐘。朋友們都注意到了他的轉變。胡克現在會更積極地與鐘表匠和樂器制作商合作,提出全新的點子。他也會更頻繁地與波義耳共進晚餐,與雷恩或哈雷在咖啡館小聚,與自己的實驗室助理共享下午茶,甚至還會主動把侄子侄女請到家里,教授他們數學和物理。在一本全新的著作中,胡克還發布了一條字謎“ceiiinosssttuv”,并信心十足地宣布將在兩年內公布謎底——這種做法在當時十分流行,只要一遇到重大發現,學者們便往往會趕在理論完備以前就率先發表,他們將自己的結論寫成字母亂序的拉丁文字謎,并承諾在日后將其重組成有意義的句子。這么做既可以保障自己的優先權,又不必擔心給競爭對手任何啟發。胡克自然也樂于這么做。他相信這會為自己的研究吸引眼球,卻沒料到,自己的未來也恰好因此發生了戲劇性的改變。
一切看上去都很好。但在這蒸蒸日上的事業背后,鮮有人會注意到,胡克總是隨身攜帶著一只藥水瓶,放在緊貼心口的位置。很顯然,那瓶魔法藥水的效果并非永久。每隔一段時間,又或是有了新的發現,那只可怕的眼睛便像是被驚醒了似的,死灰復燃,重新浮現在頭頂。胡克必須再次依靠藥水將其抹除。久而久之,他甚至掌握了規律,能夠生出預感,趕在眼睛出現前便用藥,防患于未然。而直到那時,他都還以為,這種藥水的副作用就只是會令人犯困,讓自己睡上一大覺而已。但改變還是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
胡克變得越來越健忘。如果說牛頓多年前的初次造訪讓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記憶可能出了問題,那么時至今日,問題已嚴重到足以讓他對這個問題本身失去自知。所有人都可以見到,他開始與牛頓交好,像是忘掉了彼此的怨恨,甚至會在皇家學會的聚會上為仇敵送上誠摯的贊美。當身邊的人談及1665年的大瘟疫,胡克往往會表現得很好奇,似乎需要特別提醒,才猛然驚覺自己也是那場災難的親歷者。有時,站在倫敦大火紀念碑前,他會突然呆住,茫然若失,即使盡力回想,也無法記起大火的細節,不知事發當夜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又身在何地。他曾希望恢復被毀的手稿,出版一本未經刪減的《顯微圖譜》,但到了現在,他已不確定自己在顯微鏡里看到過什么,哪怕是已出版的內容,都會讓他這位作者感到無比陌生。后來,他依然定期把藥水滴入眼中,卻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又為什么要用這種藥。他忘記了上帝的懲罰,忘記了曾經遭到的監視,忘記了那只可怕的眼睛,仿佛那一切就只是一場早已消散的噩夢。事實上,若不是胡克始終背負著求知者天生的敏銳,那么他恐怕就真的可以回歸凡俗,過上庸常之輩的幸福生活。
胡克的幸福破碎得毫無預兆。那是一個冬季的下午,胡克、雷恩、哈雷三人已經走出皇家學會的聚會室,卻意猶未盡,便轉到一家咖啡館里繼續他們關于天文學的冗長探討。最后,問題的關鍵點落在了開普勒定律的推導上。
哈雷想知道,如果行星和太陽間的作用力大小真的遵循與距離平方成反比的規律,那么,這將如何影響它們的運行軌道。盡管哈雷注定會在不遠的將來熟練掌握這條定律,并用它成功預言出那顆著名彗星的回歸,但在當時,他對如何解答這個問題還完全沒有頭緒。雷恩也承認自己力有不逮,他甚至為此開出了四十先令的獎金,懸賞給能夠找到答案的人。
只有胡克在一旁流露勝利的微笑,表示他早已知道了答案。他甚至掏出紙和筆,準備馬上把自己的證明寫下來。兩位朋友都充滿期待地看著他,而他也已經動筆,寫了兩行,甚至兩行半。但就在這時,他突然改變了主意,表示要把答案保密一段時間,這么做既是為了不剝奪別人尋找答案的樂趣,更是為了讓所有人都有充分的時間去意識到這個答案的重大價值。
