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戰峰
盛夏的傍晚,天空并不透亮,路邊的樹耷拉著腦袋,空氣粘稠,憋得人喘不過氣來。狹窄的隴口西路,人流如織,路邊招牌競相爭奇,唯恐路人錯過。頭頂上亂搭的電線如蜘蛛網,密密麻麻地網住了這條街。在路盡頭的角落里,有一間東北菜館,門面不大,干凈整潔,落地窗上做了古香古色的木窗欞,方中帶圓,透著溫暖的氣息。
女老板秀梅跟金志剛是正宗老鄉。金志剛是這里的???,吃飯還能打折,他對秀梅有種莫名的親近感。金志剛喜歡坐在角落里,要一碟水餃和一瓶啤酒。他的嘴唇肥厚外翻,一根一根胡茬剛硬粗壯,但是缺乏管理,從毛孔里肆無忌憚地冒出來,混在食客里,沒有人把他當成一位專家,這種自由感讓他覺得很舒服。
餃子包得很精致,皮薄、菜多、肉少,缺了東北人的豪氣,但這并不影響他跟秀梅用濃重的鄉音插科打諢,甚至說一些開葷的話。秀梅年紀不大,卻深諳世故、伶牙俐齒、八面玲瓏,開口“哥”,閉口“哥”,叫得他心里癢癢的。
“哥,咋得啦,有心事呀?”秀梅坐下來,給金志剛斟滿酒。
“沒啥事!”他很想跟秀梅倒倒苦水,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工作上的事情不能跟外人說,這是紀律。
“瞅啥呢?”秀梅說的每個字都放著電,身上濃烈的香水味,阻塞了金志剛的呼吸。他慌亂的眼神無處安放。
秀梅的緊身衣領口很低,鎖骨處紋著一只紫色蝴蝶,豐腴的胸部撐出了一片風景,彎腰時那風景差點滾落到桌上。金志剛看直了眼,感覺身上很不自在,他的黑色寬邊眼鏡,滑到鼻梁處,他往上推了推,而視線卻沒有轉移。
金志剛為了攻關新型巨型盾構機核心技術,泡在資料里幾天幾夜不出來,幾乎失去了自我,根本沒有時間花前月下,親近女人更是一種奢望。
今天開研討會時,令人反感的“肥佬”,又當眾挑他的毛病。整整一下午,他的胃里像被塞了一塊凍年糕,脹氣,難以消化。他來秀梅的館子吃飯,就是想在漂泊的現實里找點慰藉,或者是歸屬感,吃完餃子,心情好多了。
金志剛結了賬,心不在焉地走出飯館。
集團給金志剛租的公寓在中山大道,穿過隴口西路北邊的麥村,再過了天橋就到了。麥村的村口正在修地鐵,工地用藍色的鐵皮圍蔽著,里面燈火通明,如同白晝。戴著黃色安全帽的男人,吹著哨子,發出“嗶嗶嗶”的短促音,揮舞旗子指揮吊車卸下一臺大型盾構機。
“刀盤開口率頂多40%,小玩意兒!”金志剛自言自語。在他眼里,這種盾構機跟祥龍系列相比,又小又嬌氣,只能在城里顯擺,而“祥龍”才是穿山越嶺的真龍。
麥村被高樓大廈包圍著,逐漸成了城中村,容納著社會萬千。在兩樓之間有一道口子,是進麥村的小路,路面高高低低,如蟻穴蛇道般逼仄,兩棟樓幾乎緊貼著,窗護欄上鮮紅的男女衣褲滴著水,滴在樓下的雨檐上,節奏緊湊,頻率均等。
巷口的小店里,一個半大小子,身材干癟,一頭枯草似的黃毛,手里夾著煙,柴火棍般的小腿上刺著一群狼。金志剛不由地想起了弟弟手臂上那個青面獠牙的刺青。弟弟早早就輟學了,沒有穩定工作,整天瞎混,讓他操碎了心。
“帥哥,耍一下!”一個臉色慘白,張著血紅大口的女人,趿拉著拖鞋,招引金志剛。金志剛沒有理睬,徑直走過。
