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育齡 做白求恩式好大夫

趙銘思

一十六歲投革命，勤懇終生忠于黨，七一勛章獲得者；八十五載行醫路，堅守初心為人民，白求恩式好大夫。

100年在歷史長河中如白駒過隙，但放在人的一生，卻可以厚重而寬廣。

2022年6月7日，辛育齡因病醫治無效，在北京逝世，享年101歲。“一十六歲投革命，勤懇終生忠于黨，七一勛章獲得者；八十五載行醫路，堅守初心為人民，白求恩式好大夫”，這副由中日友好醫院敬獻的挽聯，凝縮了老院長辛育齡在革命中淬火的一生。

在戰火中同白求恩并肩戰斗救治傷員，半個多世紀的從醫生涯中完成了1.5萬多例胸外科手術，曾開展了國內第一例人體肺移植手術，在胸外科領域的多個方面取得從0到1的突破，為尋找針刺麻醉最佳穴位不惜在自己身上試驗……他的百歲人生充滿傳奇。

從小戰士到大專家，他始終將手術臺當作“前沿陣地”，盡己所能地診治患者?！熬人婪鰝缴?，人生價值是奉獻”，他用行動詮釋著白求恩精神，也將這種精神言傳身教傳承給了后輩醫者。

同白求恩并肩戰斗

辛育齡的從醫之路，與白求恩有著不解之緣。他在戰火中淬煉砥礪，從一名戰士成長為專家。

1921年，恰是中國共產黨誕生的那一年，辛育齡出生在河北省高陽縣。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日軍全面侵華，整個華北地區很快淪陷。年僅16歲的辛育齡棄筆從戎，通過已經是地下黨員的哥哥參加了抗日革命組織——冀中抗日民族自衛軍。

1年后，辛育齡正式參加了八路軍，成為冀中衛生部后方醫院的衛生員。從此走上了為之奮斗一生的革命道路。

1939年，這一年對于辛育齡有著格外的意義，他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認識了影響和改變他一生命運的人——白求恩。

1939年春天，白求恩來到冀中軍區急需配備助手，衛生員辛育齡被派到白求恩醫療隊擔任司藥。

由于遭遇敵人殘酷掃蕩和嚴密封鎖，轉移到白洋淀的醫療隊僅有的食物藕和魚蝦，因缺鹽而難以下咽。擔心白求恩的健康，經請示黨支部書記，辛育齡拿出藥箱里的一點精鹽，給白求恩做魚用。不料，白求恩大發雷霆，嚴肅批評他違反紀律?！凹t小鬼”被深深震撼：白求恩把傷員的生命和健康，看得遠比自己重要。

最讓辛育齡一生難忘的是白求恩不畏生死的精神。為了能多救治一些傷員，白求恩經常將手術隊安排在離炮火最近的地方。在齊會戰斗中，白求恩將手術室設在前沿陣地上，盡管簡陋的手術室外炮火連天，手術室內的白求恩卻鎮定自若，不慌不忙地把手術做完。同志們勸他到稍微安全一些的地方，被他斷然拒絕?！扒斑M一步，就能多救一批傷員！”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最終白求恩連續工作了69個小時，堅持為傷員做完手術后才撤退。年少的辛育齡真切地體會到什么是“毫不利己，專門利人”。

“他在用崇高的思想來完成一項崇高的事業，對我的影響很大，讓我覺得如果以后可以做一個像白求恩那樣的醫生，救死扶傷，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彪m然跟隨白求恩只有短短幾個月，但白求恩精神在辛育齡的心靈埋下火種，使他萌生了學醫報國的念頭。

在一次戰斗中，醫療隊遭遇了日本飛機的轟炸，馱藥箱的馬匹受驚導致藥品撒了一地。辛育齡趕緊拽住驚馬，整理藥箱，手臂卻被劃傷，鮮血淋漓。白求恩看到藥品受損，非常生氣，但當他看到受傷的辛育齡后立即叫住了他，二話沒說，親自為他處理縫合傷口。

這道由白求恩親手縫合過的傷口疤痕，一直陪伴辛育齡走過漫長歲月。與白求恩共同戰斗的日子，也深深地影響了他的一生。

白求恩離開冀中后，辛育齡再也沒有見過他，再一次聽到白求恩的消息，竟是他犧牲的噩耗……

1940?年，年僅19歲的辛育齡已是冀中軍區制藥廠的廠長。當時，抗戰進入最困難時期，部隊里流行瘧疾和疥瘡。在那個缺醫少藥的年代，辛育齡遍訪當地民間醫生，帶領職工和老鄉上山采藥，提取有效成分制成藥片方便戰士服用，取得了良好治療效果。他還研制了治療疥瘡的皮膚擦劑軟膏，為提升部隊戰斗力作出貢獻。

