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納三章

于堅

植物園

在此

憂郁的熱帶奉勸我們駐足

萬物共享一個太陽

創造意義是困難的

無限延長著的晚年

一切智慧都無功而返

沒有奇跡 沒有算術

宗教尚未開始 無數根自地下涌進天空

占有 黑洞 蓬松 幽靜 蟾步

誰在暗處？

這就是諸神的格局

靈魂之孤獨現場

永不完工的戰后重建

絞纏并非屠殺 沒有誰被槍斃

槍支在自由地生長 一捆捆長出葉子和花朵

反對唯一 反對火焰 反對確定

矛盾彼此關系 南轅北轍共同生長契機

混淆視聽 變幻出曲曲折折的

線條共和國

那可怕的切削加工不是起于

謀殺之心 到處是生命的可能性 無法設計

法老戴著女媧面具 蚩尤之眼在橡樹上睜開

萬眾沒有一心 竊竊私語不是語法可以歸納的

溫故知新 死守著開端

高貴或卑賤只能尊重

掉下來的是黃金轉世的杧果

或者杧果轉世的落日

也可能是另一個頭

厥功至偉

榕樹經營千年 純潔的欲望造出

一座座灰色靈塔 神廟倒塌處

黑暗的宇宙中坐著千手菩薩

死去的事物成為幽靈 而幽靈正在懷孕

一場暴雨下了五分鐘

萬物變臉 魔法閃著微光

陽關大道被趕進陰森

無數遮陽傘在晴天麗日下搖晃

誠實者忠于自己的初心

不是為了保護化妝盒

鳥鳴

寂靜再次加持每件事物 每滴水珠

知道這棵橡樹的故事嗎

傳說吃了它的果子 要變成誰都可以

沒有嫉妒也不會同情

扭曲 變態 極熱

蠑螈科的瘋癲不會被醫院關起來

自由自在 伸展著 挺拔著 猥瑣著 安插著

拉攏著 壓制著 聯合著 勾引 吸收 排斥

陣痛再次來襲

那個榆木疙瘩作為一個丑陋的錯誤栩栩如生

雷劈乃是再造 燒焦的望天樹偽裝成紀念碑

一根赭石色的藤子在午后

成為堅硬與柔軟的紐帶

偷梁換柱猖獗的地區 有就是無

什么是半翅目 什么是捻翅目

什么是蝴蝶夢見了莊周

誰能分辨一樁罪行或善舉？

植物園的荒謬游戲 沒有禁忌

生生之謂易 怎么都行

只要你活得下來

小心苔滑

涉足者一步步沉湎 難以自拔

幕后 蒼茫深邃 一張大象臉龐在沉思

它統治時間

棕櫚樹有三千圖騰

基諾人信仰太陽

傣族人的史詩叫《蘭嘎西賀》

國王的寶座是一朵朵落滿灰塵的蓮花

池塘在暮色里突然發亮

拉祜人不怕老虎

僾尼人的巫師叫作JiaoQiAi

蔡希陶的墓覆蓋著菩提樹葉

水果們懷著光明磊落的秘密

送冰的僧侶解散

賣空調的大師徒勞

伐木者心煩 急功近利必失去善終之所

更像是傳說中那些危險的歡愛

被放肆的激情絆倒了 一堆堆如膠似漆

裸裎在混亂的床上 手抓著石頭 軀干流著汗喘息聲此起彼伏 三頭六臂 再深些

同時吻遍各處 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

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貍

辛夷 車兮結桂旗 “在你的內部 我時常想起你的手 ”

