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村寂巷

李培德

一

“磚塔嶺”是一個座落在青島嶗山腳下的偏僻小山村，全村百余戶人家。三十多年前，我和妻子一同到過那里。

那是一個初夏，我和妻子從膠州乘坐公共汽車，經過了四個多小時的長途顛簸來到了“磚塔嶺”。那時候由于交通落后，僅僅一百多公里的路程竟然走了四個多小時，中途還轉了兩次車。車到了終點站，我倆又步行了近一個小時的山路。道路崎嶇，沒有一條是平整寬敞的，大多都是山里人經年累月走出來的蜿蜒小道。路面上到處散落著一些大大小小的石頭，一不小心就會硌疼了腳。

路上很少見到行人，偶爾會遇見幾輛破舊的小驢車“吱呀吱呀”地從身旁走過。

大約又走了五十多分鐘的山路，便來到了“磚塔嶺”。

剛一進村我就被這里的景色迷住了。遠近盡是滿眼的綠色。天藍如洗，禾苗青翠，草木蔥蘢，清澈的山泉“嘩嘩”地從茂密的草叢中流出，郁郁蔥蔥的樹林中露著點點紅色或灰藍色房頂的農舍，若隱若現。空氣中散發著陣陣泥土的氣息和花草的味道，一幅美麗的田園風光的畫面展現在眼前。

三姐和姐夫早早地站在了門前，臉上帶笑，熱情地把我們迎到了家里。

剛一進門，一陣濃濃的菜香撲鼻而來，肚子里抑制不住地“咕咕”叫了起來。只見炕上放著一個大大的木制飯盤，上面擺了花樣眾多的菜肴，炒山菇、涼拌山豆角、面蒸野槐花等，都是城里不常見的。

二

休息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清晨便早早起床，決定和妻子一起在村子里轉一轉。

清晨的陽光散落在小山村的小道上、房頂上，村莊的上空繚繞著縷縷輕紗似的薄霧，伴隨著家家戶戶房頂上的裊裊炊煙，一些不知名的鳥兒不時地抖動著翅膀，爭相賣弄著動人的歌喉，悅耳的歌聲似行云流水。那花、那草、那樹，是那么的芬芳與翠綠，一切都讓人心曠神怡。仿佛一幅淡淡的水墨畫，處處彌漫著醉人的芳香。

伴隨著大公雞陣陣清脆的鳴啼，一群群大白鵝和鴨子急速地從農舍里鉆了出來，沿著窄窄的小巷，向村前那條小河里奔去。老牛“哞——哞”地叫著，與主人一起慢悠悠地向田間走去。

這里的農民除了種田以外，主要經濟收入是打石頭。年輕一點的就騎著摩托車去旅游區做一點小生意，剩下的中老年人就以打石頭為生。

三

村里的巷子很多，縱橫交錯，巷中有巷，而又巷巷各異，路面是用一塊塊方形的嶗山石板鋪成的，歲月的雨水，將石板沖出了一條條細密的溝紋。

綠色的小草沿著石板的邊緣拼命擠了出來，把路面間隔成了一塊塊綠格子，走在上邊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的腳步聲，似乎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高矮不一的石頭圍墻，擋在一條條小巷的兩邊，墻上有著斑斑駁駁的苔痕，墻上爬滿了“紫羅蘭”、“爬墻梅”，綻放著不同顏色的花朵，娉娉婷婷，在墻頭上殷勤地搖曳著……

偶爾遇到幾家開著門的小巷人家，打眼看進去，院落里大多栽種著月季、櫻花、耐冬。耐冬是嶗山人的最愛，幾乎家家戶戶都會栽一棵。

這里的人非常樸實，發現有客人來時，都會熱情的邀請你進到院子里，近距離的欣賞院子里的一切，并不時地給你細述著每一種植物的特點，然后再把你請到屋里去，泡上一杯自家炒制的嶗山綠茶，盤坐在炕上，一邊聊天，一邊品茶。

小山村人的節奏不緊不慢，村里人三句話離不開嶗山茶。村子的四周大多都是村里人家的自留地，面積不大，也就三四分地，然而，村里人卻把它做足了文章，除了種嶗山茶，他們還充分利用地頭、路邊、溝沿，種滿了果樹，也就是聞名遐邇的嶗山杏和嶗山櫻桃等。由于嶗山特有的水質和新鮮的空氣，這里收獲的嶗山杏和櫻桃口感非常好，甜香里還帶著一絲酸，使人難忘。

晚上，是村里人家最美好的時光。每到這時，小巷里時常會有老人出來，在門口擺好一把躺椅，借著小巷盡頭徐徐吹來的細風，微閉著雙眼，手里搖著芭蕉扇。門前石階上放著的一把小茶壺和一只杯子，散發出幾絲嶗山茶的清香。相鄰的老人們用特有的嶗山鄉音，有一搭沒一搭地拉著家長里短，盤算著秋天的收成……