雷恩和哈雷都笑了,他們都了解,胡克有一種壞習慣,那就是總愛在別人提出任何新觀點時站出來宣稱自己早就想到了。盡管在大多數情況下,人們會在事后驚訝地發現,胡克所言不虛,他確實早就得到了答案,只不過不知為何竟一直忘了說,忘了發表。而這一次,面對如此難題,兩位朋友對他的大話還是半信半疑。
不幸的是,這一次,胡克失敗了。直至牛頓出手,以其超凡的推導為這個問題蓋棺定論以前,胡克都根本無法給出自己的答案。
后世往往會將此歸因于胡克性格上的缺陷,并一口咬定他有多么嫉妒和虛榮。幾乎不會有人想到,還存在另一種可能——胡克不全是在虛張聲勢。也許,他真的知道答案,又或者,更準確地說,以為自己知道。事實上,直到他在咖啡館里寫下證明的前兩行,直到他握筆的手僵在半空,他都從未設想過,自己的思路竟會突然中斷,卡在了那里。
記憶背叛了他。他呆立著,不知所措,仿佛一個急于炫耀的暴發戶,剛打開自家寶庫的大門,便發現珍寶早已失竊,被不知名的賊人洗劫一空。他又氣又怕,冷汗直流,努力回想,卻一無所獲,最后只得編了一套蹩腳的謊言,說自己改變了主意。兩位朋友都沒能注意到他的痛苦與慌張,至于他當時究竟有多狼狽,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曉。
胡克怎么可能不知道答案呢,他知道,至少曾經知道。畢竟,他早就看過牛頓的手稿。牛頓探討的問題是那么深刻,那么超前,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所以,等到哈雷剛一提出這個天體軌道的問題,胡克便立即感到無比熟悉,并堅信自己知道答案。可惜的是,胡克不但忘了問題推導的細節,也忘了自己是在哪里與這個問題初次遭遇,他甚至忘了當初算出答案的是別人,而非自己。事實上,胡克幾乎忘掉了自己與牛頓之間那次充滿魔幻氣息的會面,卻仍依稀記得那份手稿。所以,當《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終于在皇家學會付印出版,他憤怒了。他極度驚訝地發現,牛頓在這本巨著中提及的每一條定律,自己都“早已知道”。他是受害者,被日漸崩潰的記憶拖累,竟忘了自己早就做出了如此偉大的發現。至于牛頓,則不過是一位遲到的年輕人,還很有可能是一個卑鄙的剽竊者。后來,胡克攔住牛頓,想與他對質,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幾乎是低聲下氣地請求對方,在著作的末尾添加鳴謝,承認自己提供的幫助和啟發。但即便如此,牛頓都斷然拒絕。
“您還能期望什么?”看見胡克,牛頓似乎也很生氣,甚至還透出一抹憐憫般的孤獨與悲哀。他指著胡克的心口,大聲說:“小偷已得手,用遺忘贏得了夢寐以求的一切。”
胡克狂怒,拂袖而去。一切都再明了不過了,自那一刻起,他便認定,牛頓盜取了自己的研究成果。但胡克不明白,牛頓究竟施展了怎樣的巫術,竟能夠窺見自己內心所想,還能令自己忘掉如此重要的發現。
如果事情僅止于此,僅限于微積分、萬有引力和三大運動定律,胡克或許還真有可能忍辱負重,生生咽下這口氣,而不至于像后來那樣做出無法挽回的事情。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作為學者所擁有的一切都正在被剝奪。事實上,若非雷恩提醒,胡克根本就不會想起自己還發布過一條字謎。全世界都在等待著他公布謎底。但ceiiinosssttuv究竟是什么意思?胡克發誓,自己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他甚至能從中嗅到一股來自血脈的親切與熟悉。有好幾次,答案已經到了嘴邊,呼之欲出,但終究還是一滑,逃出了他的掌握,只留下一團令人挫敗的迷霧。這是何其殘酷,又是何其諷刺,出題人忘了答案,現在竟要靠猜自己的謎語來挽回一切。而更可怕的是,他解謎的嘗試還都失敗了。發布答案的日期越來越近,胡克也越發狂躁,越發焦急。最后,他實在無法忍受了,便不顧一切沖進牛頓的書房,既不記得自己過去曾造訪此地,也不知道他現在與所有的答案僅有一門之隔。他向牛頓認輸,表示屈服,請求對方把謎底還給自己。