第二天,金志剛起晚了。眼看就要到集團了,突然下起了暴雨。他沒帶傘,被淋得很狼狽,白襯衫緊貼在身上,看得見他干瘦的皮肉和清晰的肋骨。
他剛出電梯,辦公室胡主任迎面走來,主動跟他打招呼。胡主任氣質高雅,淺笑若水,穿著紫色連衣裙。胡主任善于溝通,上下左右的關系都能打點妥當。
“怎么不躲躲雨呢?快去換件干衣服,小心感冒!”胡主任口音綿軟、余音環繞,在金志剛心里,她如皓月星辰,只能仰望,不可觸及。胡主任遞給他一包紙巾,他感覺像雨后陽光照進了心里,心臟怦怦直跳。
他剛推開辦公室的門,桌上的電話像長了眼睛,急促地響起。
“祥龍1號出故障,導致4號標段停工!跟我去現場看看!”他拿起電話,眉頭收縮成了核桃皮??傇O計師穆峰,一個離異的老男人,脾氣不太好,在電話里咆哮著,完全是命令的口吻。
“從理論上來講,應該可以遠程指導他們排障。”金志剛說。
“改不了紙上談兵的毛病,‘從理論上來講你永遠都成不了事!”穆峰火氣很大,仿佛早餐吃的不是雞蛋,而是炸彈,充滿了火藥味。
金志剛不敢出聲,掛了電話,自言自語:“肥佬,我說錯了嗎?”
金志剛覺得穆峰橫挑鼻子豎挑眼,總是針對他。不管金志剛怎么努力,穆峰都不滿意,非得從雞蛋里挑出骨頭來。金志剛清楚,自己的前途掌握在穆峰手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裝孫子,他還要努力裝成乖孫子。他很想反駁穆峰,但是他不敢,只好當面叫穆老,背后叫他“肥佬”。
金志剛和穆峰在月臺上奔跑的樣子,就像一幅簡筆畫。金志剛干瘦如竹,腦袋大得有點突兀,像一根棒棒糖。穆峰個頭矮,腿短體胖,像葫蘆娃。穆峰平時走路都喘得厲害,這一路小跑,差點要了他的命。他們緊趕慢趕,最終趕上了高鐵。剛找到座位,穆峰就像一團面,一屁股坐下來,腰部的贅肉從扶手兩側的空隙里擠出來,侵占了金志剛的空間。金志剛一臉嫌棄,調整了一下坐姿,看到穆峰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如狗,心里突然有種愉悅的滿足感。
一路上,穆峰很忙,不停地接電話,講起專業,語速很快,不容置喙,當然別人也插不上嘴。金志剛很煩穆峰,可當面卻連粗氣都不敢出。穆峰突然發脾氣,聲如洪鐘,引得車廂里的旅客側目。金志剛玩著手機,不出聲,假裝陌生人。
他們坐了兩個多小時高鐵,又坐了一個多小時汽車。在盤山路上,車子像繞毛線一樣兜圈子,金志剛暈車,差點吐出來。車行至半山腰時,一起車禍堵住了來往車輛。兩輛貨車在急彎避讓時,一輛貨車沖下了山崖,另一輛車側翻著身子,癱在路中間,滿滿一車大蘋果,順著山路滾了下去。司機還活著,全身都是血,頭上裹著一件襯衫,蹲在路邊,抽著煙,手抖得很厲害,已經嚇傻了。
穆峰有些哀傷,表情凝重,轉過頭對金志剛說:“要是把這層層疊疊的山打通,就不會有這樣的悲劇了!”這句話他反復說了幾遍,好像有種負罪感。
金志剛想起了正在跑運輸的弟弟,擔心起他的安全。弟弟少不更事,早早就輟學了,跟別人去跑運輸,風餐露宿,吃了不少苦。他擔心弟弟也會在某個瞬間與死神擦肩。他突然感悟,人生最大的幸運,不是大富大貴,而是劫后余生。他想提醒弟弟開車要注意安全,連打了三次電話都沒打通,發了條微信也沒回,他開始胡思亂想,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直到中午,弟弟的電話回過來,金志剛懸著的心才落地。
