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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約會

2023-05-30 10:48:04王族
花城 2023年2期

王族

馬靜到達供給分部后,覺得這里不像部隊,而像家屬院。馬靜一眼看過去,這個部隊大院里女人多,兵卻很少。遠遠地有幾個穿綠軍裝的人,她以為是兵,走到跟前發現還是女人。她打聽后才知道,昆侖山上條件艱苦,藏北軍分區成家的軍人,便都把家安在供給分部,他們上山后,家中便只有家屬,所以供給分部的女人便多。這些家屬們喜歡穿軍裝,把丈夫多余軍裝上的肩章和領花摘下,就穿在了身上。至于兵少,是因為過冬的兵都不下山,而汽車兵最后一次從山上下來后,大多數人都回家探親了,大院里便見不到幾個穿綠軍裝的兵。

馬靜感嘆,田一禾當兵的地方,真是艱苦!

馬靜還不知道田一禾出了事。田一禾在快下山時給馬靜發過一封電報,馬靜接到電報后,就從蘭州出發了。相隔越遠,思念便越激烈,一有想法便再也按捺不住,心就飛了。心飛了,人就跟著心走,哪怕再遠也不怕。馬靜不知道,她乘坐的火車上,有常年分居兩地的軍人和家屬,像她一樣不是來就是去,在奔赴一場場遙遠的相聚。有一位昆侖山上的軍人兩年沒有回去,好不容易回去了,卻因為在山上被強烈的紫外線照射,加之又掉發禿了頂,去火車站接他的妻子和女兒沒有認出他。他走到妻女身邊叫她們,她們以為他是陌生人,對他置之不理。他一陣難過,只好報上自己的名字,妻女才反應過來,三人隨即抱在一起,又悲又喜。田一禾有一次想在信中提及這件事,想了想覺得會把馬靜嚇壞,遂一字未提。馬靜出發后,一路幻想著愛情的甜蜜,所以不會想到昆侖山上的艱苦,更不會想到田一禾會有危險。火車奔馳得很快,她的心比火車還快,早已飛到了旁邊的供給分部。

馬靜出發后不久,田一禾就在山上出事了。當時的馬靜在路上,無法與田一禾取得聯系,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好在田一禾接到要在多爾瑪邊防連停留幾天的通知后,托人帶話給戰友李鵬程,委托他照顧馬靜,他完成任務后馬上下山。李鵬程應諾,一定照顧好馬靜。

馬靜快到時,供給分部主任和政委覺得她一路勞苦而來,恐怕受不了打擊,所以讓她先休息一天,明天再告訴她田一禾犧牲的消息。穩住馬靜的任務落在了李鵬程身上,他在負責接待馬靜的同時,還要嚴防消息傳到馬靜耳中,務必讓馬靜先休息一晚上,明天由供給分部主任和政委親自向馬靜告知實情。這樣的事曾發生過好幾次,有一位汽車兵在山上出了事,供給分部通知他家人來部隊處理后事,結果那汽車兵的父親悲傷過度,在半路犯了心臟病,到烏魯木齊住進了醫院。之后再遇到這樣的事,他們都先隱瞞實情,等家人到了再告知實情。次數多了,在阿里汽車營當兵的家屬,都怕接到讓他們到部隊的通知;接到那樣的通知,就知道孩子在部隊出事了,只能一邊流淚一邊出門,一路都濕著眼睛。新疆太遙遠,從新疆之外的任何一個地方前往新疆,長則四五天,短則兩三天,才只是到了烏魯木齊,要去北疆還得一天,而去南疆又得兩三天。人常說,不到新疆不知中國之大,不到南疆不知新疆之大,只有到過烏魯木齊又到過南疆的人,對此才會有最真切的感受。

馬靜從蘭州到烏魯木齊,坐了兩天一夜火車,買上去葉城的夜班車(24小時由兩位司機輪流開)票后,才知道從烏魯木齊到葉城,又是兩天一夜。真遠啊!田一禾在一次通信中引用了一位新疆詩人的詩:“為了愛情,博格達不嫌遠。”她因為愛情也不嫌遠,但漫長的旅程仍讓她焦灼,到了烏魯木齊,她看了一眼聳立在這座城市一隅的博格達雪峰,她覺得它像一頂潔白的王冠,戴在山之上,反射著肅穆圣潔之光。怪不得詩人會那樣寫呢,站在烏魯木齊街上一抬頭就能看見博格達雪峰,要上去卻不是易事,但是既然詩人那樣寫,就一定有人上去過,以后如果有機會,和田一禾一起去一趟博格達雪峰。這樣想著,她心里好受多了,在烏魯木齊的一家賓館睡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上了開往葉城的夜班車。

到了葉城,馬靜出了車站,看見一位軍人匆匆向她走來。是田一禾嗎?她是奔著田一禾來的,來接她的人,除了田一禾還會有誰呢?突然刮過來一陣風,讓馬靜皺起了眉頭。她一路奔波而來已被折騰得疲憊不堪,加之風刮得那么大,她便站在那里等田一禾過來。風很快掠起塵灰,嗆得馬靜一陣咳嗽。向她走來的田一禾突然不見了。難道看錯了,剛才的那個人不是田一禾?馬靜揉了一下眼睛,哦,田一禾還在,剛才有幾人路過,堵住了他的身影。待那人走近,她才看清不是田一禾。雖然她和田一禾自從高中畢業后再未見過面,但是來人的個頭和體形,與她記憶中的田一禾完全不同。也就五六年時間,田一禾不會變化這么大,來人不是田一禾。

馬靜更不想動了。

來人剛到車站就刮起大風,而且塵灰久久不散。馬靜想:他遠遠看見我,一定會判斷出我就是馬靜;他并不急于走過來,是因為塵灰太大,擔心如果說話,灰塵會鉆進我嘴里,所以等著灰塵散了再和我說話。風還在刮,灰塵便不散,馬靜用手捂著嘴,來人在她眼里變得模糊起來,甚至周圍的人都只是輪廓。

馬靜想對來人打個招呼,如果他帶車來了,就趕緊上車吧!她剛要開口,卻發現來人頭一扭轉身而去。馬靜一陣懊喪,來人不是來接我的,她用手扇了扇灰塵,又捋了一下頭發,要把頭發捋干凈。在這樣的地方這樣做沒有用,她剛捋了一下,風又把塵灰掠起,她也變得模糊起來。風很大,灰塵一層又一層被掠起,周圍的一切好像在,又好像已被什么吞噬。馬靜一驚,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人為了躲避灰塵,躲到了一棵樹下,那樹的后面有一堵墻,風小一些,灰塵也薄一些。馬靜正疑惑間,那人卻走過來對馬靜說:“我叫李鵬程,替田一禾來接你。車停在外面,咱們出去才能上車。”

馬靜問李鵬程:“田一禾為什么沒有來?”

李鵬程說:“田一禾臨時接到任務還沒有下山,你在供給分部等一兩天。”這幾句話他已經在心里練習了好幾遍,此時說出,雖然心有悸痛,但語調還算正常,馬靜聽后倒也平靜。但那棵樹上卻落下一層枯葉,全都落在了馬靜頭上。樹葉本應該在入秋后落盡,不知為何卻殘留到了現在,一下子就落到了馬靜頭上。馬靜又變得模糊起來,像是只要她一來,又是風,又是灰塵,又是落葉,要把她嚇回去。李鵬程趕緊伸手幫馬靜把那樹葉弄下去,領著她向外走去。

到了供給分部,不知詳情的馬靜想上山去找田一禾,都跑了這么遠的路,哪怕再跑兩天一夜,她也不在乎。田一禾曾在信中說,他們汽車兵之所以駐扎在山下,是為了方便運送物資,其實他們一年有半年時間在昆侖山上。馬靜很想看看昆侖山,而且她覺得上山去與田一禾會合,然后和他一起下山,等于把他從山上接了下來,多浪漫。

李鵬程聽了馬靜的想法后,面露難色不說話。他很快意識到這樣會讓馬靜起疑心,便打算把上山的不易告知馬靜,一則可分散馬靜的注意力,二則也讓馬靜了解一下山上的情況。他還沒有開口,卻看見馬靜頭發上留有一片小樹葉,他突然覺得馬靜又變得模糊起來。奇怪,沒有刮風,也沒有起灰塵,為什么又會這樣?一愣之后又看到了清晰的馬靜,他遂斷定是自己的視線出了短暫性問題。他揉了一下眼睛,卻不知該幫馬靜把那片樹葉取下,還是提醒馬靜讓她自己動手。空氣中好像有沉重的東西壓了下來,他有些胸悶,他知道不是高山反應,葉城的海拔低,不會讓人產生高山反應。但沉重的感覺還在向下壓,他的頭開始疼了,腿也發軟。他深呼吸一下,眼前的馬靜還是那么模糊。他想,馬靜是不是也被這沉重的感覺壓著?很快,他看見馬靜頭上有什么在動,那片樹葉像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翻動了一下,就掉了下來。馬靜沒有反應,那片樹葉落到她腳邊,時間歸入寂靜。

李鵬程愣怔不已,自己的眼睛出問題了嗎,為何總是看見馬靜會變得模糊?

馬靜看見李鵬程發愣,長久不說話,便問:“我想上山去,行不行?”

李鵬程醒過了神,趕緊告訴馬靜:“太遠了,你去不了。”供給分部主任和政委千叮嚀萬囑咐,今天先把馬靜穩住,等到明天告訴她田一禾的事,怎么能讓她上山呢?所以,他只能以太遠為由,讓馬靜打消念頭。

馬靜不知道此時的李鵬程心里翻江倒海,便問:“有多遠?”

李鵬程說:“一千多公里。”

馬靜說:“一千多公里不算啥,無非在路上多費一些時間。”

李鵬程說:“這一千多公里,可不是平常的一千多公里。”

馬靜問:“為什么?”

李鵬程說:“這一千多公里,一路上不是雪山就是冰河,而且風餐露宿,你一個人根本上不去。”

馬靜不甘心,又問:“有別的辦法嗎?”