“不,我無法歸還,因為我從未把它從您那里取走?!?/p>
“您撒謊。那想必是個驚人的秘密。您一定是害怕了,不想讓我公布謎底。”
“您的確曾讓我感到害怕,因為您和您的發現都曾觸怒上帝。但,唯獨這一次,我可以十分肯定地告訴您……”牛頓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之情,一字一頓地說,“神不在乎。”
胡克又一次蒙受了羞辱。他回到家中,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明知一切努力都已是徒勞,卻依舊無法停止思考。他來回踱步,無數次坐下又站起。最后,幾乎是完全偶然地,胡克走到一面鏡前。許多年前,正是在這面鏡子里,他第一次見到了高懸在自己頭頂的眼睛?,F在,他又一次望向鏡中,盯著仿佛遠在世界另一側的自己,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從懷里掏出了那只不起眼的藥水瓶。盡管已經忘掉了許多相關細節,他還是如獲天啟般地想起了藥水的來歷。他發現,它竟不屬于自己,而是從牛頓那里拿來的東西。一瞬間,胡克就抓住了問題的癥結,看破了牛頓的伎倆,找到了傷害自己記憶的兇器。他大笑起來,全然不知自己接下來所做的一切會再度招來地獄——僅屬于他一人的地獄。
他猛地一擲,摔碎了那只不起眼的藥水瓶……
沒過多久,胡克公布了字謎的答案:“ut tensio,sic vis”,意即“力如伸長”或“應力與形變成正比”,而后世則更是理所當然地將其簡稱作“胡克定律”。于是,在神不在乎之處,胡克成就了自己。
他的記憶恢復了。而與記憶一道歸來的,自然還有他的痛苦、挫敗與恐懼。胡克意識到一個事實。他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天才,那些他本以為自己“早已知道”的發現,其實都不屬于自己。而牛頓的藥水也并不能驅散監視者的眼睛,它的效果只是封存起危險的記憶,通過遺忘,通過徹底的自我放棄和臣服,讓神和天使都對監視的對象失去了興趣。
但現在,因為無知,胡克已親手摧毀了偷來的幸福。他不得不回想起一切,而這也意味著,他將再次成為世界意志的囚徒。胡克的朋友們很快便發現,他又一次變得孤僻、易怒,似乎承受著某種不可言說的精神折磨,而且情況比過去更加嚴重。細心的人更是會覺察到,他已不再像過去那樣時時窺視自己頭頂的虛空,卻開始回避玻璃窗,回避平靜的湖水,更對所有的鏡子都深惡痛絕。
胡克將墮入瘋狂,這已是注定的命運。他最后一次以正常人的形象出現于公眾視野,是在1697年。當時已年逾六旬的他出席了一場奇特的聚會。事實上,若不是哈雷盛情邀請,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走進那間緊挨貧民窟的小酒館的。餐桌前有幾個陌生人,穿著軍裝,舉止粗魯,一邊喝酒一邊大嚼著蛋奶酥和烤閹雞。經哈雷介紹,胡克才得知他們竟來自一個前不久到訪的外國使團。飯局很無聊,直到一個手握酒瓶的年輕人撞開門,徑直走到胡克身邊坐下。這位遲到者自稱“米哈伊洛夫下士”,二十五六歲光景,盡管相貌英俊,卻渾身上下都臟兮兮的,沾滿了鋸末,據說在趕到此地以前,他才剛體驗過附近一家造船廠的學徒生活。還不等哈雷引薦,年輕的下士便開口向胡克搭話,自顧自地與他聊起了氣泵、羅盤和望遠鏡。這人似乎對工程學很感興趣,尤其癡迷于造船技術和航??茖W。他對胡克的學識表達了敬重之情,還半開玩笑似的跟胡克說,他們那邊的工程學院待遇優厚,正缺師資,不知胡克是否愿意隨他回國任教。
“回國?”胡克打斷了年輕人,“抱歉,沒興趣?!?/p>
“您不問一問是哪一國么?”