他們到達廣安穿山公路4號標段時,已經是下午了。工程負責人盼來了救星,先是遞煙,又搶著幫穆峰提包。穆峰接過煙點燃,抽了一口。金志剛的兩條腿像灌了鉛,沉得邁不動腳,他的屁股剛挨到椅子,穆峰就說:“走,去現場?!苯鹬緞偲鐭?,三步并兩步地跟了上去。
昨天吃飯時,金志剛被秀梅嘲笑不注意形象。戴安全帽前,他認真整理了一下頭發。不料被穆峰的余光掃到,那鄙視的眼神,讓他心里發毛。他們坐著工程車,緩緩進入隧道,在巨型盾構機的肚子里,每個人如爬蟲般渺小,混凝土澆注好的洞壁上有水滲出,水珠落下,“滴滴答答”的聲音聽得很真切。
“現在掘進情況怎么樣?”穆峰問工段長。
“最近,經常會遇到蝕變巖、硬巖、地下融水等地質狀況。您看,眼前的這段蝕變破碎帶位于地震帶上,掘進難度很大!刀頭經常堵,一堵就要停工,一停至少一天,非得把碎石清理干凈,設備才能轉起來,特別影響工程進度!”工段長抱怨。
“我這次來現場,就是想看看實際情況,爭取早點解決刀頭的動力問題。”穆峰的話讓人們看到了希望。
“干這行二十多年了,這是我見過的最不好的巖層。從這里開始,往前全是這種地質,時不時就會塌陷??矗@邊都塌空了,掘進的時候就會“嘩嘩”地往下掉,我們用鐵板把易碎處都封起來了,還灌了漿?!惫ざ伍L向穆峰訴苦。
“從理論上講,可以嘗試在祥龍1號上兼容進口刀頭?!苯鹬緞偼蝗幻俺鲆痪湓?。
“崇洋媚外!別總是從理論上講!到了現場就認真看現場,要結合實際情況解決問題?!蹦路逶捓锊刂朵h,眼睛斜視著。
“我只是提個建議?!苯鹬緞偙緛磉€想接著說,被穆峰一吼,后半句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祥龍1號巨型盾構機完全是中國人自主研發的!用進口刀頭,就意味著要改變國產刀盤的生產工藝,全部操控數據都要修改!”穆峰雙手叉在腰上,像個大肚茶壺一樣威風著。
“修改數據并不難,主要是改變生產工藝有難度。”金志剛繼續說。
“真是廢話!我們是要通過研制祥龍1號和2號,讓中國標準成為國際通用規范!”穆峰的兩撇粗黑的眉毛連成了一條線,他的話像他的脾氣一樣剛硬,回蕩在巨型盾構機的內部,發出金屬的音質。金志剛在眾人面前被羞辱了,恨不得找個地方躲起來。
“不久的將來,這里將是山北通向山南的大通道。窮山有了出路,才能變成金山銀山。你能想象到那種便捷嗎?”穆峰問金志剛。
“想象不到!”金志剛冷冷地回答。
“你肯定想象不到!從我祖輩開始,幾代人就在懸崖峭壁上鑿路。如果能解決祥龍1號刀頭功率的問題,讓盾構機不再卡頓,那隧道穿越崇山峻嶺,不就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了嗎?!蹦路逭f話時,口水都噴出了彩虹的效果。
金志剛很想笑,他眼中的穆峰很滑稽,但他不敢笑。
“你們把對稱的刀頭先卸下來一組,清理干凈,換一組6號刀頭試試?!蹦路逄岢隽伺耪系囊庖?。
“從理論上來講,這樣做可能毀了刀盤!”金志剛強烈反對,這次他要堅持原則。工程監理、工段長都站出來反對。
“‘從理論上講,如果廢掉一個刀盤,能打通這段巖層,能為國家省多少時間和金錢,你算過嗎?”穆峰模仿金志剛的語氣說話,毫不給金志剛留面子,每句話都像一把錐子,戳在金志剛的心口上。