李鵬程心里一抽,但臉上沒有暴露出什么,“只能在供給分部等。”

馬靜便只好等。

李鵬程安排馬靜在招待所住了下來。馬靜是中午到供給分部的,李鵬程一直陪著馬靜說話,說累了,沒話說了,就帶馬靜出去走走。汽車營雖然習慣上叫阿里分區汽車營,卻因為軍分區在阿里首府清水河,所以被劃歸給供給分部管理。供給分部也叫藏北軍分區供給分部,負責藏北軍分區的后勤保障,把汽車營劃歸這里,合情合理。供給分部有一個特點:人員變化大,昨天住在這里的人,也許今天就離開了。人常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句話在供給分部或許應該改一改,說成是鐵打的供給分部流水的家屬。馬靜是第一次來,自然沒有人認識她,李鵬程倒也不怕會走漏風聲。供給分部是一個不大的院子,他們二人很快把能看的都看了,便坐在路邊的椅子上說話。馬靜問李鵬程:“你有對象嗎?”

李鵬程臉色就沉了:“你來的前一天,我剛把對象送走。”

馬靜有些惋惜,“如果她多待一天,我就能見到她。”

李鵬程面露難堪之色:“她一天都不愿意待了……”

馬靜不好再問什么,她猜得出,李鵬程的對象在離開時提出了分手。她想安慰李鵬程,卻不知該說什么,便就那樣默默坐著。陽光很明亮,不一會兒便照得她身上一陣暖意。她抬頭往頭頂的樹上望去,那上面有一個鳥巢,一只鳥兒落下后,另一只鳥兒跟著也落了進去。她想,那應該是戀愛中的兩只鳥兒,一只在哪兒,另一只必然會跟隨其后。這樣一想,她便為自己感嘆,她千里迢迢從蘭州來到供給分部,連一只鳥兒也不如。但她又提醒自己,鳥兒也有不在一起的時候,它們能一起回到這個巢中,也許等待和盼望了很長時間。她安慰自己,耐心等幾天,田一禾就從山上下來了,那時候的她和他,就是兩只自由快樂的鳥兒,可以天天待在一起,待在屬于她和他的愛巢中……馬靜想象到了某種具體的場景,臉紅了。馬靜擔心李鵬程會發現她的內心反應,便低下頭去。過了一會兒,她無意一扭頭,發現李鵬程在呆呆地看著她,眼睛里有不自然的神情。她便起身對李鵬程說:“回去吧。”

李鵬程說:“我送你回去。”

馬靜沒有說什么,李鵬程便跟在她身后向招待所走去。到了招待所門口,馬靜愣了一下,李鵬程感覺到了什么,便停住腳步,卻沒有要返回的意思。馬靜只好沒話找話:“在昆侖山上當兵的人,都不好找對象吧?”

李鵬程說:“不好找。”

馬靜又說:“有對象的人,都是怎樣找上的?”

李鵬程的眉頭皺了一下說:“只能靠碰,碰到了就拼命地追。”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馬靜想起收到田一禾突然表白的那封信時,她被嚇了一大跳。當時田一禾在她的印象中,還是高中時的樣子,她對他的其他一無所知,所以她覺得田一禾很唐突,但不知道為什么,她卻像被一只手緊緊抓住了一樣,心里就有了田一禾。她不知道田一禾的具體情況,于是就想象,時間長了連想象也變得特別美好。現在聽李鵬程這樣一說,她就理解了田一禾。在昆侖山連女性都見不到,找對象確實是難事,而一旦把一位姑娘鎖定為追求目標,難免會沖動。她想問問李鵬程女朋友的事,又覺得人家剛分手,她問的話等于揭開人家的傷口,便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李鵬程發現馬靜的神情有異樣,便說:“其實在昆侖山上當兵,找對象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經常會有生命危險。”

馬靜一驚,忙問:“有什么生命危險?”

李鵬程馬上意識到,他的話已經超出談論找女朋友的范圍,而且馬靜接下來一定會問田一禾在山上會遇到什么危險,為什么別人都下山了,唯獨田一禾沒有下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如果馬靜追問到底,田一禾已經死亡的事,就會被她問出來。于是,他把話題一轉說:“那樣的事很多,以后我慢慢告訴你。”為了把馬靜的注意力引向別處,他又說:“山上的軍人普遍大齡未婚,有的人四十多了還沒有對象,就拿我來說,今年都三十歲了,才談了個女朋友,沒想到很快又回歸到了沒有對象的隊伍中……你長得太像她了,我第一眼看到你時,還以為是她回心轉意,回來找我了。”

李鵬程最后的話,又讓馬靜一驚,不知該說什么了。她看見馬路邊有幾棵干枯的花枝,上面殘留著枯萎后變黑的花蕾。她想,這幾棵花在夏天一定盛開得很艷麗,也許田一禾從這兒走過時看過幾眼,他看過這幾朵花最美的時候。這樣一想,她笑了一下,向李鵬程道一聲別,準備進門。李鵬程突然在馬靜身后說:“你長得很像她。”

馬靜一愣,知道李鵬程說的“她”是他的對象,這句話像電流鉆進她心里,她一陣緊張,趕緊進了屋子。她和田一禾用通信方式談戀愛至今,沒什么經驗,所以她被李鵬程的話嚇壞了。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她心里有很奇怪的感覺,只想趕緊離開。她進屋關上門后,才舒了口氣。也許李鵬程剛才說那句話并無他意,她只是長得像他的對象而已,加之他還沒有走出失戀的陰影,一沖動就說出了那句話,不必太在意。

下午,李鵬程沒有來。

馬靜覺得有風突然刮過來,一下子就將她裹了進去,但那場風很快又刮走了,她只是內心驚悸,并未遭受什么。她隱隱約約感覺到,這里的人有些奇怪,不該像李鵬程那樣看人,更不該那樣說話。她想,田一禾不會也是這樣吧?如果是,她這一趟就白跑了。她害怕事情真的變成那樣,便不再去想。她想起剛到葉城時刮過的那場風,還有被風掠起的塵灰,那么嚇人,讓現在待在房間里的她,覺得又有風刮了過來。剛才,她差一點要走到窗口去看外面的風,好在很快清醒了過來,才知道老天爺并沒有刮風。如果我在這里時間長了,也會變得不正常嗎?這樣一想,她理解了李鵬程,心里也好受了一些。

馬靜覺得孤獨,卻只能一個人待著。她倒希望李鵬程來看她,和她說說話,但是她知道李鵬程不會來了。她不知道李鵬程心里想什么,但李鵬程一定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作為田一禾最好的戰友,受田一禾之托照顧她,李鵬程應該會把握好事情的分寸。這樣一想,她安靜下來。

時間過得很慢,只有孤獨和寂寞。

馬靜內心安靜下來,她往昆侖山方向看,看一會兒,時間也就過去了。馬靜覺得田一禾在山上一定很辛苦:缺氧、寒冷、吃不上蔬菜、紫外線強烈、看不上電視……相比起來,自己在山下要好得多,有什么可傷感的呢?這樣一想,她不再孤獨,心想她的心與田一禾的心在一起。她向著昆侖山方向念叨:“田一禾,你在下雪天要多穿衣服,不要凍著;天晴了,你要出去走走,曬一曬太陽。”她隱隱感到田一禾也在對她說話,于是在出門時念叨一句:“田一禾,我要出去轉轉,去的地方都是你熟悉的。我走一走,也就替你走了。”回來進屋,她又念叨一句:“田一禾,我今天看到的都是你看到過的,我看一看,也是替你看了。”

時間長了,馬靜便感嘆:田一禾啊,我們談戀愛,是通信戀愛;我來看你,也只能幻想我們在一起。這樣的戀愛方式,在別的地方根本見不到。一切都因為昆侖山,它太高,人爬不上去,很多事情都會被改變。

這樣想著,馬靜又是一愣:我們雖然戀愛了,卻還沒有見面,我們的事情不會被改變。

屋子里很靜,爐子里的煤在燃燒,間或發出呼呼聲響。因為無事可干,馬靜便把爐子燒得很熱,屋子里很暖和,有時候會讓她出汗。

田一禾在山上會不會也是這樣?馬靜斷定也是這樣。山上的條件雖然艱苦,但是保障很到位,在這樣的天氣一定有足夠的煤取暖。

馬靜只能想象出大概,比如田一禾在執行什么任務,是艱苦還是輕松?他待的地方海拔高不高,氧氣是否充足?她想象不出具體的境況,便心里沒底,只能暗自希望田一禾平安,只要平安,哪怕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但人還在,就一切都在。

這樣一想又讓馬靜一愣,她暗自責怪自己:馬靜,你不能胡思亂想,在這兒耐心等待,過幾天田一禾就下來了。下來了會怎么樣?她心里產生了一個想法,一見面就給田一禾一個大大的擁抱。她記得一部電影中的一個鏡頭,好像是王祖賢扮演的女主角,撲向男人用手勾住對方脖子,用雙腿夾住對方的腰。那一刻的女人性感至極,也美麗至極,尤其從背影看過去,讓馬靜覺得女人都會愛上她。這個想法讓馬靜內心一陣騷動,很快身上就燥熱了。她內心的某個隱秘的門被打開了,好像有一個小動物竄來竄去,她想把它按下去,卻反而變得更激烈,讓她一陣眩暈。如果田一禾下山后,提出要和我住在一起,該怎么辦?她沒有談過戀愛,從蘭州一路而來未曾想過這個事,現在想想本來是為了解決問題,但她卻想到了更具體的細節,只覺得一股熱流在身體里涌起,她的臉一下就紅了,呼吸也變得不自然。她咬了一下嘴唇,好像剛才的想法被她說了出來,被好多人聽得清清楚楚。她起身擦掉臉上的汗水,一口氣喝掉整整一杯水,才平靜下來。