“都一樣。您會在乎這一點,想必是一位國王,又或是護國公?!?/p>
“不,先生。”年輕人眉毛一挑,十分謙遜地說,“我只是一個下士,一個普通的愛國者?!?/p>
“真不巧,我已經受夠了愛國者?!焙说纱罅搜?,死盯著年輕人,盡管滴酒未沾,卻還是變得語無倫次,顯露出無可挽回的瘋狂,“您知道么?我早就認識您了。那個時候,您還沒出生。那個時候,您愛的還不是那個國,而是這個國。您用您的愛把國家據為己有。您用您的愛強迫所有人臣服。您總是砍別人的頭,宣示自己的愛。您總是用別人的血,裝點自己的國。后來,您死了,墳墓被挖開,腦袋被釘在西敏寺教堂的屋頂上,經歷日曬雨淋,終于在一場風暴中失了蹤。我本以為那已是永別,沒想到您又復活了,回到我面前。您換了一副更好看的面孔,散發的氣味卻與過去一模一樣。而在我的記憶里,您永遠都是一顆令人厭惡的大肉疣……”
這次聚會自然是不歡而散。胡克回到家中,從此淡出了眾人的視野。至于那位年輕的下士,則憋了一肚子氣,帶著西歐諸國的文明回了國,開始改造身邊的一切。為了自己所愛的祖國,他大力興辦工廠,開鑿運河,建立圖書館、博物館、學院,發展教育和工業。為了自己所愛的祖國,他打造海軍,改制陸軍,發動戰爭攻城略地,鞭策無數人為國捐軀。為了自己所愛的祖國,他把叛亂的姐姐關進修道院,又把出逃的兒子抓回處決。他在沼澤與海的邊界上大手一揮,便獻祭了數十萬勞工的性命,換來一座從天而降的新首都。這城市美輪美奐,仿如一個巨大的舞臺,足夠他伸展拳腳,上演一場把祖國裝扮成夢中烏托邦的虛幻戲劇。他用野蠻制服了野蠻,讓一個原始落后的國家從此走上了開化的帝國之路。沒錯,這一次,他的祖國名叫俄羅斯,他建造的城市名叫彼得堡,至于這位愛國的下士,則被后世充滿敬畏地稱作“彼得大帝”。彼得大帝或許永遠不會告訴任何人,在他微服出訪西歐的時候,曾有一位瘋老頭冒犯了他,瞪了他一眼,把他誤認成了別人。而老頭那雙奇異的,閃爍著鋼青色光芒的,仿佛不屬于人世的眼睛,則更是嚇到了他,讓這位大帝都心有余悸。
另一則關于胡克瘋狂的證詞來自戈弗雷·內勒爵士。自從胡克學徒時代的老師彼得·萊利去世以后,此人便獲得王室重用,成為新的宮廷畫師,并將在未來因其為牛頓繪制的一系列肖像畫而聞名于世。除了牛頓,內勒還曾為包括威廉三世和約翰·洛克在內的一系列王室成員和社會名流畫像。所以,不難想象,早已名聲赫赫又在皇家學會擔任要職的胡克自然也當過他的模特。只不過,對于自己與胡克的那一次短暫合作,內勒似乎并不大愿意提起。他對老人的雙眼印象深刻。坦白說,對于任何一位畫師而言,那雙眼睛都無疑是一個挑戰。內勒的經驗和技藝都毋庸置疑,但他終其一生都不太確定,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如果沒有發生任何意外,自己到底能否把那幅肖像順利完成。很顯然,命運并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那個怪老頭躲在昏暗的房間里,對于點燈或拉開窗簾都十分抗拒。他兩眼放光,盯著畫師,嘴里念念叨叨的。內勒本以為他在與自己閑聊,過了許久才意識到,胡克看見的并非自己,而是彼得·萊利,他死去的老師。