當然,姜還是老的辣,按照穆峰的方法,機器慢慢轉動起來,傳送帶上運送出碎石,盾構機重新向前推進,洞壁上不斷有碎石往下掉,幾個工人開始清理,他們熟練地將鋼筋條插入破碎帶進行加固。
從工地回來,金志剛攢了一肚子火,又不敢表現出來,兩條腿好像裝了定位儀,不知不覺來到了東北菜館。吃飽,喝足,又跟秀梅訴了苦,心里舒坦多了。他想與秀梅發生點什么,但眼前浮現出秀梅與各色男人打情罵俏的場面,便沒了興致。
祥龍2號的推進速度有點滯后,老總開會點名批評了兩次。穆峰急得滿嘴長水泡,他帶著研發團隊沒日沒夜地窩在車間里。集中研討后,大家形成了共識,要讓這個直徑9.88米的大胖子,變成真正的祥龍,主要精力要放在提升刀頭的動力上。大家提出很多具體想法,都被穆峰否定了。金志剛寫了份很詳細的方案,信心滿滿地等待穆峰的贊揚,可穆峰越往后翻,眉頭皺得越緊,最后放到桌上,沒說話,走了。這讓金志剛摸不著頭腦,有種被羞辱的痛感。
金志剛很憋屈,他越來越不理解,當初是穆峰親自面試并錄取的他,可現在卻對他橫眉冷對。金志剛越想越氣憤,忍無可忍,他竟然拍著桌子喊:“雖然你是權威,但也要尊重別人的意見呀,我的論文發表在《Journal?of?Thermal?Science》(《熱科學學報》)上,從理論上來講,我的研究成果是被國際學術界認可的!你憑什么瞧不起人?”
“你以為喝了點洋墨水,能寫幾篇論文,就能解決實際問題?顯你能耐!工人們要的是好設備和解決方法,不是聽你普及科學!”穆峰剛走到門口,又停住了,說話又快又狠,刀刀見血。
“那也要尊重科學呀!”金志剛繼續爆發,血勁漲滿了身體,真想干一仗。小時候家里窮,被同學欺負,被老師罰站,金志剛都忍著。成長的路上,他如一只踽踽獨行的蝸牛,很少反抗,爬得很慢,卻一直沒有停下腳步。今天,積蓄了很久的怨氣終于吐了出來,一下子輕松了。他認為,這不是看得起或看不起的問題,而是尊重不尊重科學的問題。曾經有人對金志剛說,穆峰剛愎自用,很難相處。他覺得穆峰在國內巨型盾構機領域是領軍人物,跟著穆峰搞科研,應該不會錯??涩F在,他對穆峰的能力和水平產生了懷疑。
“我不尊重科學?難道科學就只能從理論上講嗎?”穆峰的連發炮,速度極快。金志剛還沒來得及招架,就被打退了。
金志剛發誓要把方案改到無可挑剔,然后甩到穆峰的面前,指著鼻子說,別以為老虎不發威是病貓??墒牵€沒走出十步,他就后悔不應該跟穆峰發生正面沖突,這相當于以卵擊石,他預感自己今后的日子不會好過。
金志剛心神不寧地坐著。突然,弟弟金志輝打來電話,支支吾吾地說,拉貨時出了交通事故,車被扣了,不僅沒掙到錢,還被老板炒了魷魚,非要來投奔金志剛。
金志剛的爹臨終遺訓,要他出人頭地,要把全家的窮根子拔掉,其中就包括幫弟弟過上好日子。為了在大城市扎根,他拼命學習,讀完碩士讀博士。他如一匹負重的馬,馱著全家的希望艱難爬坡,想想就心酸。現在,他自己還沒站穩腳跟,弟弟又來投奔他,真是難上加難。可是不管多難,他得把弟弟安排好,這是做給整個家族看的。難就難在他初入社會,沒有關系,一時找不到門路。
金志輝來得特別快,就像順著電話線滑過來的。見面前,金志剛很生氣,想臭罵他一頓,可見了面,看到弟弟一副可憐相,準備的氣話全都忘了。雖然他跟弟弟說,人沒事就好,可心里卻是焦慮的矛盾的。全家人都把脫貧的希望寄托在金志剛身上,弟弟來投奔他的目的,就是來主動脫貧的。
