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凡愷


念大學時,有位高我一屆的學姐,叫謝燕南。我們平時接觸不算太多,只聽說她的父親是位劇作家,曾在延安魯藝學習并擔任過教員,老資格了。全國解放后,謝燕南的父親好像專門從事電影劇本創作,電影《紅旗譜》就是他根據作家梁斌的同名小說改編的。當時我還特意到圖書館查了一下他的相關資料,謝燕南的父親,叫胡蘇,原名謝相箴,浙江寧波人。謝燕南的母親呢,聽說也是位作家,寫小說的,但其父母因受運動沖擊,早已離異,這種事情,我不好直接去問她的。
謝燕南是七八級的,先我一年畢業,跟她的父親一樣,她也進了電影廠,去搞電影創作了。我呢,畢業后則到北京當了兵,同學之間,尤其是像謝燕南這樣平時交往就不太多的同學,幾乎音訊全無了。
我從部隊轉業到天津之后,因從事的是宣傳工作,與文化界人士的交往,也就比較多。有一天我去市作協副主席柳溪家中拜訪,意外地就碰上了師姐謝燕南。我倆一時全都愣住了,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了句:“怎么會是你啊?”直到這一天,我才知道,我自認為已經非常熟悉并總是稱之為大姐的柳溪,竟然是謝燕南的母親!謝燕南是為將母親的小說作品改編成電影專程而來津的,此時,她在圈內,也已是一位有些名氣的編劇和作家了。
柳溪大姐是一個開朗健談并且十分幽默的人。她的家就在海河中學附近的東萊里,每次打那兒路過,我都要上樓去看她一眼,聊聊天兒逗逗悶子,有時一兩個小時,有時一兩分鐘。初識柳溪大姐時,她只有六十出頭,到她九十歲離世,將近三十年間,我們一直都是這樣相處的,嘻嘻哈哈,卻又無話不談。無論我什么時間去,柳溪大姐仿佛永遠都是處在緊張的寫作狀態中,因此她患上了嚴重的頸椎病。她的脖子上,總是固定著一個醫用頸椎項套,寫字臺上也摞著一個接近45度坡面的寫字板,以免書寫時過于低頭。那時我就想,柳溪大姐之所以著作等身,家學與天賦固然重要,但她的勤奮和她的堅持,或許才是成功的真正密鑰。
說起家學,還真不是吾輩可比的。柳溪并不姓柳,那只不過是她常用的一個筆名而已。柳溪本姓紀,名清侁,是清代禮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四庫全書總纂官、主管國子監的紀昀紀曉嵐的第六代嫡孫女。對,就是那位以《閱微草堂筆記》得了傳世文名,前些年又因為一部有點兒戲說的電視劇而家喻戶曉的紀曉嵐。至于歷史上真實的紀曉嵐,您可以去史書文獻中查閱,當然也可以從柳溪所寫的《我的先祖紀曉嵐》中窺得一些文獻中并無記載的東西。而柳溪的祖父紀堪謹呢,也曾做過清朝的道臺,后出任福建政務廳廳長,民國成立后棄官,在天津的英租界購置房產當了寓公。柳溪的父親紀鉅統,是大清的最后一批秀才之一,雖為科舉入仕,但他對新式教育卻興趣盎然,并毅然進入天津法政學堂求學,與中共創始人之一的李大釗不僅是同學,還是同桌。柳溪生于這樣的家庭,雖為女子,但從小就接受過良好的教育,飽讀詩書,并非一件難以企及的事情。