這點怪事并未嚇住見多識廣的宮廷畫師,內勒依然鎮定自若地畫著。一切正常,房間里彌漫著一種易碎的平靜。直到后來,在某個瞬間,內勒的油畫刀在調色板上挑起一抹來自新大陸的顏料,胡克才像是受了刺激,突然奮身而起,沖到近前,一把奪過油畫刀,又發瘋似的朝自己的肖像刺去。內勒大驚,扔下一切逃離房間。但他永遠不會忘記奪門而出前見到的最后一幕,那可真是噩夢般的情景:畫布已被捅穿兩個大洞,肖像的兩眼被挖開,周圍還布滿了蠕動的、正在汩汩冒泡的胭脂紅……
當然,前來為胡克畫像的絕不僅有內勒一人。但胡克終究沒有任何肖像留存后世,這讓他的相貌成了一個不解之謎。牛頓在胡克死后立即上位,執掌了皇家學會,而胡克肖像的失蹤據說也發生在那期間。考慮到兩人間的恩怨,不少人把此事歸咎于牛頓,認為這是他對胡克的復仇。但這種說法實在有失公允。事實上,盡管牛頓性格惡劣,也確實偷偷銷毀了胡克的肖像,但他這么做并不全是出于仇恨。要知道,在牛頓決定動手以前,那些肖像就已經嚴重破損。當牛頓以新任會長的身份走進皇家學會的陳列室,呈現在其眼前的情景堪稱恐怖:胡克的形象在每一張畫作上都變得面目全非,竟無一例外地被人挖去了雙眼。
就與牛頓一樣,胡克終生未婚。他與侄女相依為命,晚年雙目失明,加上兩腿浮腫,讓不少歷史學者認定他患有嚴重的糖尿病。事實究竟如何已不得而知,但他的侄女曾向人透露說,叔父的失明并非日積月累的緩慢病變,而是在一夜之間發生的事情。她清楚記得,那一天,晚飯時間過了許久也不見胡克出現,她便上樓,走進叔父的書房。四周漆黑一片,老人獨坐在黑暗盡頭,像是聽見了侄女的腳步,便突然以一種生銹似的聲音宣布,自己瞎了。如果說這已足夠驚人,那么等到侄女在慌亂中重新點起燈火,她所見的一切則更是讓人不寒而栗。胡克緊閉雙眼,睫毛和眼角都濕漉漉的,像是有某種液體仍在不斷滲出。他左手握一塊手帕,右手握一把銼刀。手帕已經泛黃,上面既有舊日的斑駁血跡,又沾著新鮮的尚未干透的血。至于銼刀,則是黏糊糊的,細而薄的金屬刀身已經彎曲變形,真不知胡克剛才用它撬過哪里。不過,最讓侄女永生難忘的,還是叔父的神情。在宣布這個令人悲傷的消息時,胡克臉上竟沒有流露一絲痛苦,反倒像是終于從痛苦中獲得了解脫似的,顯得安詳、幸福而又滿足。當然,侄女對此的理解也十分簡單——她的叔父終究還是瘋了。
胡克死后,牛頓還活了許多年。他一直統治著皇家學會,后來又成了鑄幣廠的官僚,整個余生都享受著空前的聲望和崇拜。但在自然科學領域,他已再無值得一提的建樹。事實上,牛頓的所有重大發現,都集中在那堪稱奇跡的兩年間,但整個人類世界在那兩年里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除了一場瘟疫和一場大火以外,其實并沒有多少人了解。
巫術與魔法的時代就此結束。
上帝說,讓牛頓去吧。于是,一切都被照亮了。
但“照亮一切”究竟是上帝的本意,還是人的心愿,抑或是神與人之間的無奈妥協?篤信理性與科學的后人們恐怕永遠不會知曉。牛頓照亮一切,但在一切以外,依然有事物,被隱藏在黑暗之中。
責任編輯 許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