金志剛想求穆峰幫忙。他打聽過,穆峰的社會關系網很廣。他想請穆峰吃飯,當面道歉,順便求他幫忙給弟弟找工作??伤路迮牧俗雷?,還怎么好意思開口呢?如果被拒絕,那樣更沒面子。想來想去,他想到了胡主任。胡主任曾在東北讀大學,也算半個老鄉,而且熱心腸,請她做中間人邀請穆峰吃飯,應該不會推辭。
金志剛繞來繞去,哼哈了半天,胡主任聽出了金志剛的意思,竟然答應了。胡主任是公認的女神,很少應約,她能給金志剛面子,金志剛覺得無比榮耀。胡主任點名要去秀梅的東北菜館。這正合金志剛的意思,環境合適,價格合理,還能見到秀梅。意料之中,穆峰跟胡主任說,有事,不能來。金志剛有點失望,但也有心理準備。他知道,穆峰還在生氣。
傍晚,東北菜館門庭若市。他們還沒進門,就聽見秀梅吆喝了:“給你們留了房間。今天有新鮮的醬骨架,肉大味香,越喝越有!”
“來一份!揀肉大的上!”金志剛搶先答到。
“帶新朋友來,今天給你打八折!這帥哥眉清目秀,身長體闊,真棒!”秀梅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金志輝的身上。
金志輝聽到秀梅的夸贊,臉一下就紅了,不由地偷瞄這個熱情的女人。胡主任也夸金志輝很帥氣。金志剛有些不爽,心想都是一個媽生的,憑什么弟弟那么招女人喜歡!金志剛常自我鼓勵,像他這樣家貧又長相一般的人,注定要付出更多的時間和努力,才能找到屬于自己的舞臺。
酒肉上桌,金志剛兄弟倆分別敬胡主任酒。別看胡主任是女人,喝酒如飲水,顰笑如常,不亂半點分寸。胡主任說:“雖然穆總在氣頭上,今天沒來,但是他很看好你,常說你是可造之才。”金志剛沒有回應,他不相信穆峰有這樣的胸懷,他猜想這是胡主任在從中化解矛盾。
金志剛舉起杯,轉移了話題,他酒量一般,但是為了弟弟的工作,舍命奉陪。胡主任喝得很盡興。當即打電話給車隊主管,解決了金志輝的工作問題。這頓酒喝得非常有意義,金志剛明白要想在城市里扎根,還是要有點社會關系,圈子很重要,你認為很難的事,圈子里的人卻覺得很簡單。
自從金志輝進了集團的車隊,好像變了個人,工作很努力,長大了,也懂事了。他跟秀梅混得很熟,經常去店里打包些春餅或者水餃,給熬夜加班的金志剛送去。金志剛吃在嘴上,暖在心里。金志輝經常帶去雙份,一份給金志剛,一份給穆峰。金志剛知道后,心里很不舒服,說金志輝是個叛徒,問他憑什么給穆峰打包。
“他不是你領導嗎?就算你不喜歡他,也得搞好關系呀,這對你沒壞處!我這是在幫你呢!”金志輝說得有板有眼。金志剛想了想,沉默了。
很快,祥龍2號項目進入攻堅階段。穆峰帶著團隊進行超大轉速試驗,這可是極端特殊的復合巖環境。穆峰工作很拼,親力親為,坐在控制室里,擼起袖子,夾著一支煙。這個試驗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但試驗并不順利,各項數據都未達到測算值,刀盤頂著巖石面,死死地卡住,進退兩難,刀頭無法更換,這簡直就是噩夢。
半支煙的工夫,碎巖石如暴雨般落下,現場一片混亂,警報聲、喊叫聲、求救聲,在封閉的空間里翻滾奔突?;覊m彌漫,隧道里什么也看不到了。穆峰面如土色,他舉著對講機,拼命地喊:“志剛!志剛!聽到回答!”