村子南面是一條小河，河面雖然不寬，但水面似明鏡一般。兩岸生長著許多的櫻花樹。每到農歷二三月份，便開始爭芳斗艷，有紅色的、粉色的、白色的；有雙片的、有單片的，被細細的春風吹過后，花瓣就像彩色的雪花一樣飛舞著，飛落到河面上，伴隨著清清溪水悠然漂去，落在河岸上，一層層，厚厚的，還不時散發出陣陣清香。

小河的水清澈見底，水面倒映著小山村那一排排古舊的小屋，老院的墻壁，鏤空的壁窗和那蝕掉了油漆的木門。每到下雨的時候，小巷里便是一番別樣的風景，水滴順著紅瓦綠樹流淌下來，落到鋪著石板的路面上，泛起層層水花，沙沙的，那聲音細小而微妙。用心去聽，用心去感受，就會體會到她滋潤心田的舒爽。

回到家中后，那一條條古樸而又寧靜的小巷，總是不時地在我的夢中映現。

四

2018年夏末，妻子提出要到嶗山“磚塔嶺”去看一看，去拾掇一下三十多年前那一段令人難忘的美好記憶。自從三十多年前去過以后，再無緣踏上那塊令人神往的土地，是因為三姐家從那里搬到了鎮子上。

“磚塔嶺到了”，隨著妻子的一聲呼喊，一下子把我從美好的追憶中拉了回來。我看了一下腕表，一共走了不到一個半小時，如今的交通條件真是不一樣了。

下了車，我與妻子一同向村子里走去。然而，令我吃驚的是，眼前的“磚塔嶺”，已不是從前那綠樹成蔭、鳥語花香、炊煙裊裊、家禽牲畜遍地跑的熱鬧景象，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雜草叢生，荒無人煙的蒼涼。

從前那寬敞的沙子路早已被雜亂的野草淹沒了，過去那在濃濃的綠樹掩映下的點點紅瓦，一條條細長而又幽靜的小巷，早已成了斷壁殘垣，偶爾能見到幾根破舊不堪的房梁，橫七豎八地支撐在瀕臨倒塌的殘墻上。不知誰家的屋頂上，至今還豎著一根用廢鋁線做成的電視天線，被風一吹歪歪扭扭，搖搖欲墜。村子里很靜，靜得使人不免有一些悚然。

只有靠近公路的地方，還能看見兩處算是完整的舊舍。在一棵老槐樹下，坐著兩位七八十歲的老人，一邊吧嗒著煙袋，一邊用小石子下著五子棋。

其中一位老人看見我們便好奇地問：“從城里來的？走親訪友還是旅游？”我說：“老人家，我們隨便看看。”

“哎，有什么好看的，沒人了，都搬走了，全村就剩下俺這兩戶人家了，上年紀了，只能留守在這里。”老人說完深深地嘆了口氣。

聽兩位老人說，自上世紀九十年代起，村里人就開始陸續搬離這個祖祖輩輩生活過的小山村。隨著年輕人的搬遷，村子也跟著蒼老了許多，從小山村出去的人，沒有哪個愿意回來。正像老人說的那樣，“誰還愿意留在村里，一畝地一年的收入滿打滿算也就能掙幾百塊錢，還不如到城里打幾天的工呢。”

曾經上百戶人家的村莊，只剩下了這兩位老人。時間仿佛一把篩子，篩去了那些曾經美好的記憶，留下的只是那些使人感到隱隱作痛的孤獨與蒼涼。

如今的“磚塔嶺”，鄉村的模樣已越發模糊。農村人口的凋零，自然村的漸漸消失，在城市化的洶涌大潮中愈見明顯。離開山村的人漸漸富起來后，在身份和精神上已經與鄉村慢慢割裂，使當年的小山村正在從物理空間到精神內核上漸漸消失。

乘興而來，抱憾而去。我懷著一種無比失落的心情離開了這座曾經給我留下美好記憶的小山村。驅車來到了三姐家，當我敘說起“磚塔嶺”的時候，三姐告訴我，那些在外打拼富起來的人，正打算聯合籌資，回鄉創業，依托村莊良好的生態環境，恢復古村舊貌，打造一個集康養、休閑、采摘于一體的慢生活基地。聽此一說，我不由地感到一陣欣慰。

或許今天的“磚塔嶺”，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展現出迷人的風貌，讓長期生活在城里的人們，在繁忙之余，能來到綠水青山中，消融生活的沉重和煩憂，同時也把這些富有悠久歷史文化的古村落完整地保存下來。

我想這里不久將是一塊理想的打卡地！

責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