1942年，辛育齡由冀中軍區選拔派往延安，進入中國醫科大學學習，這也是中國共產黨創辦的第一所醫科大學。畢業后，辛育齡被分配到中國醫科大附屬醫院，成為一名外科大夫。遼沈戰役時，辛育齡奉命帶領醫療隊趕赴沈陽。東北解放后，辛育齡被任命為盛京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院長，順利完成了醫院改制。抗美援朝戰爭期間，辛育齡組織醫療隊赴朝支援，負責收容傷員分類治療。

與黨同齡，與黨同心，與黨同行。辛育齡始終把個人理想與黨的事業緊緊聯系在一起。他說：“我始終以白求恩精神為座右銘，核心就是兩個字——奉獻?！?/p>

開拓我國胸外科事業

越是偉大的事業，越是充滿挑戰，越需要知重負重。

新中國成立初期，各項事業百廢待興，醫療衛生事業艱難起步。承載著振興中華的使命，作為國家首批公派留學生的一員，1951年辛育齡被派往蘇聯學習當時在國內尚屬空白的胸外科技術。

1956年，辛育齡獲得蘇聯醫學院醫學副博士學位回國，一個能夠改變人生際遇的機會由他選擇：可以留在部隊當軍官，接診軍隊病員，或者成為一名普通的胸外科醫生。他選擇了后者。他要求分配到位于北京通州的中央結核病研究所（現為北京胸科醫院）。他的目的只有一個：組建胸外科，救治更多的患者。

條件艱苦，設施不足……辛育齡深知，落后就要挨打，“井底之蛙”做不得！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結核病還沒有快速有效的治療方法，很多重癥晚期肺結核患者經常發生窒息性死亡。辛育齡經過研究，探索出雙腔插管麻醉下肺切除手術，治療了200多例重癥肺結核合并大咯血患者。他還應用支氣管殘端黏膜外層縫合法，完成了4600多例肺切除手術，提高了肺切除手術的安全性和臨床效果，將殘端瘺發生率降到?0.4%。

20世紀70年代，肺移植手術剛剛起步，很少有國家從事這方面研究。1979年，辛育齡在國內率先開展了兩例人體肺移植手術。

“當時，全世界也只做了42例。”在辛育齡身邊學習工作了29年的中日友好醫院胸外科原主任劉德若說，辛老沒參加過任何這方面的進修學習，完全是靠自己實驗研究取得的成果。

像一個不知疲倦的陀螺，辛育齡搞創新幾乎到了入迷的程度。

要讓曾經幾乎空白的胸外科迎頭趕上，辛育齡日夜思索著一切減少患者痛苦的方法，向各種“未知”發起挑戰。當時，藥物麻醉技術還不是很成熟，長時間藥物麻醉后的副作用比較大。在當衛生員時，辛育齡就認識到了中醫的神奇，盡管他學的是西醫，但一直非常重視學習和運用祖國傳統醫藥學。經過多年探索實驗，他發現“三陽絡”鎮痛效果最佳，僅用一根針就可以進行針刺麻醉開胸手術。

辛育齡敢于創新并非盲動，而是在充分、嚴格的科學研究基礎上開展臨床創新。為驗證效果，辛育齡決定先在自己身上做試驗，他給自己做了針刺麻醉，切除了自己原本正常的闌尾。

1970年6月25日，一臺特殊的肺切除手術正在進行，而這臺手術最特別的地方是手術的麻醉是用針刺完成的。這種手法的驚人之處是可以在患者清醒狀態下實行肺切除。通過針刺“三陽絡”穴進行肺切除的手術獲得成功，震驚了國內外，而主刀這臺手術的就是辛育齡。

1972年，時任美國總統的尼克松訪華，特別要求參觀這一手術。訪華團成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全身麻醉需要兩三個小時才能完成的手術，辛育齡用了72分鐘就干凈利落地完成了，而且患者全程神志清醒，平靜自如。訪華團成員大為震驚。術后，患者還從手術臺上坐起，回答了美國記者的提問?？吹交颊呱裰厩逍?，平靜自如，沒有痛苦，美國代表團成員都被針刺麻醉的神奇效果所折服。