她有些羞怯,但又覺得幸福。

有車進了供給分部院子,她便從窗戶往外看,期待是田一禾坐車下了山。車上下來的人中沒有田一禾,她失望了。她看著那幾個人提著行李,各自向不同的地方走去。有一個小伙子,看上去二十多歲,朝馬靜住的這邊看了一眼,她產生了幻覺,田一禾在他們里面,馬上就要向她走過來。那小伙子卻只是隨意看了一眼,就去了別處。馬靜失望了,隨即也清醒過來。她看著那小伙子,心想他如果有女朋友的話,一定是去看她了,他們分開多長時間,半年還是一年?聽李鵬程說,他們上山最短半年,最長兩年,至于一年則比比皆是。那么這個小伙子最少有半年沒見女朋友,他看上去要急于回去,他的女朋友也一定在急切等待著他。馬靜這樣想著,不由得嘆息了一聲,唉,她不知道那小伙子有沒有女朋友,她把他當成了田一禾,把自己當成了他的女朋友。

房間里很安靜,時間長了,馬靜待不住,便走出供給分部,往庫地達坂方向走去。李鵬程的話并沒有打消她想上山的想法,加之一個人待得太郁悶,她更想上山。她知道沒有人徒步翻越庫地達坂,她走不了多遠就得回來,但是她想走走,如果田一禾剛好在這個時候下山,就能看見沿著馬路行走的她,那樣的見面該有多好!但是她又不能肯定事情這么巧,她只想走走,走到哪兒算哪兒,然后就回來。

身后好像傳來一個聲音:“別走遠了,早點回來。”她聽出是李鵬程的聲音,回過頭,身后卻沒有人。

沒有人,那聲音是從哪兒傳來的?

難道是自己聽錯了?

或者是李鵬程覺得不方便,說完便迅速離開了,但是再快也不會話音剛落,連影子也不見了吧?

馬靜只能認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把風聽成了李鵬程的聲音。她苦笑一下,一個人在招待所待得太久,都不正常了。她又想起山上的戰士,他們常年待在孤獨和寂寞的環境中,又該如何忍受?邊防總得有人守,山上總得有人待,他們一年又一年地待在那兒,不知道山下的世界是怎樣的,山下的人亦不知他們過著怎樣的日子。也許,只有他們的親人了解他們。親人……親人……她重復念叨著這兩個字,停住了腳步。以后,她會成為田一禾的妻子,會成為他的親人,也會成為最了解他山上生活的人。田一禾在信中對昆侖山所提不多,所以她從蘭州出發時也不清楚昆侖山,更不知道田一禾在山上是什么樣子。現在知道了,她心里有復雜的滋味,但是她不怨田一禾,只是想,以后在一起生活,她要多擔待一些,不要讓田一禾分心。

想著這些,馬靜不知不覺已走出很遠。

前面就是庫地達坂,馬靜看見達坂頂的積雪閃著光,像是無數刀子在閃動。積雪下面,是那條像盤龍一樣的路,那就是延伸向昆侖山的“新藏公路”。其實,馬靜出了供給分部,一腳踏上的就是新藏公路,但從來沒有人像她這樣走向庫地達坂,只有汽車營的車會開上去,但沒駛出多遠,便是人煙稀少的大戈壁,孤寂卻又寬敞。過一會兒,大戈壁慢慢向上隆起,就看見無數座山連綿成了一座大山,在天空下逶迤成一片,昆侖山就這樣一點一點袒露出來。馬靜想,田一禾就是坐著汽車營的車,上了庫地達坂,去了昆侖山。

天有些昏暗,馬靜覺得凄冷,但這種凄冷很快就消失了,有兩輛汽車從她身邊經過,發瘋似的往公路深處馳去,很快就出了油黑發亮柏油路,沖進了戈壁中的沙子路。在褐黃蒼涼的戈壁上,柏油路一斷,一條沙路就出現了。沙路才是大戈壁真正的腳掌,加之沙子散發出的氣味,讓人覺得沙路有隱隱向前邁動的感覺。這條沙路延伸到庫地達坂上,盤旋回繞而去。馬靜看見那兩輛車在庫地達坂上慢了下來,像是終于領略到了昆侖山的厲害。她眩暈,覺得那兩輛車被一根細發垂吊著,一不小心就會掉落進達坂。好在那兩輛車爬了一個多小時,慢慢到了達坂頂,然后一晃不見了。馬靜看著積雪的達坂,感到透過來一陣陣寒氣,襲她魂魄……

馬靜轉身往回走,想起中午時,李鵬程對她說過一件事。有一次汽車營上山送完冬菜回來,走到庫地達坂半山腰,山突然坍塌。怪得很,李鵬程的前后全都落了石頭,堵得死死的,就他的車好好的。他一下子就愣了,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前后的戰友都停下來幫他,但誰都不敢開車,山上還在落著細土和石頭,萬一啟動發動機,也許會把山坡上松散的石頭震下來。他們無可奈何,在旁邊傻坐了半天,沒有再落下石頭,大家把車子前后的石頭和沙土挖掉。挖完之后,小心翼翼地啟動車向前開動。最后一輛車剛通過,就聽到山上一聲巨響,一塊比汽車大好幾倍的石頭落下來,路當即被砸斷。當時的情景很嚇人,一條路露出一個大口子,像恐怖電影里食人獸的大嘴。那塊石頭一直滾到溝底,后來修路的人聽說了它干的壞事,用十公斤炸藥把它炸碎鋪了路基。其實,這樣的事在昆侖山上有很多。人家說,庫地達坂是昆侖山的門戶,你只要翻過庫地達坂,就等于被關在了里面,生死聽天由命。

馬靜感嘆一聲:“哦,門戶。”田一禾自從上了庫地達坂,就進入了昆侖山的大門。她細看庫地達坂,它真像一塊門板,毫無表情地聳立著,沉重而又冷酷,傲慢而又孤獨。

一陣寒氣襲來,馬靜覺得有一只大手將什么推了過來,還裹挾著要將她淹沒的氣息。她想,自己日思夜想的田一禾,就在她身后,那是早已關上了門的昆侖山。

心情不好,馬靜便轉身返回。

進入供給分部,她遠遠看見不遠處有一個人,好像是李鵬程,那人也看見了她,猶猶豫豫轉身去了別處。馬靜的心情變得更為復雜,李鵬程為什么躲著我呢?她想起出供給分部大門時,身后曾傳來李鵬程的聲音,她當時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后來冷靜下來,便斷定說那句話的一定是李鵬程,因為李鵬程在中午說她像他的女朋友時,她的反應讓他意識到他冒犯了她,便不好意思再見她,更不好意思和她說話,所以在她出了供給分部大門后,在她身后說了一句叮嚀她的話,然后迅速躲了起來。李鵬程是長年摸爬滾打的軍人,動作有多快,馬靜無法想象。現在,又出現了躲躲閃閃的事,馬靜肯定那人就是李鵬程,她的心情更為復雜,便不再多想。

回招待所的路上,她一直覺得李鵬程就在身后,她沒有回頭,極力保持著自然步態回到了房間。她不能回頭,否則該與李鵬程說什么呢?再說了,既然李鵬程有意不露面,她突然回頭與他正面相對,會讓他尷尬。

馬靜沒有停留,徑直返回招待所。

馬靜身邊有很多人,像風一樣一閃,就跑出很遠。他們跑到遠處,和樹木混淆成模糊的影子。他們為什么奔跑?他們難道不知道奔跑到最后,就變得非人非樹,猶如陷入大霧中無力自拔嗎?馬靜好像知道答案,又好像不知道。后來,和樹木混淆于一體的人,還有模糊的影子,都一一消失了。太陽出來后,明亮的陽光刺過來,讓馬靜的頭眩暈,眼睛也一陣生疼。她很難受,便用手去揉眼睛,一揉就醒了過來。

天黑后,馬靜發起高燒,然后昏睡過去,做起了混亂無序的夢。

清醒后,馬靜仍被高燒折磨了一番,她覺得渾身發燙,好像有火在身上燒。她起床洗了臉,好受了一些。她靠著枕頭半躺在床上,心想:田一禾在山上會不會發燒?如果他發燒了,會因為山上缺氧,恐怕在短時間內難以好起來。她希望田一禾不要生病,連感冒都不要得,在幾天后安然無恙地下山來。這樣一想,她嘆了口氣,與田一禾用通信方式談了兩年戀愛,她心里的田一禾還是上高中時的樣子,高個子,清瘦,嘴唇上有細微的胡須。現在的他,該不會是大胡子吧?不會!她今天在供給分部看見,所有的軍人都不留胡子,看上去很精神,田一禾也應該不會例外。

馬靜笑了一下,這兩年只顧著通信,怎么就沒有讓田一禾寄一張照片給她呢?

夜慢慢深了,馬靜覺得冷,便放好枕頭,鉆進被窩躺下。她沒有睡意,不知為什么眼皮卻越來越沉重,似乎有兩只手向下壓著,她眼光迷蒙,看見一個影子在窗戶上閃了一下,很快就不見了。她想看清楚那影子是什么,但是那兩只看不見的手又向下壓了壓,她模模糊糊地看見是田一禾的影子,從窗戶移到門口,然后就進來了。

馬靜想看清田一禾,那影子往她跟前湊了湊,她便看清田一禾還是上高中時的樣子。

馬靜問田一禾:“你什么時候下山的?”

田一禾說:“你很快就會知道我下山的消息。”

馬靜一愣:“你還沒有下山,為什么你的影子在我跟前?”

田一禾的影子晃了一下。

馬靜急了:“你為什么只有影子,而且還會說話?”

田一禾的影子只是晃,不出聲。

馬靜急得叫了一聲。

田一禾說:“我的影子是自由的,再加上它也急于想見你,就到了你跟前。”

馬靜想起身,把田一禾的影子看個究竟。

田一禾卻用手勢攔住她,“你好好休息,我很快就會下山,我們很快就能見面。”說完,田一禾的影子一閃,就不見了。

馬靜大叫:“一禾,你不要走!”

那影子一晃,停在原地。

馬靜還是不清醒:“我跑這么遠,好不容易到了供給分部,你都不讓我看看你,不陪我說幾句話嗎?”

