軀體化障礙：身體，替我言說了一切（上）

劉昭

軀體化障礙是一種以持久的擔心或相信各種軀體癥狀的優勢觀念為特征的精神障礙。患者因這些癥狀反復就醫，各種醫學檢查陰性和醫生的解釋均不能打消其疑慮。即使有時患者確實存在某些軀體疾病，但其嚴重程度并不足以解釋患者的痛苦與焦慮。這種障礙令人困惑，同時也難以解釋。“你是不是在撒謊？”—— 這類患者常遭到身邊人的質疑，“可我真的很難受。”—— 這是他們經常掛在嘴邊但又難以使人感同身受的。那么，軀體化障礙患者究竟經歷了什么？

陷入僵局的談話

薇薇（化名）是我最近的一個來訪者，她二十八歲，剛剛結婚一年。照理說，這個年紀加上剛剛結婚，屬于一切都在順理成章地向前發展。但對薇薇來說卻不是這樣，因為近半年來，她的身體不斷出現各種癥狀，檢查卻沒有任何異常，但她依然堅信自己得了某種軀體疾病，并反復檢查。出于無奈，同時也在醫生的建議下，她決定來心理科試一試，看看這一切是否與心理有關。

于是，我們進行了約談。但我沒想到，第一次談話時治療就陷入了僵局。“我從前一直都很健康。但這半年來，身體許多地方都接二連三地出問題。比如胃會痙攣；心臟也不是太舒服，總會胸悶氣短，

有時半夜都會被憋醒；頭也是脹的，血管都能感覺到膨脹感，上來那股勁時，我都擔心自己會不會得血栓。而且我的睡眠也不好，睡不著，醒來就很難入睡。腦子里也總有亂七八糟的念頭，它們讓我根本沒辦法靜下來。”薇薇談及身體，好像憋悶了許久，一口氣說了很多。

“嗯，”我試著將節奏停了一停，

“那這半年來，有什么事情發生嗎？或者你內心的感覺怎么樣？”

她想了想，很快就回答了我。“沒有事情發生，我的感覺也挺不錯的。畢竟結婚一年，我們還在蜜月期，感情很好。”

我不死心，繼續問道：“一般來說，

身體不會無緣無故地出現癥狀。它往往會和一些事情或者情緒聯系在一起。關于這一點，你能想到些什么？”

薇薇有點為難，她努力地回想著。但過了幾分鐘后，還是對我說：“我沒想到什么，我的生活一帆風順。而且我知道，精神分析的焦點在原生家庭，可我的家庭也很好，父母很愛我，我也不缺愛。所以我覺得在這方面沒有任何問題。”

薇薇的回答讓我一時語塞。因為，這就好像你特別想找到問題的切入口，但對方不僅沒有給你可能，她還主動堵住了其他入口，這讓我們的談話一時無法繼續。

解讀身體傳達出的情感

治療中，其實我們會遇到很多困難。其中一種最為典型的就是無論你說什么，對方都無動于衷。來訪者不會主動尋找心理困擾的原因，也不覺得這與心理有關。甚至當你去試圖探索時，反而引起了對方的戒備，那談話就顯而易見地無法進行了。

我和薇薇的第一次治療，就出現了這種局面。但在我們沉默的空當，我的內心反而靜下來了。因為我意識到一件事，薇薇并非什么都不想說，而是她的關注點都在身體上。她不是沒有細微的感受，她的感受統統都與身體有關。所以在某種程度上來講，身體才是她內心感受的代言。當我想通了這一點，就立刻將焦點返回到了她的身體上。而這個轉變，也讓我重新“跟”上了她的節奏，我們的溝通開始順暢起來。

“我聽到你說身體上的各種反應。那么，目前最讓你感到困擾的是哪一種，它又是怎樣的表現呢？”我開始不急，慢慢地梳理起來。

“是胃痛。”薇薇抬起頭，眼神變得明亮，好像自己的訴求終于被看到了。“我的胃總是無緣無故的就痛，那種痛法怎么說呢？會抽動。就好像……”薇薇開始仔細搜索能夠形容的詞語。“這種說法有點奇怪，但是，就好像一個人在哭，哭得一抽一抽的。”

“在哭？”我重復了一下。

“是的。就是在哭的感覺。”薇薇點點頭，非常肯定。但之后她的神情變得黯淡：“她每次哭，都讓我很難受。但是去檢查，還一點事都沒有。我跟別人說，別人都不信。而且我也沒辦法跟他們形容。”

“嗯。”我也點點頭，“我能理解。這樣說似乎有點……怪異？”

“對。”薇薇的眼睛徹底亮起來，忙不迭地點頭。“就是這個詞，怪異。但我每次也觀察了，胃痛的時候，都是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比如有一次，我倆說好去旅游。結果走之前，他突然告訴我不能去了，因為要出差。我當時很郁悶，但又覺得這是工作，不好說什么。我應該支持他的，不是嗎？所以我什么都沒說，默默地退掉了機票和酒店。但就在那天晚上，我的胃開始抽動起來，甚至為此都跑了一次醫院。”

薇薇的這番話讓我聽到了希望，因為我捕捉到了她在“夾縫”中的感受，于是我試著去回應她：“雖然你說‘我應該支持他，但我聽到了你的委屈。因為明明很期待，甚至都為此做了詳盡的準備，但就是這樣被中斷了。”

薇薇怔了一怔，好像從未聽過這樣的話。但慢慢地，她的眼圈開始泛紅，眼淚也在眼眶里打轉，“對，我就是委屈。雖然所有人都對我說，這是應該的。可是，憑什么呢？”薇薇再也控制不住，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這一刻，我終于看到了她一直無法言說的情感。

從身心割裂到身心合一

軀體化障礙患者的治療難以開展是因為他們的問題似乎通通都在身體上，仿佛與情感、與心理都毫無關聯。而這一點，不單單他們身邊最親的人容易忽略，就連他們自身都是極難察覺的。

就比如薇薇，為何我們最開始的談話進展困難，就是因為她不僅將焦點只放在身體上，同時還有意無意地關閉了其他入口，這讓我在“當時當刻”是沒有一點辦法的。但她的有意無意，卻也正是問題的關鍵。因為“有意”，說明她拒絕將身體和感受聯系在一起。而這就非常符合她的敘述：他出差，是工作，我就應該無條件地支持他。在這種認知之下，感受是不被允許表達出來的，甚至連存在都不應該。而“無意”，說明薇薇的內心是嚴防死守的，她還并不想讓他人進入自己的內心世界。

所以顯然，我們能從薇薇的身上看到一個極度控制自己情感的人。這個人的頭腦相比身體，占著絕對的上風。但這樣的人，他的情感要如何釋放呢？只能通過身體癥狀進行表達。就好比薇薇，她內心的委屈和被壓抑的情感，一直積攢在身體里，等到了一定程度就會通過各種癥狀展現出來。

而在這一點上，癥狀也都變得奇妙了。它們仿佛是有象征意義的，比如薇薇那如同抽泣一般的胃痛，就在展現一個場景：一個小孩縮在角落，既不敢出來，也不敢大聲哭泣，只能抽抽搭搭，而這就是她的胃會痙攣的緣故……

綜上而言，對于軀體化障礙患者的治療，是有步驟的。但最關鍵的一步，一定是“看到”他們被隔離的情感。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們從身體的視角來到內心，發現身心之間的割裂。就此，也才會開啟真正有困境的部分，幫助他們慢慢走向“身心合一”。

所以對薇薇的治療才剛剛開始。下一篇，我們會看看在薇薇的身上到底發生過什么，以及如何幫助她走出自己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