雖然被家庭的光環所籠罩,但柳溪的個人命運卻有些不濟。1924年,直奉大戰打得正酣,兵荒馬亂,柳溪的母親因胎衣難下沒有得到及時救治,生下她就死了,因此柳溪的童年是在繼母的打罵中度過的。長大一些后,她逃離了家庭,在保定念了一段中學,16歲便考入了北平師范大學歷史系。也正是在此期間,她接觸到了許多進步書刊和進步人士,并最終成為中共在北平的地下工作者,常以名門之后以及官宦家庭教師和親屬的身份作掩護,頻繁出入于上流社會和日本人的要害部門,搜集各種情報,成為一名很有潛力的紅色特工。在一些場合,柳溪還與日本女間諜川島芳子(金璧輝)有過交集,多年以后,柳溪之所以在寫川島芳子時能夠得心應手,也是基于對這個十惡不赦的女人的了解。北平時期的特工生涯,以柳溪的身份暴露而告終,她被迅速轉移到冀東以及冀中抗日根據地,當過《冀中導報》的編輯,也做過首長的機要秘書。
新中國成立后不久,柳溪回到了北京,與丈夫一起,在文化部電影局搞劇本創作。荷蘭著名電影導演伊文思執導的影片《五支歌》的中國部分《陳秀華》,腳本即出自柳溪之手。一切似乎都順風順水,但僅僅過了幾年之后,也即1955年,柳溪便因為寫作而被打成了“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的一員,其丈夫胡蘇也迫于政治壓力,跟她劃清界限離了婚。考慮到子女的未來,柳溪忍痛讓孩子的祖父將他們帶到了遙遠的長春。接下來,柳溪的小說《爬在旗桿上的人》又與劉賓雁的《在橋梁工地上》和王蒙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一道,被列為三大毒草,成了右派分子,下放勞動。
柳溪大姐曾多次跟我講過,她從來也沒有把個人的政治前途看得有多重,但她所不能承受的,是一次次的骨肉分離。抗日戰爭時期,戰火紛飛,部隊總在轉移,她不得不把剛出生的大兒子送給了冀中的農戶。十多年后,又眼巴巴地看著女兒謝燕南和小兒子謝午元遠離了她,可以想象,一顆母親的心,在那一刻完全地破碎了。
我與謝午元,其實早在我剛到天津就已是熟人了。他當時在天津電視臺的電視劇部供職,當編劇,有時也客串演員演電影電視劇,還寫過不少小說。那時他用的筆名是石磅。我一直以為他本就姓石,與我在師姐謝燕南身上所經歷的尷尬一樣,這一切又在我與謝午元之間上演了。我只知道他叫石謗,而不曉得他就是謝午元,更不知道他就是柳溪的兒子。因為工作性質,石磅常年跟隨劇組四處游走,我在柳溪的家中,并沒有見過他。那還是石磅在寫作長篇小說《混血》時,他知道我出生于東北的中俄朝邊境地區,對那里的民風比較了解,找我征求意見。我倆出去喝酒,他同我談起了在東北邊防當兵的經歷,畢竟都穿過軍裝,軍旅生涯,是所有當過兵的人無法回避的共同話題。聊著聊著,石磅就說到了他的母親,說到了柳溪。我又一次愣在那里,原來如此啊?當時我就想,生活本身或許比小說要精彩得多,到處都充滿了懸念和玄機。
石磅跟我說,他離開母親的時候還很小,根本就弄不懂家里究竟發生了什么變故。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均是灰暗的,這與我的人生經歷多少有點兒相仿,因此我們彼此之間能夠互相理解,也因此日后我倆成了兄弟。石磅年少時,曾獨自流浪到內蒙古、黑龍江等地,他想靠自己的雙手去掙錢養活姐姐,并攢錢去尋找失聯的母親。他在草原上放過馬,在森林中伐過木,在碼頭上卸過貨,在掌子面里挖過煤,嘗盡了人間的各種苦澀。他也的確多次到關內尋母,但都沒有成功。大概是1969年冬,他再一次扒上火車來到天津,這回他終于獲知了關押母親的地方。在嚴密監視之下,石磅與柳溪見了匆匆的一面。后來柳溪告訴我,正是這匆匆的一面,讓她有了繼續活下去的勇氣,雖然此后母子又斷了音訊。