那影子又一晃:“我委托李鵬程照顧你,他一定會把你照顧好。”說完,便不見了。

馬靜伸出手要去抓住那影子,她伸出的是真實的手,但那影子是虛幻的影子,她抓不住。

馬靜的手尚未落下,又一個影子飄進來,慢慢移動到了她跟前。馬靜以為田一禾的影子又回來了,便又要伸手去抓,但那影子卻迅速躲開,房子里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那影子猶豫著往馬靜跟前湊了湊,但還是保持著距離,然后說:“馬靜,你病了嗎?”

馬靜聽出是李鵬程的聲音。

是李鵬程來了。

馬靜看不清李鵬程的具體相貌,好像李鵬程面對著她,又好像背對著她。她想努力看清,卻只有一個影子。

“是鵬程大哥嗎?”馬靜問。

“是我。”那影子回答。

其實馬靜從聲音便知道,進來的是李鵬程。她又問:“你明明人就在供給分部,為什么出現在我面前的也是影子?”

那影子說:“我不是影子,我就是李鵬程本人。”

馬靜仍看不清李鵬程的具體相貌,“我看不清你,只看見一個影子。我這是怎么啦,眼睛出了問題嗎?”

那影子說:“你太累了,不要再說話,好好休息。”

聽對方這樣一說,一陣困意驟然襲來,馬靜掙扎了幾下,覺得先前壓著她的那兩只手,更猛烈地向下壓來,便沉沉睡去。

馬靜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軍隊醫院里,軍醫告訴她,是李鵬程發現她發高燒昏迷,把她背到了醫院,已經輸了五個小時的液。窗戶透進一束光,刺得她的眼睛不舒服,她便轉過身,想著昨晚與田一禾的“見面”,才知道自己當時因為高燒,迷迷糊糊產生了幻覺。不過她對幻覺中的情景記憶猶新,田一禾說他很快就要下山,她很高興,終于可以和他見面了。她一著急甚至想馬上出院。

李鵬程送來了飯,卻沒有進病房,而是委托護士送到了馬靜跟前。

馬靜一愣,想起她昨晚清醒時,看見窗前閃過一個影子。當時她曾冒出一個念頭,那是李鵬程,心里還產生過復雜的滋味。她后來就高燒昏迷了,不知道李鵬程什么時候發現她高燒,把她背到了軍隊醫院。她想,等自己好了后,去找李鵬程說說,但是說什么呢?她心里猶如堵塞著亂麻,捋不出頭緒。

第二天,馬靜的高燒退了。她回到招待所,供給分部的主任和政委來到她面前,將田一禾犧牲在昆侖山上的事情,如實告知了她。馬靜哭喊著跌坐在床上,半天起不來。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那么遠從蘭州來葉城,最終是這樣的結果。她想起昨天晚上發高燒時,田一禾的影子曾到過她跟前,對她說他很快就會下山,原來一切在冥冥之中已經發生。田一禾在幾天前就已經死了,但他在死亡前惦記著她,所以他的魂魄便化作影子,來看了她一回。她當時想不了那么多,現在意識清醒,遂明白并沒有田一禾的影子,而是因為她對田一禾思念心切,加之又發高燒,產生了幻覺。

馬靜好不容易才知道,田一禾從界碑旁墜下一號達坂,等邊防連的人找到他時,已經僵硬了。有一個細節是判斷田一禾死因的重要線索,他的鼻孔中有血,讓人無法斷定他當時是先暴病而亡,還是掉到達坂底下摔死的。馬靜的腦子里出現了清晰的場面,那么慘,讓她禁不住發抖。雖然她知道那一幕早已因為一場風,或者一場雪,消失得干干凈凈。在山上就是那樣,在山下卻變成一塊石頭,從此壓在馬靜心上,不知過多長時間才能卸下。

大家都擔心馬靜的身體,但馬靜卻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只是在那兒坐著。這一切都不真實,從田一禾和她通信談戀愛開始,就不真實,但她和田一禾已經開始,一步步走到了現在。也許,不真實的開始,注定會有不真實的結局。

后來,馬靜哭了。不是那種撕心裂肺的哭,而是一聲不響、默默流淚的哭。如果沒有描紅界碑上的字的命令,田一禾就不會去多爾瑪;不去多爾瑪,就不會去一號達坂;不去一號達坂,就不會出事。這么簡單的一連串事情,在任何一個環節略有偏差,田一禾就不會死。但是誰又能把握或者改變這一切呢?好像死神暗中注視著田一禾,田一禾毫無知覺,便一步步走到了生命盡頭。她不為自己哭,而是為田一禾哭,他這么年輕,卻那樣死了,馬靜內心痛,也很復雜。

從醫院返回供給分部,馬靜覺得那一路沉悶而漫長。她在昨天還幻想過,從縣城到供給分部不足十公里,以后她可以和田一禾手拉手,從縣城走回供給分部,或者從供給分部去縣城,一路上會說很多話。

現在,這一切都變成了幻影。

車子進入供給分部院子,又把馬靜送到了招待所的房間門口。馬靜覺得很陌生,好像自己從未來過這里。一切都變了,昨天的她還在盼望著田一禾,心里是滿的;現在,她已沒有了田一禾,心里空了。

又是一個無眠之夜,馬靜沒有發燒,也沒有出現幻覺,一整晚都很清醒。事情變了,變得很徹底,一下子讓馬靜什么也沒有了。什么也沒有了,人就沉到最低處,只剩下自己,石頭落下來得自己扛,洪水涌過來得自己泅渡。

第二天,供給分部為田一禾舉行葬禮儀式,不知從哪里找到了田一禾的一張照片。馬靜看了看,田一禾已沒有一點高中時的樣子,因為常年缺氧,加之又被強烈紫外線照射,整個人看上去很滄桑。馬靜抱著田一禾的相框,站在哀樂中淚流滿面。當領導介紹她是田一禾的女朋友時,她渾身發軟,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旁邊的一個人及時扶住她,她緩過神扭頭一看,是李鵬程。李鵬程扶她站穩,沒有與她對視,把頭扭到了一邊。

田一禾的幾位蘭州籍戰友安慰馬靜,馬靜向昆侖山方向看了一眼,突然號啕大哭:“我和田一禾談了一場戀愛,連面都沒有見,連手都沒有拉過一次……”

大家勸馬靜節哀順變,多保重。

馬靜突然想對李鵬程說幾句話,她在眾人之中尋找李鵬程,卻不見他的身影。有一個人告訴馬靜,李鵬程的女友來供給分部大鬧了一場,李鵬程趕過去處理,可能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馬靜沒有說什么,轉身返回招待所。

葬禮儀式結束后,李鵬程來看馬靜。馬靜問李鵬程將女友的事處理得怎么樣了。李鵬程卻避而不談,好像事情難以啟齒。馬靜又問一遍,李鵬程憋了好一會兒,才對馬靜說:“有一件事,你遲早會知道,所以我現在不得不告訴你。”

馬靜見李鵬程如此嚴肅,便說:“你不要為難,有什么事就說吧。”

李鵬程咬咬牙,好像在心里下了很大決心:“我這個女朋友,其實最先看上的是田一禾,田一禾心里有你,就介紹給了我。雖然我和她確定了戀愛關系,但是我們的感情不深,說分手就分手了。”

馬靜很吃驚:“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她想知道,這件事是在田一禾向她寫信表白之前,還是之后?

李鵬程的回答讓馬靜放下了心,這件事發生在田一禾向她寫信表白之前,而且是那女孩追的田一禾。“當時,女孩隨單位慰問團到田一禾所在的邊防連慰問,不料一夜大雪封死了下山的路,她在邊防連待了一周,就看上了田一禾。田一禾很為難,讓我幫他去開導那女孩,一來二去那女孩又看上了我。她的脾氣有點大,我不想和她談戀愛,但是她死活不放手,我也就無奈地和她相處。田一禾犧牲后,她的情緒波動很大,我這才知道她最愛的還是田一禾。她無端胡鬧,我們之間本來就感情不深,她這樣一鬧就變淡了。她聽說你來了供給分部,非要來看看是什么樣的你,會讓田一禾神魂顛倒。我認為在這種時候提這樣的話題不妥,便勸她不要胡鬧。這一勸反而使她大發脾氣,在供給分部大鬧了一場。供給分部主任和政委很惱火,命令我把這樣的事處理好,不可再給本來已經亂成一鍋粥的供給分部添亂。起初我很后悔和那樣一個女孩談了一場戀愛,后來又覺得為田一禾避免了很多麻煩,倒也值得。尤其是田一禾已經犧牲了,想想我曾經為他做過一些事,也就心安了。”

馬靜沒想到會發生這么多的事情,田一禾犧牲了,留在他身后的事,居然像昆侖山的風雪路一樣,仍在無聲延續。

路過汽車二連大門口,李鵬程以為馬靜會進去看看,田一禾的床鋪、日用品和衣物都還在,馬靜看上一眼,以后在心里就會有念想。

馬靜卻沒有進去。

她看了一眼二連大門,眼淚就下來了。如果說,田一禾的犧牲之事像坍塌的山,那么看到田一禾的遺物,就猶如山坍塌后變成碎片,會重重地砸在她身上。她咬咬牙對李鵬程搖搖頭,便轉身而去。

李鵬程便陪著馬靜往招待所走去,一邊走,一邊對馬靜說:“部隊上要評‘昆侖衛士,雖然田一禾不在了,但他是為了完成任務犧牲的,應該被追記評上‘昆侖衛士。”

馬靜不知道什么是“昆侖衛士”,她還沒有從失去田一禾的悲痛中走出,加之對軍隊不甚了解,所以對追記榮譽什么的,一時弄不清楚,也不好說什么。

李鵬程看出馬靜不了解“昆侖衛士”,便說:“如果田一禾被追記‘昆侖衛士,那么他的死就有價值了,你在以后想起他,就不會有遺憾。我說的遺憾,你能理解嗎?”