隧道里漸漸平靜下來,沒了聲音。穆峰的嘴唇發青,對著對講機聲音顫抖地喊:“志剛!志剛!聽到回答!”
穆峰的額頭滲出一層密密的汗。周圍的人嚇得六神無主。
“趕快啟動應急預案!”工段長大喊一聲,才把眾人的魂拉了回來。
“我在……”對講機里傳來了金志剛的聲音。
“臭小子!”穆峰的聲音有些哽咽。
“穆總,能不能用我的法寶試一下?!?/p>
金志剛大難不死,干勁十足,等待著回復,但對講機里只有電流聲,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
“那就看看你能不能創造奇跡!”也許是在思考,也許是還沒從驚嚇中走出來,過了很長時間,穆峰才下達指令。
金志剛迫不及待地說:“上鑰匙!”
清理完現場,隧道里靜如止水,只有微塵在飛舞,人們眼神如光束,為金志剛的法寶開辟了一條路。這個法寶是第一次用,大家都為金志剛捏著一把汗。金志剛指揮工人把驅動軸裝到祥龍2號上。
金志剛說:“另一邊又有點塌,你們得趕緊!”
穆峰說:“讓他們從后邊扶著點。”
金志剛說:“扶著呢!”
工人說:“好,到位,現在裝好了,看一下有沒有信號?”
金志剛說:“我這邊能看到信號了?!?/p>
工人說:“你啟動一下刀盤?!?/p>
金志剛按下了控制鈕,祥龍2號再次啟動,傳送帶開始緩緩地送出巖渣。
穆峰盯著金志剛,豎起了大拇指。金志剛興奮地笑著。
日子磕磕絆絆地過著,穆峰和金志剛卻越來越有默契了,即便有分歧也愿意坐下來一起研究解決。他們形成了共識,只有解決了卡機的問題,祥龍2號才算真的成功,才能成為世界領先技術。
“我分析過全部數據,結合近幾次試驗的情況來看,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也許將液壓馬達和電機驅動結合起來,可以解決卡機的問題?!苯鹬緞傉f。
“講講你的理由?!蹦路屣@得很感興趣。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能不能改變思路,造一個混合動力的掘進機推動刀盤,相當于一個是超級跑車,速度快;一個是重載卡車,承載大。”金志剛滔滔不絕地講,全然忘記眼前的權威。穆峰認真地聽,似乎很是贊同。
“好主意!通過設備自身動力,來解決卡機的難題,在應援掘進技術上,這個思路很新穎?!?/p>
“這都是您指導有方,實際上我們可以通過自己的設備,解決更多的工程性難題。我們這代年輕人可以肩負這樣的使命,能夠為中國制造贏得尊嚴!”金志剛自信地說。穆峰被金志剛的話感動了。
隧道里,穆峰目送金志剛走向祥龍2號。
他們眼前的祥龍2號,像滑出母體的胖小子,一百多噸重的刀盤緩緩接近掘進機的鐵嘴鋼牙,像巧婦在穿針引線,精準對接。
“祥龍2號,一天能嚼碎將近三千立方米的巖石。”金志剛自豪地說。
“這些碎石能填滿一個國際標準的游泳池。祥龍2號可以稱得上‘地下航空母艦!”穆峰的眼神里放射著光芒。
“刀盤驅動測試開始,啟動!”金志剛嫻熟地按下那些紅綠藍黃的按鍵。
“慢一點!”穆峰很緊張。
“液壓和電機兩套驅動系統組裝完成!”穆峰繼續把刀盤的穩定性能調整到最佳狀態,沒有任何抖動。
“再調一下頻率!”穆峰很滿意。
“電機頻率5赫茲,閥開度430毫安?!?/p>