辛育齡先后做了1400多例針麻肺切除手術，成功率高達98%。針麻手術推動了我國針灸鎮痛原理的研究工作，為中國針灸療法走向世界奠定了基礎。

為了普及推廣胸外科技術，辛育齡還牽頭在中央結核病研究所舉辦胸外科醫師培訓班。從1958年到1980年，共為全國培養出300余名胸外科技術骨干。辛育齡經常親赴各地幫助胸外科醫師做手術，有40余家醫院的胸外科是在他的指導下建成的，為我國的胸外科建立了醫、教、研合一的體系。據統計，1954年到2004年間，他共完成胸外科手術1.5萬多例！

“辛育齡教授的許多工作都是獨創性的，是0到1的突破?！眲⒌氯粽f。國內第一例人體肺移植手術、重癥肺結核外科治療、針刺麻醉下肺切除手術、肺癌外科手術、電化學療法治療晚期肺癌……從患者需要出發，辛育齡不斷挑戰難題，創造了多個“第一”，挽救了眾多患者的生命。

無影燈下“不老松”

1980年，中日邦交已經恢復正?；辗教岢鰩椭袊ㄔO一家現代化醫院的意向，這家醫院就是中日友好醫院。

1982年5月，已是花甲之年的辛育齡，被國務院正式任命為中日友好醫院首任院長?；I建醫院的艱巨任務落在了辛育齡的肩上，接受任務后，辛育齡把全部精力放在醫院的籌備工作上。他多次與日方磋商就醫院的整體布局做出規劃，為了保持醫療衛生技術的先進性，他積極謀劃，廣招英才，從全國各地調入一大批學科帶頭人，為醫院充實中堅力量。

1984年10月23日，中日友好醫院正式開院。辛育齡樹立的“中國現代化醫院的示范、中西醫結合的基地、對外合作的平臺”的發展理念，“患者至上、文明行醫”的醫院院風，傳承至今。而中日友好醫院也為各大醫院的改革提供了經驗和樣板。令人意外的是，為建醫院立下汗馬功勞的辛育齡卻向組織提出了一個請求：只干1年院長！

1年后，辛育齡主動請求辭去院長回到胸外科工作。他說：“組織上交給我的籌建任務已經完成，接下來我更愿意專心做一名外科大夫?！?/p>

此后，他在手術臺上又堅守了20多年。

20世紀80年代，肺癌已經成為我國的常見病，而且死亡率特別高。1986年，65歲的辛育齡萌發了用直流電殺滅腫瘤的大膽設想。經過反復試驗，他研制出了不用開刀就能局部殺滅腫瘤細胞的“電化學療法”（俗稱“電療”或“烤電”）。

他還在實驗中發現電化學療法具止血效果，并將這一技術推廣到治療血管瘤領域，這項技術讓很多企業嗅到了商機，但每一個找上門的企業都被他拒絕了。他辦了100多次技術培訓班，在全國推廣，這項技術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現在的放療技術和消融技術的研究和發展。

耄耋之年時，他沒有在家頤養天年，反而堅持每周出門診、查房，即使在“非典”肆虐時，他仍作為首席專家參與每位重癥患者的會診。82歲時，親自主刀做肺切除手術；86歲時，為患者做電化療；直到89歲，他從早上坐診到中午，突然站不起來，被抬上輪椅，才終于停止了出門診……

“歇一歇吧！”家人、同事、學生都這樣勸他?？尚劣g不聽，就是要工作。他說：“我同患者已建立了深厚感情，看病是我的樂趣?！?/p>

劉德若還記得老師最后一次做手術。“85歲的辛老后來手抖了。但，手術刀過血管那一刻，他的手一點都不抖。我太佩服他了?！?/p>

從醫是對生命的許諾，哪怕患者全麻，辛育齡觸摸患者的肺時也極盡溫柔。他常說：“患者愿意讓你打開他的胸膛，這是出于多大的信任！”救治危重患者，他在手術室堅守七八個小時，術后徹夜不眠，親自守護。對于那些病情復雜又做過多次手術失敗的患者，他甘愿主動承擔風險，盡量救治。

他說：“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棵無影燈下的‘不老松?！?/p>

2021年，黨的百年誕辰之際，與黨同齡的辛育齡被授予“七一勛章”?！靶劣g的從醫歷程，生動地詮釋了老一輩知識分子報效祖國、心系百姓的情懷，濃縮了中國共產黨的醫學事業發展的歷史”，和辛育齡相知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原衛生部副部長郭子恒曾這樣感慨。

救死扶傷平生愿，人生價值是奉獻，辛育齡用一生的奮斗踐行了自己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