馬靜能理解。

李鵬程又說:“我會向上級反映這個情況,為田一禾爭取這個榮譽。”

馬靜的情緒平靜了很多,便問李鵬程:“什么是‘昆侖衛士?”

李鵬程說:“‘昆侖衛士是上級部門為鼓勵在部隊做出貢獻的人、有突出成績的人而設的一個稱號。但是名額不多,評選有一定的難度,再加上汽車營又出了事,所以希望不大。”

馬靜不知道詳細情況,便問李鵬程:“汽車營出了什么事?”

李鵬程猶豫了一下,還是說:“田一禾就是汽車營的人,他死了,就等于是汽車營出事了。”

馬靜明白了。

李鵬程說:“不過事是汽車營出的,但畢竟人已經死了,追記一個‘昆侖衛士是應該的。”

馬靜不懂部隊的事,一會兒能明白李鵬程的話,一會兒又不明白。李鵬程又給馬靜說了部隊的三等功和二等功,并把“昆侖衛士”與三等功和二等功做了比較,最后認為“昆侖衛士”是稱號,比三等功和二等功有用。

馬靜便問李鵬程:“你說的‘有用指的是什么?”

李鵬程說:“可以評烈士,家屬也可以在當地享受優待政策。”

家屬?馬靜愣了一下,她算田一禾的家屬嗎?他們雖然確定了戀愛關系,但是還沒有結婚,就不能算家屬。那么,田一禾被評上“昆侖衛士”后,她把證書帶回去,只能交給田一禾的父母。田一禾家在蘭州的什么地方,她一無所知,可能要費一番周折才能打聽得到。這樣想著,馬靜又一陣難受,覺得自己和田一禾這件事,就像不知不覺邁出一只腳,既踩不下去,也收不回來,就這樣尷尬地僵在這兒。

馬靜又想,如果為田一禾帶一個“昆侖衛士”證書回去,也是一種補償,自己這一趟算是沒有白跑。照李鵬程的話說,田一禾應該能被追記“昆侖衛士”,這不過分。人都死了,部隊應該給田一禾一個榮譽。

到了招待所門口,李鵬程停下,目送馬靜進了門才轉身離去。其實馬靜想邀請李鵬程進她房間坐坐,再聊聊他女朋友的事。她同情那個女孩,如果可以,她愿意和那女孩聊聊,她作為田一禾的女友,為田一禾的死痛苦,而那女孩在內心的隱秘角落,裝著田一禾的影子,在悄悄愛著田一禾。田一禾犧牲后,那女孩很痛苦,卻說不出口,哭不出聲,便失去理智大鬧。都是女人,馬靜能理解那女孩,她和那女孩聊聊,會打消那女孩的顧慮。李鵬程好像覺察到她要做什么,說走,一轉身就走了。馬靜直至進入房間仍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稍待清醒后,田一禾已經犧牲的事實,像石頭一樣又壓在了她身上,她感覺到臉上有冰涼感,一摸才發現是淚水。她心里一陣難受,索性放聲痛哭,哭聲猶如暴風驟雨,讓房間似乎都在顫抖。

憋了這么久,馬靜崩潰了。

先前的幾天,田一禾的犧牲,是猝不及防的打擊,讓她在一瞬間失去了他。現在,好多事情已風平浪靜,她才發現自己猶如陷入了冰窟,不論摸向哪里,都冰涼沁骨,心生絕望。發生在一瞬間的死亡之事,讓死者永遠喪生,而與死者相關的人,則要承受長久折磨,不知何時才能走出心理陰影。

馬靜哭了一會兒,聲音啞了。

她心里仍然悲傷,忍不住還是哭,肩頭一聳一聳,像一個人要努力站起,最終仍軟軟地塌了下去。

后來,她的肩頭不再聳動,甚至連隱隱的蠕動也沒有,像是在剛才的痛哭中已用盡了力氣。

馬靜哭累了,趴著就睡著了。到了半夜,因為雙手被身體壓得發麻,她醒了過來。她起身活動了幾下手臂,才舒服了一些,但卻沒有了睡意,她愣愣地坐著,又想田一禾。這幾天,她從汽車二連的戰士嘴里了解到一些信息,然后經過拼接和想象,組合成一個完整的事件:當時,田一禾替連長肖凡去了一號達坂,一路吃盡苦頭,到了界碑跟前已經身心疲憊,但他堅持把界碑上的“中國”二字描紅后,才準備下達坂。他在那一刻因為高山反應導致昏厥,一頭栽倒墜下了達坂。等戰士們找到他時,他已頭破血流,沒有了呼吸……這樣的事在昆侖山上有很多,發生在別人身上,聽到的人心里一酸陡生無奈;而發生在自己身上,便會感覺到什么是天翻地覆,地動山搖。馬靜雖然知道多想已于事無補,但她還是忍不住去想,好像田一禾的死是一根繩索,并不會一下子從她身上抽離,而是一點一點才能松開,然后才會消失。

馬靜的眼淚禁不住又流了下來。

這時,門外響起一個聲音,像人的腳步聲,又像呼吸聲,更像風從暗夜中緩緩而起,刮到門上便旋出一串聲響,最后又發出幾絲顫音。

馬靜以為那聲音響一下就會消失,不料很快卻變成一個女人的聲音:“馬靜妹妹,你睡了嗎?”

馬靜一驚,忙問:“你是哪位?”

門外的聲音大了一倍,“我叫李靜。太巧了,咱們的名字中都有一個靜字。關于我的事,想必李鵬程已經告訴你了吧?”

馬靜于是知道,門外的李靜,就是喜歡過田一禾的那女孩。

李靜隔著門說:“我對田一禾的感情之事就不說了,我今天想對你說,愛上昆侖山上的軍人容易,但是與他們成家就難了。你看供給分部的軍嫂,哪一個臉上是笑著的?她們心里都苦,而且是那種說不出口的苦。”

馬靜“嗯”了一聲,讓李靜進來說話。

李靜說:“咱們還是不見面為好,就這樣隔著門說說話就挺好的。”

馬靜無奈,只好“嗯”了一聲。

李靜說:“李鵬程對我有誤解,并不是我還暗戀著田一禾,當時田一禾明確態度后,我就死心了。后來與李鵬程談戀愛,我發現常年跑昆侖山的汽車兵,每天都命懸一線,說出事就出事。我勸李鵬程轉業,哪怕在葉城縣聯系個單位,也比常年跑昆侖山強百倍。但是他死活不干,好像離開昆侖山活不成似的。我們之間的矛盾,就那樣越來越深,到最后我忍無可忍,就跟他吵鬧,給他留下了我脾氣不好的印象。我不明白,汽車兵長年跑昆侖山有什么好?無非就是兩三年從排長升副連長,再過兩三年從副連長升連長,就那么一直干下去,最多干個團級就到頭了。但是在這中間的一二十年,命大才能熬出頭,命不大隨時都會變成昆侖山上的一座墳。”

馬靜覺得李靜在說田一禾,便一聲嘆息。

李靜聽到了馬靜的嘆息聲,隨之也嘆息一聲說:“嫁了昆侖山的軍人,就等于讓自己在賭命:丈夫平安從昆侖山下來,就賭贏了一次;下不來,就賭輸了,一次輸得干干凈凈。”

馬靜聽出來了,李靜說的是汽車兵。她想對李靜說些什么,但李靜的話太縝密,思考也很深刻,她一時半會兒搭不上話。

李靜見馬靜不說話,意識到自己的話刺激到了馬靜,便說:“馬靜妹妹,今天我說多了!好了,再說一句就不說了。咱們以后千萬不要再找昆侖山上的軍人,他們身上背著一座山,咱們愛不起,也嫁不起。”說完,門外響起一連串腳步聲,李靜走了。

馬靜默默坐在床上,不知該如何。李靜的話不無道理,但聽起來讓人心情沉重,也許對的道理和對的話,不管是說還是聽,都讓人沉重。

馬靜一扭頭,發現窗戶上泛白,天快亮了。

第二天,馬靜昏睡了一天。昨天晚上先是痛哭,后又與李靜隔門對話,弄得她很疲憊,到了今天便打不起精神,索性倒頭大睡。睡著了,就暫時脫離了現實,不悲傷,不難受,像樹葉在無序的夢境中起落浮沉。

睡醒了,天又黑了。

馬靜想,如果田一禾能被追認“昆侖衛士”,她就在供給分部等;如果沒有希望,就過兩天返回,以后可能一輩子都不會來這里。

簡單吃了一點東西,她想躺下,但理智告訴她如果早睡,要么失眠,要么半夜醒來,睜著眼到天亮的滋味不好受,還是熬一熬,困了再睡。

夜完全黑了,馬靜覺得黑暗像巨大的暗流,一涌動過來便淹沒了她。她哪怕動一下,或者臉上有什么表情,濃厚的黑暗都不會有任何動靜。黑暗大得無邊,也足以裝下所有沒有答案的事情。

少頃,外面響起敲門聲。馬靜以為是李靜,便問了一聲。

沒想到外面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是我,李鵬程。”

馬靜起身下床,要開門請李鵬程進來說話,不料李鵬程在外面說:“我就不進去了,隔著門也能說話。”

馬靜心里一陣難受,都出了田一禾這么大的事,大家為什么要隔著門說話呢?說老實話,她需要安慰,當然她也想安慰別人。她發現但凡與昆侖山有牽扯的人,身上大多都背負著沉重的事,都同樣需要安慰。但是,大家都不愿意把自己的事說給別人,哪怕再苦,只要裝在心里,就好像被藏了起來,不會讓日子變得沉重。現在,李鵬程就是這樣,他對馬靜說話時只說一半,但另一半卻很快就會被馬靜知道。他倒沒有一點愧疚,好像與昆侖山有關的人,就是這樣的活法。

馬靜不說話,李鵬程在外面憋了好一會兒,終于鼓起勇氣說:“馬靜,咱們昨天說的給田一禾爭取‘昆侖衛士的事,恐怕會有變化。”

馬靜一驚:“會有什么變化?”

