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婷軒 杜瑞嶺

隨著經濟全球化的日益深入,跨境支付清算體系已成為國際重要金融基礎設施,影響著世界經濟的健康發展。然而,美國憑借在紐約清算所銀行同業支付系統和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中的全球金融霸權地位,伺機對非同盟國實施金融制裁,傳統跨境支付清算體系受到質疑,各國正在積極探索研發以數字貨幣為基礎的跨境支付清算新方案。
隨著金融貿易全球化的發展,公眾對跨境支付服務需求提升,以存款貨幣為基礎的傳統支付清算模式的不足凸顯,如結算效率低、時效性差、費用高等。同時,近些年美國依靠在紐約清算所銀行同業支付系統(Clearing House Interbank Payment System ,簡稱CHIPS)和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Society for Worldwide Interbank Financial Telecommunication,簡稱SWIFT)管理的跨境通信系統中的全球金融霸權地位,伺機對非同盟國進行金融制裁,引發了其他國家對現有跨境支付清算體系的擔憂,各國開始探索尋找新的跨境支付清算方式。隨著金融科技的發展,人們將目光轉向數字貨幣,希望能通過科技手段建立起費用低廉、運行高效、公正中立的支付清算體系。本文重點分析了傳統跨境支付清算體系的不足,討論了幾種典型數字貨幣在跨境支付清算方面的優缺點,最后對數字貨幣在跨境支付清算中的應用前景進行了展望。
傳統跨境支付清算體系的痛點
以存款貨幣為基礎的傳統跨境支付清算體系可以看作由賬務系統和通信系統兩部分組成,即跨境清算系統和報文處理系統。跨境清算系統主要處理會計賬務,如美元跨境清算系統CHIPS和人民幣跨境清算系統(Cross-border Interbank Payment System ,簡稱CIPS)等;報文處理系統負責處理信息流,如SWIFT。
逐層代理模式信用風險高。傳統跨境清算系統采用以央行賬戶為基礎的樹形逐層代理模式。每個國際清算幣種須以各自央行為信用底座,向上逐層搭建賬戶體系,形成信用衍生網絡,延伸至不同國家和地區。以示意圖1美國CHIPS為例,第一層商業銀行在美聯儲開具清算賬戶,主要是資質較好的美資境內銀行、外資境內分行、美資境外分行,擁有國家級信用貨幣,并直接接入清算系統。第二層商業銀行則將賬戶開在第一層銀行,擁有開戶行提供的信用貨幣,借助下層代理行間接參與清算,同時還可以向上對其他銀行開展結算代理服務。為了滿足不同清算需求,單一銀行可選擇多家銀行為其代理行,最終形成多層代理清算網絡體系。在這種代理模式下,體系中每個金融機構均存在一定程度的信用風險,嵌套層數越少、越靠近底層,信用風險越低。目前,全球主要央行均已組建了各自的本幣跨境清算系統,為本國貨幣的國際化提供支持。此外,從賬戶體系結構中還可看出,貨幣發行國對本幣跨境清算系統有著最終的控制權。