痛徹骨髓的肌膚之親 黏液性質曖昧

纏繞著毛發 帶子 手銬 腳手架 腋窩

怪霧 軀干 乳峰 三寸之舌 小枝

陰處的莖 看不見的兇手

那是一具殘骸嗎 或者中世紀的狗頭人身

或只是中風的鐵樹在假扮佛陀午睡

短暫的柱廊與教堂的壁畫 夜總會的后院

無邊無際的繩子 絲織品 骨頭 蜂巢 蟻族

沼澤 煉金術 昆蟲的十萬種方言 苔蘚的十萬種陰郁

蘑菇獻出魍魎的細胞 蜜在釀造陰謀的配方

不追 求鮮艷 出深入淺 繁多名目被不可思議地

涂抹掉 骯臟或清一色

誰的心

這太 初般的魯莽 邃暗 奔騰 沉浸 幻覺榮耀

意謂

大地的真理在混沌之境高懸 其中有象

這么復雜 暈眩 迷惘 令人驚悚

害怕和安全都來自不確定

小心龍的舌頭 命名總是無聊

沒有嫉妒之心 人類因孤獨而異常

鶴立雞群只有一瞬間 那是印度栲嗎

或一位隱者 黑暗未置可否

沒有什么事說得準

神出鬼沒 曼陀羅花的迷宮

死亡是芳香的 豹子還沒有回來

孔雀小徑上橫著骨折的朽木 在黃昏

幽暗與幽暗之間的那個空處

烏鴉后面站著哪位先烈的牌位

也可以作為道路穿過

落葉響起時小心出步

每一寸都是迷走神經

我來了 我看見 走進這密集的排列

無法加入

一切都是叢林 只有混沌在等待其中有象

偉大的另類從來不見于史冊

盲目的蝙蝠不需要燈

再次握著門票黯然離去 回首處

分娩無休無止

幸存者露出疲憊之色

2022年10—11月

瀾滄江

天空有時發灰 叢林即將下雨 織布者的

河流穿過云南高原 百萬頭大象鼓舞著

擁戴著 追隨著 翻滾著 道法自然

逆來順受 信誓旦旦公開在天空下

閃耀著史詩之光 隱秘潛流下 真理

順著樹根 炎熱 混濁 喑啞 固執

堅貞 兩岸紛紛被勾引 中邪 歸順

取消酋長們畫地為牢的界限 國王叫松帕敏

公主是嘎西娜 率領著白云 花朵 波羅蜜

乳房和古銅色的骨節 去潑水 在永恒的

正午陷入寬闊的沉思 于傍晚趕著失語的

烏鴉歸來 石頭停在岸邊 蒼老的南方之神

圖騰只領導生活 愛情 音樂 舞蹈和詩篇

迷信萬物有靈 宣布種種規訓 如何激蕩

如何轉彎 如何潛龍勿用 如何成為卑微的

頑石 如何在泥石流中坦然如鏡 流過那

重重坎坷 向一只灰腹鹟鳥學習極樂 如何

在晚年成為漂木并獲得沉默之重 時間死去

橋墩漏水 豹子喪失花紋 茶葉成為輕浮的

黃金 馬匹疲憊 鏡子映出芭蕉樹的夢魘

翡翠們的尸體漂在明月下 贊哈抿口清酒

為勐侖鎮的婚禮唱第二十一支情歌 在明眸

秋波中進入生之神廟 跟著橄欖壩的巫師

去摘下第七顆星星 逝者如斯 這不是忘川

之水 土著人和流放者的靈魂之河 總是對

泥巴的顏色記憶猶新 朝著孔雀方向 朝著

棕櫚樹根 土紅色的血液在秋天中減速

魚

2022年9月與幾位畫家在西雙版納勐侖鎮八角樓客棧小住有感

西雙版納有一家客棧 開在

勐侖鎮 羅梭江邊 入夜

一只豹子叼著月亮穿越客房

古老的腳步聲像是落葉在行走

老板姓玉 她姐姐叫波 菩提樹

種在家門口 河水總是紅得像血

雨后就漲起來 兩棟樓 一家子住在

左邊 客房在右 中世紀的格局

當我們拎包入住 仿佛是大喜過望的

騎士 鳳尾竹林后面 常常有裙子在動

黎明 當公雞叫夏天起床 喃香甩妹妹

就騎著藍色的摩托車來了 為每個房間

灑上陽光 入夜 她去屋頂布置星星

杧果金黃 杧果旁邊的塔同樣金黃

燦爛驕陽下 蝴蝶在勾引花朵之心

一頭牛即將分娩 響尾蛇發誓為之轉世

母親在為第六十個夏天搖著紡車

父親為她劈柴 脊背酷愛著太陽

丈夫到景洪買配件去了 故鄉日漸蒼老

大象多年不見 也沒人見過它少年時

有一天 象牙被新月這個小蟊賊偷走了

傷了召和巖的心 棕櫚王喜歡

換面具 一只眼在憂傷中 另一只

不知所終 他家的故事都是關于

鹽巴 糖 水 布 床 榕樹

向著她家 鳳凰樹跳著舞來討好

古銅色的小伙子會來喝酒 圍著矮桌

大呼三聲 水水！水水！水水！ 然后

唱南方夏夜的天堂糯米之歌 哦

我的椰子汁 哦 你的波羅蜜

她知道是唱給誰 他知道是誰的心

掙的錢不多 剛夠維持日常開支

生生之謂易 秋天在途 輕浮者

繼續輕浮 厚重者繼續厚重

莊嚴者繼續莊嚴 洼巴潔（佛寺）

的鐘聲響起時 萬物要小憩一下

房客罕念了一段貝葉文 有些段落

要深思 有些則無比歡樂 馬云

畫了一只貌古的黑貓 高翔

畫了一頭不吃肉的老虎 高更說

勐侖的色彩比塔西提暖些 博瓦公高

是摩梭人 走到哪里都帶著臘肉和酒

畫了五個傣族姑娘站在江畔 五個

他都愛 女史畫了幾件舊衣裳 云南人

普遍老實 盡畫些不變的 河流無聲

孕育著下一場洪流 日子簡樸 好在

沒人擔心被沖走 除了那些爛尾樓

（在那兒 雨林總是哭泣 203房的

白居易說 “商人重利輕別離 前月

浮梁買茶去 去來江口守空船”）小鎮

也曾瘋瘋癲癲 口吐白沫 到處是美容店

如今倒閉了 太陽一落 大街黑漆漆

狗叼著骨頭跑向廢墟 留下來的是河流

風景 潑水節 白樂天 八角樓客棧

燈 鍋子 皺紋 巖棒 （玉金父） 咪波

（玉金母） 房客無不安心 一覺睡到

天亮 下午三點 一群蟬開始大叫

大嚷 晚餐吃什么呀 玉（她剛洗過頭）

在芭蕉葉后面說 魚

2022年9—11月

責任編輯 梁寶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