李鵬程說:“雖然還沒有開始評‘昆侖衛士,但是現在的很多事,會影響到最終的評審。”

馬靜不明白李鵬程的意思:“你的意思是……”

李鵬程說:“我今天給藏北軍分區寫一份材料,在寫到田一禾犧牲的事時,因為要上報,所以要有一個事件結論。我們商量了半天,最后供給分部主任和政委一致認為,田一禾當時是擅作主張,替代肖凡去了一號達坂,屬于違反紀律,所以田一禾的事被認定為事故,既不能立功,也不能評烈士。至于能否被追認為‘昆侖衛士,這個認定一旦確立,便不會有任何希望。”

馬靜的呼吸急促起來:“田一禾都死了,為什么還要有這樣一個定論?”

李鵬程說:“部隊都是這樣,凡事都要查起因和結果,哪怕當事人做得再對,但如果不在紀律容許范圍內,也是要擔責任的。”

馬靜很吃驚:“田一禾都死了,難道還要擔責任?”

李鵬程說:“倒不用擔責任,但是事情的定論卻少不了。”

馬靜還是無法平靜:“違反紀律的這個定論,還有辦法改變嗎?比如念在田一禾是考慮到肖凡身體不好,避免肖凡上去出意外,才去了一號達坂這樣的原因,就不要讓他的靈魂再受委屈了。”馬靜很沖動,她原以為田一禾的靈魂會被耀眼的光芒照徹,沒想到這樣一折騰,不但光芒全無,反而要背負事故的責任。也許田一禾在另一個世界已長眠安息,對此毫無知覺;但活著的人,尤其是與他有瓜葛的人,又怎能把這樣的事扛起?

李鵬程說:“事故一說,是大家研究的,我雖然也不忍心給田一禾這樣一個結果,但理智告訴我,這是從事實中得出的結果,誰也不能改變。”

馬靜眼里一酸,淚水差一點沖涌出來。如果說田一禾還有什么被她抓在手里,她倒是希望能把它放大,讓另一個世界的田一禾欣慰,也讓自己心安。但是現在經由李鵬程的這番話,她覺得一切都從指縫間滑走了,她想用力把手握緊,卻發現一切都已經不存在,她的手空了,心也空了。

李鵬程說:“有些事讓人難以接受,但是規定是死的,沒有任何辦法改變。我今天來就是跟你說這個事情,讓你心中有數,不要再抱任何希望,免得到時候失落。”

馬靜應了一句什么,前半句有音,后半句連她自己也聽不清。

李鵬程走了,他的腳步聲忽重忽輕,像是被什么一把抓起,又一把摔在地上。

身后的大門一下子就關死了,雖然沒有聲響,馬靜卻在心里聽出了那聲脆響。她要走了,那聲脆響是在為她送行,這一送就再也不會回來。這樣想著,她回頭看了一眼,卻發現供給分部的大門洞開,兩邊的哨兵肅穆站立,大門根本沒有關上。“田一禾不在了,是我在心里把大門關死了!”馬靜擦去淚水,轉身上路。

馬靜決定返回蘭州。

從葉城到烏魯木齊需要坐“夜班車”,兩位司機輪流開,白天黑夜都跑,用兩天兩夜才能到達。然后在烏魯木齊休息一天,坐兩天兩夜的火車到達蘭州。算起來,從葉城到蘭州最快也要一周。

不料,當天去烏魯木齊的車票卻已經賣完。

馬靜央求售票的維吾爾族姑娘:“能不能想個辦法,給我買一張站票?”

漂亮的維吾爾族姑娘一笑:“烏魯木齊太遠了,夜班車要跑兩天兩夜,一個人一個鋪躺著都難受,你能從葉城站到烏魯木齊?”

馬靜以為能爭取到站票,便說:“能,我能從葉城站到烏魯木齊。”

維吾爾族姑娘又一笑:“你能,我不能。”

馬靜不明白維吾爾族姑娘的意思。

維吾爾族姑娘給馬靜解釋:“我的意思是,你雖然能從葉城站到烏魯木齊,但是夜班車沒有站票,你讓我給你弄一張站票,用什么辦法弄?”

說了半天,還是沒有票,沒有票就上不了車,上不了車就去不了烏魯木齊。馬靜無可奈何地說:“那我買明天的票。”

維吾爾族姑娘還是笑著對他說:“明天的票也沒有了。”

馬靜急了,“為什么?”

維吾爾族姑娘說:“一般都是前一天賣第二天的票,今天已經把明天的票賣完了。”

馬靜更急了:“那怎么辦?”

維吾爾族姑娘說:“你只有明天早一點來,買后天的票。”

沒有辦法了,馬靜悶悶不樂地出了客運站。

兩天后,馬靜終于買到一張去烏魯木齊的車票。車票僅為一張紙,很輕,馬靜卻覺得重,手一松就掉了。掉落的車票仍然是一張很輕的紙,飄著幻影落到馬靜腳邊。馬靜彎腰把車票撿起,仍然覺得重。車票怎么會重呢?是自己的心情沉重,就有了這樣的感覺。

捏著車票,馬靜一陣傷心。如果田一禾不出事,他和她會在供給分部至少待十天;如果領導批準,他和她或許能一起回蘭州。但田一禾卻倒在了昆侖山上,她的愛情戛然而止。田一禾沒了,她的心空了,空得連一張車票都裝不進去。她向四處看了看,售票廳里都是陌生人,不陌生才怪呢,自己來這里不到十天,怎么會認識這里的人?她是奔著田一禾來的,田一禾應該是她在這里認識并熟知的第一個人。現在,田一禾與她陰陽兩隔,其他人便像被一場大雪阻隔,變成了再也不認識的人。

馬靜往外走,旁邊好像有人,又好像沒有人。她的心空了,一切都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

田一禾……馬靜默默念著田一禾的名字,眼淚就流了下來。

馬靜想起昨天有人說,田一禾的尸體火化后,將安葬在葉城的烈士陵園。她想,安葬在烈士陵園,田一禾就是烈士。他是在執行任務時死的,而且死在那么殘酷的地方,怎么能評不上烈士呢?她問供給分部的人:“田一禾評烈士的事,沒問題吧?”那人想了想,沒有給馬靜答案。馬靜以為那人也不了解評烈士的事,便沒有往心里去。現在,馬靜突然覺得自己不能走,她只有安葬了田一禾,才能離開。

馬靜去退票,售票員問她退票原因。

馬靜說不出話。

售票員看了幾眼馬靜,不再問,給馬靜退了票。

走出車站,強烈的陽光迎面照過來,馬靜覺得刺眼,便低下頭往前走,走了幾步卻停住,我這是去哪兒呢?回供給分部會傷心,她不想回去。她想起發燒時出現了田一禾的影子,那是她這次來,與田一禾唯一的一次對話。不,不是對話,而是她混亂意識中的幻覺。她不想回供給分部的那個招待所,回去好像離田一禾更近了,實際上卻更遠了。不面對殘酷現實,她好歹還有念想;而面對現實,她的心會碎,會什么也留不下。

不去供給分部又能去哪兒呢?

馬靜想了想,覺得還是留在葉城縣城,一個人待著,去烈士陵園也方便。做出這個決定,她才知道自己要給田一禾選一個墓地。留下來,能做的也就是這件事;做了這件事,算是為田一禾盡了力。她聽說藏北軍分區有很多這樣的事,丈夫上山時活蹦亂跳,安慰妻子在家好好待著,只要守防任務一完成,他就下山。到了下山的日子,妻子卻等來丈夫死在山上的消息。有一位軍人的妻子一直不懷孕,丈夫每次下山都努力,但一直不見動靜。時間長了,那軍人下山即備孕的事人人皆知,弄得那軍人很不好意思。后來他妻子終于懷孕,但他駐防的地方在一次水檢測時發現,飲用那里的水會導致不育,部隊只好配上水車從別處拉水。那軍人尷尬至極,打報告轉業離開了部隊。后來聽說他妻子生下孩子后,他們離婚了。這樣的事讓馬靜唏噓不已:昆侖山太高,人在那里太苦,除了默默忍受,別無選擇。

想著這些,馬靜恍恍惚惚,在縣城中心看見一家賓館,她不想再走了,便住了下來。

第二天,馬靜去了烈士陵園。她逐一看烈士陵園里的墓碑,看著看著就哭了。犧牲的都是軍人,墓碑上都有文字,把他們犧牲的原因介紹得清清楚楚。馬靜默默看,大多都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真可惜。他們大多犧牲于上山運輸和巡邏中的雪崩、泥石流、車禍、缺氧和疾病。里面有一位女兵,應該是軍隊醫院的一位醫生或護士,在上山途中下山去解手,達坂上的一塊石頭早不掉晚不掉,偏偏在她剛蹲下的一刻掉了下來,那女兵猝不及防,當即被砸身亡。馬靜看了一下那女兵的死亡時間,當時才25歲,便心里一陣難過,她同情那位女兵,如果她活著,現在一定是妻子和母親,那樣該多好啊!除了有碑文記錄的,大多只寫了高山反應導致身亡,具體是什么原因,只能靠猜。她想,田一禾是因為高山反應導致昏厥,掉下達坂摔死的,要在他的墓碑上寫清楚。

馬靜看了一上午,軍人死亡的悲痛記錄,像洪水一樣在她面前起起伏伏,她一會兒覺得自己被淹沒進去,一陣陣悲愴讓她幾近于窒息。好不容易掙扎出來,卻因為又看到與田一禾相似的犧牲者,就又被悲愴的洪流淹沒。她想轉身離開,卻挪動不了腳步。看看吧,以后田一禾也會像這些戰士一樣,寂寞地躺在這里,有人來看看,算是一種安慰。

馬靜又看了一下午,一天過去了。

馬靜往外走時,才發現太陽已經落下,最后的夕照把遠處的雪山照亮,泛著一層金黃的光。馬靜覺得奇怪,雪山是白色的,卻在夕照中變成了金黃色,像是夕陽撒下了金黃色的流蘇,讓雪山也變了顏色。不,不是雪山變成了金黃色,而是夕陽的光彩是金黃色的,照到雪山上,雪山就變成了金黃色。這樣一想,她才想起那是昆侖山,田一禾在夕陽的金黃色中走動過,他一定也是一身金黃。但是現在田一禾不在了,以后想起昆侖山,就是一個讓人傷心的地方。

夕光越來越濃,昆侖山被金黃色裹了進去。

馬靜走到陵園門口,有些疑惑,她早上進來時,陵園怎么沒有門衛呢?原因只有一個:陵園里埋的都是烈士,沒有人進來干見不得人的事。就在她這樣想的時候,從門衛房走出一位老大爺,遠遠地問馬靜:“丫頭,你是干啥的?”