跨境通信系統SWIFT公立性差。跨境清算系統的信息傳輸可分為直接參與者系統內信息傳輸和間接參與者跨境信息傳輸兩部分。直接參與者信息傳輸方面,某些跨境清算系統采用自帶傳輸功能,如美國的CHIPS和中國的CIPS;另一些則直接使用SWIFT,如歐央行的泛歐自動實時全額結算快速匯劃系統(Trans-European Automated Real-time Gross Settlement Express Transfer System,簡稱TARGET2)、中國香港的實時全額支付系統(Real-Time Gross Settlement,簡稱RTGS)。間接參與者跨境信息傳輸方面,SWIFT具有完全壟斷優勢,覆蓋全球90多個主要系統。SWIFT本身作為全球銀行間同業自發組織的非營利機構,設立的初衷是成為一個不受任何政治影響和政府干預、為最廣泛的國際金融機構提供專業網絡通信服務的中立組織。但目前美國已通過一系列政治經濟手段,實際控制了SWIFT管理權,多次長時間對他國實施金融制裁。由于轉換成本和市場占有率等因素限制,被制裁國雖開發了新的跨境通信系統,但全球使用程度不高,如俄羅斯央行金融信息傳輸系統(The Financial Messaging System of the Bank of Russia,簡稱SPFS)。
傳統跨境支付清算費用高。目前,跨境匯款的全球平均成本高達匯款金額的6.3%。費用主要包含兩部分:一是清算系統中代理行收取的代理費,二是使用SWIFT通訊系統收取的相關費用。代理行費用與匯款路徑有關,通常,路徑越簡單、經過的層級越少,所產生的費用越低。因此,商業銀行在開展業務時,會與不同類型的幾家代理行分別簽訂協議,以便于優化匯款路徑,降低服務成本,滿足客戶的多樣化匯款需求。但增加代理行會分散外匯備付,商業銀行須及時在不同代理行之間調撥資金。以圖1美元為例,甲國X銀行可在幾家資質較好的美資境內銀行開戶,用于境外美元支付清算;同時以甲國A銀行為本地美元代理行,用于境內美元支付清算。同理,減少代理行間的信息轉換與傳輸也有助于降低SWIFT相關收費。
跨境匯款效率低、客戶體驗差。代理行模式下跨境支付清算涉及不同銀行賬戶間的一系列結算、清算活動,且伴隨著金融信息在商業銀行間的多次傳遞轉換。支付清算過程中,代理行須在當地金融市場開放時間內處理跨境資金交易,銀行提交支付指令和實際轉移貨幣之間存在時間差。疊加時區方面的差異,該過程通常需要很長的時間窗口。目前,一筆跨境匯款通常需要3~5個工作日,且存在交易失敗的風險。此外,客戶填寫的紙質跨境匯款單非常煩瑣,即使采用電子方式仍須錄入較多信息,業務效率低、體驗差、滿意度低。相比境內支付的高效便捷性,現有跨境支付清算體系流程繁復,不能很好滿足數字化社會的發展需求。
不同數字貨幣在跨境支付清算方面的特征
不同數字貨幣的設計理念和運營模式雖存在差異,但在跨境支付清算方面通常均會呈現出點對點支付、不依賴代理行信用、交易全額清算等特征。然而跨境支付清算手段的選擇不僅需要考慮技術上的便捷,同時還須兼顧政治、經濟等方面的因素。
下文分別以比特幣(Bitcoin)、跨境央行數字貨幣、多錨穩定幣、多邊央行數字貨幣橋為例介紹不同數字貨幣在跨境支付清算上的特點。
以比特幣為代表的私人貨幣。比特幣采用多節點構成的分布式賬本來確認并記錄所有的交易行為,并使用密碼學的設計來確保貨幣流通各個環節的安全性。巧妙地利用記賬方式和加密算法設計,比特幣實現了完全去中心化的點對點支付模式,使交易不受任何國家主權影響,信用也因此得以保證。同時,它的缺點也很明顯,主要體現在結算效率低、可獲得性差、價值不穩定、總量受限等多個方面。由于其運行不受政府控制,國家對其缺乏有效的宏觀調控手段,比特幣的發展并沒有得到大多數國家的支持。經過多年的探索實踐,比特幣已逐漸被定位于具有一定價值的投機性資產。在跨境支付清算方面,比特幣主要在受到金融制裁的國家使用,以及國際洗錢、恐怖融資等違法犯罪領域。