“震動比較大,調整一下閥開度?!?/p>
“收到,閥開度401毫安?!?/p>
“再高2毫安試一下?!?/p>
“收到,調整完畢?!?/p>
“好,基本平穩了?!苯鹬緞偟氖中⌒囊硪淼匦D著黑色的刻度盤。
“收到,調整完畢?!苯鹬緞偼ㄟ^觀察刀盤細微的抖動,判斷需要加多大的力。液壓和電機兩套系統,同步調試成功,他仍然仔細觀察手中的秒表,記錄著刀盤旋轉的數據。液壓和電機兩套系統的關鍵數據各有16組,排列組合,總共有上千種方案,每一個參數的調校,都是金志剛在一百多個不眠的日夜里掌握的絕技。
“祥龍2號的動力問題解決了!”穆峰激動得像范進中舉。
試驗結束后,穆峰竟主動約金志剛喝酒。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秀梅的飯館。秀梅依然熱情,但是她看金志剛的眼神有些躲閃。
穆峰放下了那股嚴肅勁兒,喝酒的節奏有點快,一口一杯,一會兒工夫臉就通紅,話多了起來。喝到情深處,穆峰主動講起了往事。
“我參與了第一代國產大口徑盾構機的研制,當時核心技術都被德國控制著,在國內這項技術一直處于空白,始終沒辦法突破。我們想買一臺回來研究。你猜他們開價多少錢?”
“9000萬?”金志剛估了價。
“其實,德國的大口徑盾構機在歐洲賣得并不貴,但他們知道中國人造不出來。所以,獅子大開口,要價2億!寸步不讓!”
“真是虧大了!”金志剛拍了下桌子。
“錯!雖然我們被敲詐勒索,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但是這激發了我們研制大口徑盾構機的斗志!”時隔多年,再講起往事,穆峰仍然很氣憤,自己干了一杯?!暗聡鵀榱朔乐辜夹g泄密,維修保養時,都不允許我們在場。但是,現在咱們集團生產的大口徑盾構機,就占了國際市場三分之二的份額。祥龍2號又是一次大突圍,大跨越!”穆峰有點激動,自己又喝了一杯。
“中國制造值得驕傲!”金志剛補充說。
一瓶酒,一碗肉,倆人不知不覺都喝醉了,自然而然地說了很多真心話,曾隔著的一座山,說沒就沒了。
“剛開始,我為什么反對你呢?因為你用了很多國外書本上的理論,有些已經滯后于中國的創新理論了。別說,你小子還挺抗壓,真的沉下心去現場琢磨事了,我是看在眼里的!這次祥龍2號能成功,你立了頭功!”穆峰終于毫不吝嗇地表揚了金志剛。金志剛真高興,連喝三杯,居然趴在桌上大哭起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哭,哭完心里舒服極了。
喝這頓酒之前,金志剛接到了科技戰略研究院的博士后錄取通知,本來這是一次絕好的逃離機會??涩F在穆峰的態度一百八十度轉向,金志剛卻怎么也說不出口了,只好等穆峰清醒的時候再說。
集團急著嫁女,施工方也像旱地里的光棍急著入洞房,兩邊都在催促祥龍2號趕緊投入使用。大家都拼了命,祥龍2號終于如期完工,即將被分作三段運往5號標段。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金志剛要親自去現場指揮,他還讓金志輝運輸最核心的刀盤驅動部分。但是,穆峰思慮再三,還是不放心金志剛獨立完成現場安裝。金志剛告訴穆峰,他已經買好了高鐵票。穆峰卻擔心車隊路上出問題,非要跟車去。穆峰固執起來,九頭牛也拉不回來。金志剛說自己暈車,堅持坐高鐵去。車隊出發前,金志剛交待金志輝,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能出差錯,還讓他照顧好穆峰。