在這個世界上,偶然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石磅也是因為偶然的機會參了軍。他所做的事情,都是最艱險的國防施工,也即打山洞,后來因為有些才藝,被選調到了宣傳隊。在邊境地區,他奔走在游獵部落和民族雜居地,并對中俄“混血”家庭有了詳盡的接觸和了解,這也觸發了他的創作欲望,點燃了他寫作長篇小說《混血》的激情。對于兒子的寫作,柳溪并不知情,她說,早在1973年,她在《人民日報》副刊上讀到過一篇小說《女子采伐隊》,署名為“解放軍某部謝午元”。當時柳溪的心一下子就狂跳不停。這個謝午元,難道就是自己的兒子謝午元嗎?他是怎樣躲過“政審”這一關而進入了“解放軍某部”的?果真如此,到底是福是禍?自己因言獲罪,為寫作而身陷囹圄,她不想再讓兒子重蹈覆轍。柳溪的心又揪了起來,每天都思慮重重,患上了嚴重失眠癥。
漫長的人生冬季終于過去。動亂結束后,柳溪獲得徹底平反,石磅也從部隊轉業來到了母親身邊。從骨肉分離到再次團聚,他們用了整整31年的時間。石磅離開母親時,柳溪恰好是31歲,這兩個31,對他們來說真是太殘酷了,一個人的一生,能有幾個31年呢?
重獲自由的柳溪,創作也進入了新的爆發期,不僅寫出了《功與罪》和《戰爭啟示錄》等等波瀾壯闊的史詩性長卷,在嚴肅文學創作上有所突破,并斬獲了中宣部的“五個一工程”獎,其在通俗文學領域,也進行了大膽的嘗試,寫出了一批諸如《燕子李三傳奇》《超級女諜金璧輝外傳》《淑妃文秀的一生》等大眾喜聞樂見的作品,并被改編成各種藝術形式。談及作家柳溪這個名字,也許普通讀者知道的人并不很多,但說起燕子李三、川島芳子和淑妃文秀,就是另一番景象了,這也是她為大眾文學創作所進行的探索和所作出的獨特貢獻吧!
不幸的是,柳溪大姐生命的最后階段,還是陷入了一片混沌。有一年,我與她一同進京開了幾天會,回津后,她竟不記得家住哪里了。我把她送回家,她又找不到開門的鑰匙。我去翻她的挎包,那包里裝滿了賓館給各個房間配送的香蕉之類的水果,全都爛成水了。我意識到柳溪大姐的健康可能出現了問題,當場給她的單位領導打電話,當然也給石磅和謝燕南打了電話。沒過多久,柳溪大姐就住進了天津公安醫院,這一住就是幾年,由一個公安醫院的文學愛好者謝沁麗照料。小謝說,大姐現在誰都不認識了,我說怎么會呢?她肯定認識我的。果然,柳溪大姐九十歲生日時,我和小謝買了鮮花蛋糕之類送給她,柳溪指著我對醫務人員說,他是個壞小孩兒,總勾搭我兒子跟他去喝大酒!然后又拉著我的手說,我也該走了,不麻煩你們了!果然沒過多久,她就真的走了。
我常想,一個家庭,破碎了幾十年,這是不幸;但苦難卻又浸泡出了作家,這或許又是不幸中的萬幸吧!
前些年,天津薊縣(現薊州區)上倉鎮程家莊授予了柳溪榮譽村民稱號,并建了文學館,以表彰柳溪為上倉所作出的貢獻。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柳溪來到她投身革命初期的冀東老根據地薊縣深入生活。她根據在上倉一帶采訪到的有關“燕子李三”的故事素材及兒時聽到的各種傳聞,創作了長篇小說《燕子李三傳奇》,并引起社會關注,據此改編的電影、電視劇、連環畫等影響廣泛而持久。程家莊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子,也開始被越來越多的人知曉。
那天,我也去了上倉,我對柳溪說:大姐,我又來看你了,你別煩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