跨境運營的央行數字貨幣。央行數字貨幣(Central Bank Digital Currency,簡稱CBDC)由各國(或地區)央行發行,采用中心化運營模式,以字符串形式呈現,具有國家信用,與紙幣等價。各國央行數字貨幣,可通過拓展數字錢包系統、增加海外運營等方式,提高全球易獲得性,實現數字貨幣的跨境支付與兌換。從技術上看,這種方案可以很好地解決跨境支付清算中的諸多難題,如結算效率低、費用高、信用差等。但這種模式產生了主權貨幣被侵蝕的新問題,即國際強勢貨幣驅逐本地弱勢貨幣。這會給當地經濟治理和金融系統穩定帶來眾多不利影響,眾多國家也必將通過法律和技術手段加以限制。央行數字貨幣的跨境運營雖削弱了SWIFT在通信方面的約束,但提高了央行對發行貨幣的境外管轄權。鑒于美元的國際強勢地位,美國的金融霸權問題并未得到完全解決。
錨定一攬子主要貨幣的穩定幣。多錨穩定幣是一種通過以多種主要法幣計價的一籃子低波動性資產作為抵押物,從而追求實際購買力相對穩定的加密數字貨幣,如臉譜(Facebook)曾擬發行的穩定幣。穩定幣由大型科技公司主導發行,通過錨定一攬子貨幣資產獲得較高的信用和穩定的價值,并借助龐大的用戶基數在市場中推廣。穩定幣運行模式的競爭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是錨定的貨幣及占比,在國際貿易貨幣體系中,美元和歐元屬于相對強勢貨幣。二是發行貨幣的科技公司歸屬國,美國有大科技公司Facebook、Twitter等,用戶全球分布廣泛;中國雖有阿里巴巴、騰訊等公司,但使用者多為國內用戶,很難成為全球穩定幣的發行者;歐洲則相對缺乏用戶規模較大的科技公司。因此,美國將是多錨穩定幣運營模式下的贏家。從本質上看,多錨穩定幣是以國際強勢貨幣為基礎的信用衍生數字貨幣,同樣存在國際強勢貨幣驅逐本地弱勢貨幣問題,只是手段更加隱蔽。
多邊央行數字貨幣橋模式。多邊央行數字貨幣橋(m-CBDC Bridge)項目通過各國央行在統一共享的標準“走廊網絡”中發行存托憑證方式,替代本國數字貨幣的境外發行;境外使用國則以占有存托憑證為依托,在本國對應派生外幣數字貨幣或信用貨幣。這種安排可實現本國數字貨幣的境內外物理隔離,同時便于數字外幣的境內監管,解決強勢貨幣驅逐弱勢貨幣的困擾,降低數字貨幣跨境運營的系統風險。“走廊網絡”的存托憑證依托同一個分布式賬本,無須通過復雜的代理行網絡,可實現點對點的實時交易,顯著提高結算效率。同時,“走廊網絡”也支持以現有清算系統接入,給未推出數字貨幣的國家提供便利,適用范圍得到擴展。這種模式不僅可以繞開受美國控制的SWIFT體系,且能對弱勢貨幣國家的主權形成保護,有助于實現互惠互利的國際金融合作。項目難點在于需要各國央行廣泛參與并協同制定相關標準,否則可能會出現“多橋并行”的格局,從而限制項目的通用性。
數字貨幣在跨境支付清算中的未來展望
上述幾種數字貨幣項目在跨境支付清算方面各有千秋。但數字貨幣僅作為一種新技術形態的貨幣,并沒有徹底改變其金融屬性。因此,在推動新支付體系建設時,應充分認清數字貨幣的能力范圍,不能盲目夸大技術的作用,要有的放矢促進新項目落地實施。鑒于比特幣難成主流,下文將重點分析央行信用下的數字貨幣在跨境支付清算方面的未來與局限性。