送走了祥龍2號,金志剛有些失落。他整晚睡不著,肚子又有點餓,想到了秀梅館子里的春餅和水餃,腦海中不由地浮現出了秀梅的身影。他爬起來看了看手機,已經凌晨一點多了,秀梅應該收工了。
他打開電視,英語頻道正在介紹中國的美食,饑餓感更加強烈,餓得他直吞口水。金志剛打開冰箱,空空蕩蕩的,他莫名地可憐自己,要是有個老婆就好了,知冷知熱,問饑問飽,也不至于這么孤獨窘迫。翻到一包過期的方便面,煮熟吃飽后,終于有了些許的滿足感。他又倒在床上,看著電視,沒過多久就睡著了。
金志剛被急促的手機鈴聲驚醒。電話是車隊主管打來的,“金工,有個不好的消息,你可千萬別急!”
“怎么了?”金志剛的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穆總和志輝出了車禍,已經送到醫院了。您能不能盡快趕來?”車隊主管聲音顫抖地說。
“嚴不嚴重?在哪家醫院?”金志剛腦袋“嗡嗡”響。他把電話夾在肩膀上,穿褲子,換T恤,一氣呵成。
金志剛輾轉了4個多小時,終于到了醫院。
“到底是怎么回事?”金志剛情緒激動地問。
“一路下雨,路有點滑,但我們都開得很小心。走到十八彎,一輛貨車從坡上沖下來,跟穆總的車迎面相撞。志輝的車就跟在后面,如果急剎車,刀盤就存在側翻滾下山的風險,他就徑直撞向了山體……”
“穆總呢?”
“還在搶救……好在他坐在后排……”
“就不應該讓你去,你非要……”金志剛的情緒失控,狠命地錘著墻。
醫生說,如果志輝度過這兩天的危險期,就有希望,讓金志剛做好最壞的準備。志輝躺在重癥監護室里,身上插滿了電線和管子,被紗布裹成木乃伊,整張臉像烤熟的土豆被搓了皮,露出鮮嫩的肉。金志剛想起了小時候背著弟弟過河,被水沖走的情景,不禁黯然神傷。
金志輝命硬,闖過了鬼門關,但眼睛受傷,腦門凹陷,腿上打了六根鋼釘,再也不能開車了。自從志輝受傷,金志剛的生活變得局促起來,既要負責祥龍2號的諸多工作,還要兼顧穆峰和志輝。
一個月后,金志剛來探望穆峰,他拿出手機,播放祥龍2號打通5號標段的新聞,彩旗飄揚,眾人歡呼。穆峰僵直地躺在病床上,兩眼呆滯,嘴唇微微張合,眼角卻潮濕了。
這時,秀梅攙扶著志輝走進穆峰的病房。秀梅端著一盒熱氣騰騰的餃子,餡大皮薄,透著光,圓潤飽滿。
“哥,我不開車了,以后跟秀梅一起開飯館……”志輝受了傷的臉上顯現出對未來生活的期待。
金志剛默許地點了點頭,避開了迎面而來的熱切目光,內心五味雜陳,許多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陽光透過病房的窗戶,溫暖地四散開來,在持續的安靜中,仿佛暗暗滋長著一種向上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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