馬靜為自己貿然進入陵園有些不好意思,說:“我……我進來看看。”

大爺問:“看啥哩?”

馬靜說:“我進來看看烈士們的墓。”

大爺問:“看了嗎?”

馬靜說:“看了。”

大爺又問:“看出了名堂嗎?”

馬靜鼻子一酸,這里面會有什么名堂呢?她只能把大爺說的“名堂”理解成對烈士們的了解。一想到田一禾的親人都在蘭州,以后很少有人來看田一禾,馬靜的眼淚就下來了。

大爺說:“埋在這里的好多都二十來歲,都是娃娃。”

馬靜聽得出來,大爺的話與蘭州話一樣,把小伙子叫娃娃。田一禾回到蘭州去,他的父母一定會習慣性地叫他娃娃,但是田一禾不在了,他父母以后連叫他一聲娃娃的機會也沒有了。

大爺問:“你有什么親人埋在這里面嗎?”

馬靜本來已經止住了眼淚,被大爺這樣一問,眼淚又下來了。但她不想讓大爺看到她哭了,就轉過身走了。

身后,傳來大爺的一聲嘆息。他長年守在這里,怎么能不明白,除了在重大節日,或者單位統一組織,來這里的只有祭奠親人的人。

馬靜在街上吃了一盤拌面,回到賓館,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天就黑了。昨晚沒有睡好,今天又在陵園里走來走去一天,腿腳有些酸,她想早一點睡覺。躺下后,她想,明天向供給分部領導請求,由她去把田一禾的骨灰取來放入墓穴。那將是她與田一禾最親密,也是最后一次接觸。但在那一刻,她與他已經陰陽兩隔,永不可再見面。

馬靜的眼淚流了下來。

賓館的枕頭很軟,馬靜靠著枕頭,淚水直流。淚水流多了,眼睛就模糊了,屋子里變得朦朦朧朧,好像她正處于陌生的世界。她揉了一下眼睛,視線清晰起來,屋子里卻仍然模糊。她這才發現沒有開燈,于是起床打開燈,屋子里倏然變得明亮。她回到床上又靠著枕頭半躺著,呆呆地望著墻上的一幅攝影作品。畫面內容是邊防軍人在昆侖山上巡邏,山坡上是厚厚的積雪,而且很陡,五位軍人正彎著腰,向山岡上爬行。馬靜看了一會兒,突然產生一個強烈的感覺,畫面里有一位軍人是田一禾,是他和戰友在巡邏。這個念頭一產生,她躺不住了,遂起身去近看。畫面里的人都是背影,她無法斷定哪一個是田一禾。她呆呆地看著,淚水又流了出來。淚水讓她的眼睛模糊,畫面里的人隨之也模糊起來,好像他們從她的視野里走遠,很快就消失了。

馬靜擦去淚水,回到床上躺下,準備睡覺。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馬靜問:“誰?”

外面的人回答:“是我,李鵬程。”

馬靜一愣,看來李鵬程知道了她的行蹤。但不知為什么,她不想開門,便問:“你有事嗎?”

李鵬程在外面說:“你不用開門,我有幾句話,就在門外跟你說。”

馬靜“哦”了一聲。

李鵬程說:“供給分部計劃后天下午在烈士陵園安葬田一禾,我知道你沒有走,所以來告訴你一聲。”

馬靜說:“知道了,謝謝你。”她想起身去開門,讓李鵬程進來坐坐,卻猶豫了一下沒有動。

李鵬程說:“你明天去烈士陵園給田一禾選個墓地,你選好后告訴我,我報告給供給分部的領導。”

馬靜又“哦”了一聲,她擔心李鵬程聽不見,便又應了一聲。

李鵬程也在門外應了一聲:“你早點休息,我走了。”

馬靜“嗯”了一聲,門外的腳步聲遠去,不知李鵬程聽到沒有。她這次從蘭州來新疆,沒有見到田一禾,接觸最多的是李鵬程。李鵬程做事細致認真,有些事該當面說,他會給你說得清清楚楚;有些事不好當面說,他會委婉告訴你,讓你明白后卻不難堪。他做事也很有分寸,譬如她幾次在供給分部走動,乃至于一個人往庫地方向走,他都遠遠躲在后面,不讓她發現他,但卻一直關注著她,如果有什么事,他一定會立即出現。他是一個好小伙子,但因為失神地看過她,后又說她長得與他剛分手的女朋友很像,她羞澀難當,便有意避開,她和他就那樣拉開了距離。她有些后悔,也許自己與李鵬程剛分手的女朋友很像,李鵬程失神地看她,后又忍不住那樣說,是人之常情,大可不必計較。等處理完了田一禾的后事,她要給李鵬程道歉,他也失戀了,她要好好安慰一下他。這樣一想,她為剛才沒有讓李鵬程進來后悔,他女朋友來供給分部大鬧了一場,他一定焦頭爛額。她應該問候一下,作為女性在這樣的事情上來安慰他,一定會起作用。但是李鵬程已經走了,只有等明天再說。

一陣倦意襲上身,馬靜起身整理被子,目光無意一瞥,又看到了那幅攝影。她仍然覺得那里面有一個人是田一禾,但到底哪個是他,她斷定不了,于是嘆息一聲便躺下睡了。

第二天,馬靜一大早就去了烈士陵園,門衛大爺不在,她覺得自己昨天徑直進了陵園不妥,便站在門口等。陵園里栽了不少樹,雖然在這個季節樹葉落盡,一派蕭條,但馬靜能想象出陵園在春天時的樣子:那時所有的樹都發芽,長出綠色葉子,會讓陵園顯出生機。到了夏天,便一派生機盎然。那時候,躺在墳墓中的逝者,可能也會心情愉悅。逝者已故,只求安息。活著的人就應該告慰逝者,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告慰逝者,也會讓活著的人心安。

馬靜等了一個多小時,大爺來了。馬靜向大爺打招呼:“大爺你好,我今天還得到陵園里面去一趟,您看行不行?”

大爺問:“你有什么事嗎?”

馬靜如實把田一禾在山上出事,明天將要安葬他,她今天在陵園里為他選一個好一點的位置,讓他入土為安的想法,一一告訴了大爺。

大爺問馬靜:“你為什么不把他的骨灰帶回老家去呢?”

馬靜說:“不了。”

大爺有些不解:“是因為路遠嗎?”

馬靜說:“不是。”

大爺更加不解:“那是因為什么?”

馬靜說:“埋在這個陵園里面的,都是在昆侖山當過兵的人。田一禾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就讓他和他們在一起吧。”

大爺一聲感嘆:“你是一個好丫頭……”

馬靜說:“大爺,給您添麻煩了。”

大爺說:“沒有添麻煩,你進去吧。”

馬靜向大爺道別后,慢慢進入陵園。她恍惚聽見大爺在她身后嘆息了幾聲,而且還夾雜著哭腔。她知道大爺是在為她嘆息,她卻沒有辦法回去勸一下大爺,因為她不想再提田一禾死亡的事,于是咬咬牙進了陵園。

在陵園里面轉了一圈,馬靜為田一禾選了一個理想的墓地。這個地方有一棵樹,太陽一出來就能照到,是一個光線充足之地。她聽人說過,昆侖山上很少能見到綠色,有的地方甚至常年寸草不生。有一位營長從葉城費盡周折帶了兩盆花上山,沒過幾天就蔫了。空氣稀薄,氧氣不足,紫外線照射強,即便是養在室內的花,也不易存活。馬靜想讓田一禾背靠一棵樹,躺在太陽光照最好的地方安眠。選中了一個好地方,她好受了一些,遂在心里默默祈禱:田一禾,我以后在清明節會給你燒紙。

一只鳥兒飛來,落在樹上鳴叫了一聲。鳥兒的叫聲清脆亮麗,很好聽。

馬靜把鳥叫聲聽成了田一禾的回應。

那只鳥兒叫過一聲后,飛走了。

馬靜看著鳥兒飛走,心里默默念叨:田一禾,明天,我就把你埋葬在這里,你好好安眠。這個地方不錯,有一棵樹,只要有鳥兒飛過來,就會落在樹上鳴叫,你聽到了就不會寂寞。鳥兒一定通人性,它剛才看見我為你選中了這個地方,已經叫過了一次,以后一定會經常來為你鳴叫。

大樹旁邊有兩個墓碑,馬靜仔細看過后,在心里對田一禾說:一禾啊,你的旁邊有兩個戰友,一個是張萬鈞,是甘肅人,咱們的老鄉;另一個是車道光,陜西人,離咱們也不遠。他們二人都是汽車兵,常年在昆侖山上跑車,經歷過的都是昆侖山上的事,你們一定能說到一起。你們以后就多聊聊,免得寂寞。

她看見張萬鈞和車道光的墓碑上有照片,便從口袋里掏出田一禾的照片,在心里對田一禾說:一禾啊,我會把你的照片嵌到墓碑上,以后每天的太陽出來了,你能看見;月亮出來了,你也能看見。刮風了,下雨了,下雪了,你都能感覺到,也能看到。如果你想我了,就朝東往蘭州方向看,一定能看到我。我也會朝西往新疆方向看,我們的目光會碰在一起。