數字貨幣有望成為跨境支付清算的主要方式。數字貨幣在技術和設計理念方面,較“代理行+SWIFT”模式下的商業銀行信用貨幣優勢明顯,對改善傳統跨境支付清算弊端方面成效顯著。數字貨幣遵從“占有即所有”的規則,以字符串流轉形式替代代理行記賬模式,便于用戶直接訪問到高信用等級貨幣;以點對點的支付方式大幅提高結算效率,降低相關性費用,優化客戶體驗;以數字貨幣橋或跨境運營等方式繞開SWIFT壟斷。從運營模式來看,多邊央行數字貨幣橋在上述幾種跨境支付清算項目中最具潛力。當然,隨著技術手段的迭代和設計理念的創新,未來也可能會發明更完善的新模式,但支付過程由繁入簡的趨勢不變。電子時代初期產物“代理行+SWIFT”傳統跨境支付清算模式終將被新一代數字技術形式替代。
數字貨幣技術很難改變對結算幣種的選擇。數字貨幣的突出特點體現在技術層面的先進性,使高信用等級貨幣更容易獲得,然而數字技術卻不能替代底層信用基礎。目前,美元在國際支付市場份額的占比超過四成,與歐元合計占比穩定在70%以上。另外,美元在國際儲備貨幣中占比超過六成,全球約1/2的貿易以美元計價,1/3的國家主權貨幣盯住美元,2/3的證券發行、新興市場外債以美元為單位。國際支付幣種的選擇受多重因素影響,如發行國經濟實力、法律環境、金融業態等。數字技術并沒有顯著改變結算幣種的信用根基,貨幣信用仍建立在國家綜合實力之上,美元在國際貨幣體系中的霸主地位短時間內很難改變。同時,重要國際貨幣的參與度將嚴重影響支付平臺的價值,沒有美元和歐元參與的多邊央行數字貨幣橋使用范圍將受到制約。在構建新支付體系時,試圖通過技術上的優勢去追求結算幣種的飛躍可能是徒勞的。因此,從結算幣種來看,美元在新支付清算體系下仍將是國際主流貨幣。
數字貨幣不能完全替代存款貨幣的使用。數字貨幣較銀行存款貨幣在跨境支付清算方面有很強的優勢和潛力,體現在流轉過程方面。然而,數字貨幣的金融屬性與紙幣相似,占有期間缺乏有效的增值途徑。用戶須讓渡數字貨幣所有權才能達到資產增值目的,如投資或儲蓄。銀行存款貨幣則自身兼具儲蓄功能,具有增值優勢。數字貨幣跨境支付清算過程雖不需要借助銀行賬戶實現,但外匯資產的保值增值仍須借助銀行賬戶體系提供的金融服務來實現,如儲蓄增值、基金申贖、理財買賣等。數字貨幣錢包也暫不能完全替代銀行賬戶的作用。未來,跨境支付清算過程更加依賴數字貨幣,外匯保值增值過程仍須借助商業銀行提供的綜合金融服務來實現。數字貨幣和存款貨幣間存在優勢互補,能更好地滿足用戶不同的需求。
新跨境支付清算項目須協調各方利益。數字貨幣跨境支付清算項目技術手段上容易突破,利益沖突卻很難調節,新項目想得到廣泛支持需兼顧各方訴求。在存款貨幣體系下,外匯受屬地國和發行國雙重管轄,屬地國開展本國外匯的日常管理,發行國則留有清算系統的控制權來制約他國,如美國凍結他國在美資產。發行國的權利是央行信用下的產物,數字形態貨幣也未改變這一格局。另外,SWIFT作為傳統跨境清算系統的壟斷平臺主要受美國控制。在新跨境支付清算項目下,貨幣管轄權和平臺控制權會再分配,這也是各參與方博弈的焦點。總體上看,新項目會朝著普惠公立的方向發展,但也要防止頭部國家利益集團對其他地區的進一步壓榨。因此,筆者認為非美利益集團國家應爭取的可行性方案是貨幣管轄權延續原有格局,平臺控制權更加公正中立。但這并非易事,數字貨幣在跨境支付清算方面的應用任重而道遠。
(孫婷軒、杜瑞嶺均為北京銀行資金運營中心投資經理。本文僅為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所在單位意見。本文編輯/孫世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