那只鳥兒又飛了過來,在馬靜頭頂鳴叫了一聲。

馬靜想,這只鳥兒是替田一禾來告訴她,她說的話,田一禾都聽到了。她抬起頭,看見那只鳥兒是波斑鳩,身上的羽紋很好看。她已經憋了好幾天,現在再也憋不住了,便對著在空中盤旋飛翔的鳥兒說:“請你給田一禾帶個話,我一定會好好活下去。”

鳥兒鳴叫了一聲。

馬靜覺得鳥兒聽懂了她的話。

遠遠地,馬靜又聽見了門衛大爺的嘆息,依然夾雜著哭腔。她有些疑惑,難道門衛大爺是一個易于傷感的人,聽她講了田一禾的事,便忍不住嘆息和哭泣?她后悔了,不應該把田一禾的事告訴門衛大爺,他年齡大了,不應該讓他如此傷感。

馬靜決定回去,晚上李鵬程還會來,她會把選中的墳墓位置告訴李鵬程。今晚一定要請李鵬程進屋坐坐,他為了田一禾的事操了很多心,如果還隔著門說話,會很別扭。她記得李鵬程說過他的眼睛不舒服,好幾次要看的人明明在眼前,卻突然變得模糊起來,需要揉幾下才能恢復。馬靜在當時問,眼睛的問題和上山有關嗎?李鵬程說應該和上山無關,但也不好說,上山留下的后遺癥,短時間不會暴露,時間長了不痛不癢就成了病,高血壓、心臟病、肝硬化、肺水腫,等等,都是在山上待得久了的人經常會得的。李鵬程經常在山上,當時眼睛沒事,下山過一陣子就出了問題。眼睛是很脆弱的器官,不容出任何問題。馬靜決定今晚見了李鵬程,勸他去醫院檢查治療,千萬別耽誤了。

走到陵園門口,馬靜聽見門衛大爺在哭,門口站著幾個人,也在流淚。氣氛突然變得沉悶起來,馬靜意識到出了什么事,否則門衛大爺不會這樣哭,也不會有人站在門口,一臉悲傷的樣子。馬靜問其中一人:“怎么啦?”

那人說:“大爺家出事了。”

馬靜忙問:“出了什么事?”

那人說:“大爺的兒子出了車禍。”

馬靜問:“什么時候的事?”

那人說:“昨天晚上的事。”

馬靜暗自感嘆,門衛大爺是好人,卻偏偏遇上這樣的事,真是讓人傷心。她本想進去安慰一下門衛大爺,但又隨意問那人:“大爺的兒子是干什么的?”

那人說:“當兵的。”

馬靜又問:“在哪個部隊?”

那人說:“在供給分部。”

馬靜一愣,又問:“門衛大爺的兒子叫什么?”

那人說:“叫李鵬程。”

馬靜一驚,眼淚就下來了。怎么會是李鵬程呢?昨天晚上他還去找她了,給她帶去了安葬田一禾的消息,僅僅過了一個晚上,他就出事了,事情怎么就這樣呢?她問那人:“李鵬程是怎么出車禍的?”

那人說:“昨天晚上,李鵬程去了一趟縣城,回來的路上被一輛車撞了,送到醫院已經沒氣了。”

馬靜的頭“嗡”的一聲響,眼淚落了下來。

那人說:“李鵬程的眼睛不好,從縣城回來的路上,從對面開來一輛車,他以為已經開過去了,便著急過馬路,結果被迎面撞倒。出了這樣的事,部隊上還得查他去縣城干什么,是請假了,還是私自外出,這些對這次事故定性很關鍵。”

馬靜咬咬牙,這件事的唯一知情者是她,她來做證。

那人嘆息一聲,走了。

馬靜一陣心酸,昨天晚上,李鵬程去了她住的賓館,與她隔著門說過一番話后,就返回了,不料在半路卻出了事。他是因為她出的事,她已經為田一禾頗為傷心,現在又加上李鵬程的死,她覺得有什么壓在她身上,讓她雙腿發軟,幾乎要跌坐在地上。

安慰門衛大爺的人,陸陸續續都走了。

馬靜抹去淚水,進入門衛房。她覺得有什么壓在了身上,很沉重,她每走一步都吃力。本來,她與李鵬程之間沒有瓜葛,但現在有了,李鵬程因為她的事死了。她站在大爺面前,要擔負該擔負的責任。門衛大爺還在哭,馬靜用手替他擦去淚水,說:“大爺,對不起,李鵬程是因為我遇到了車禍,對不起……”

門衛大爺很是詫異:“丫頭,你在說什么?”

馬靜扶門衛大爺坐下,把昨晚的事一一告知門衛大爺。

說完,馬靜覺得自己又陷入一個眩暈的深淵。田一禾死后,她有過這種掙扎,現在又遇到同樣的事,她覺得再也不能承受了,心里一酸,便一陣啜泣。

門衛大爺反而又安慰了一番馬靜,等馬靜安靜下來后,他對馬靜說:“照你這么說,我兒子是死于公干?”

馬靜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門衛大爺苦笑一下:“只要是這樣,我兒子就不是私自外出,他的名聲就正了,死也死得光明磊落。”

馬靜說:“大爺,李鵬程是死于公干,應該被評為烈士,更應該被追記‘昆侖衛士。”

門衛大爺說:“人都沒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馬靜心里一陣難受。田一禾的死,她以前只是痛苦,并沒有往別處想;現在有了李鵬程做對比,她覺得田一禾好像就站在她面前。如果她拉他一把,他就會在人世留下些什么;如果不拉他,他被風一吹就會煙消云散。但是,她覺得有很沉重的東西壓著她,她無力伸出手去。

門衛大爺抹了一把淚,轉身進入里間,然后是一陣嘆息。

馬靜哭著說:“我去供給分部給李鵬程做證。”

門衛大爺在屋內咳嗽幾聲,稍待平靜后說:“不用了,供給分部領導會做出公平正確的決定。”

馬靜想說什么,卻開不了口。

門房內的咳嗽聲持續不斷,還夾雜著幾聲哀號。大爺這樣的咳嗽和哀號,不是身體不適,而是內心悲傷,像一群要急于竄出體腔的頑獸,一旦到了喉嚨間便變成號啕,在雙眼中變成淚水。失去兒子的門衛大爺,已無力控制這些頑獸,它們上躥下跳,他便東搖西擺,悲痛欲絕。

馬靜想進去安慰大爺,讓他喝杯水緩緩,但她看見里間門口一閃,出現了一團模糊的東西。她預感到不祥,便用手去揉眼睛,才發現自己眼中有淚水。她又揉了一下眼睛,那團模糊的東西變得清晰起來,是門衛大爺,他好像要過來安慰馬靜,但咳嗽聲讓他邁不開腳步,身體伴著咳嗽一抽一抽的,像隨時會斷的線。他倚在門口望著馬靜,嘴唇嚅動著像是說出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有說。

一只鳥兒叫了一聲,聲音像是被突然劃了一刀,甩出一絲顫音,然后就消失了。

馬靜擦去淚水,突然對門衛大爺說:“大爺,把李鵬程埋在陵園里的那棵樹前,那個地方光照好,太陽一出來就能照到。”

門衛大爺沉默了。

馬靜問:“大爺,有什么不妥嗎?”

門衛大爺說:“我知道那個地方光照好,太陽一出來就能照到。”

馬靜說:“那您還猶豫什么?”

門衛大爺說:“你對那個地方那么熟悉,恐怕你已經為你男朋友選好了那個地方吧?”

馬靜一陣心酸,卻說:“我沒有選,只是看了看那個地方。”

門衛大爺說:“一眼看中的地方,就裝在心里了。況且你是為你的男朋友專門看的、選的,怎么能讓給我兒子呢?”

馬靜說:“李鵬程的死與我有關,也就與田一禾有關,應該把那個地方讓給他。”

門衛大爺說:“我兒子能不能埋在那個地方,得供給分部領導說了算。”

馬靜說:“我去找供給分部領導。”

門衛大爺說:“丫頭,你不要去找供給分部領導,我兒子埋在什么地方都行。”

馬靜搖搖頭,走了。到了供給分部,馬靜剛見到主任,主任說得知她沒有離去,正要派人去找她,但因為李鵬程的事,一時沒有顧過來。按照計劃,供給分部將為田一禾舉行一個追悼會,然后把他的骨灰埋到烈士陵園里。至于埋葬的地點,則由馬靜親自選擇。

馬靜卻問主任:“李鵬程能不能被埋在烈士陵園?”

主任有些不解,處理田一禾的后事是頭等大事,馬靜為什么卻操心李鵬程的后事呢?

馬靜看出了主任的疑惑,便把昨天晚上的事告知了主任。

主任沒想到事情是這樣。不過,這樣一來李鵬程的事就有了好轉,先前被認為是私自外出的事,就變成了公事。

馬靜說:“李鵬程受田一禾委托,一直在關心我;如果不是因為我,他就不會去縣城,不去縣城就不會出車禍。看在這個分上,能不能把他埋在烈士陵園?”

主任說:“咱們這個陵園之所以被叫作烈士陵園,是因為人們敬仰犧牲的軍人,就叫了烈士陵園。實際上埋在里面的,并不都是被評為烈士的軍人,為了完成任務犧牲的軍人,都可以埋在里面。”

馬靜又問主任:“陵園里有一個地方光照好,太陽一出來就能照到,能不能把李鵬程埋在那個地方?”

主任說出了與門衛大爺一樣的話:“我們都知道那個地方光照好,太陽一出來就能照到。看你對那個地方那么熟悉,恐怕你已經為你的田一禾選中了那個地方吧?”

馬靜說:“田一禾的事我能做主,把那個地方讓一讓,給李鵬程吧!”

主任的眼睛紅了,轉過身去揉眼睛。

馬靜出了供給分部,向縣城走去。一只鳥兒飛過來,在馬靜頭頂盤旋。她想起為田一禾選好墓地時,也有一只鳥兒飛過。她抬頭看那只鳥兒,它飛過幾圈后,很快就在天空中變成一個小黑點。

這次,那只鳥兒沒有鳴叫。

責任編輯 杜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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