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錄制了未來20年視頻的母親

范志偉

在這人世間，悲涼從沒有停止，病痛從不曾消失，多年之后，我依然能夠感受到心中陣陣隱痛。

那一天，秋高氣爽。

我佯裝咳嗽扭過頭去，努力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

急診室里，一位36歲的母親帶著自己8歲的孩子坐在我的面前。

8歲，正是對全世界都懷著好奇心的年紀，孩子一會兒摸摸血壓計，一會兒碰碰電腦，一會兒又拿起桌子上的壓舌板玩耍。

最初，我對調(diào)皮的他心有不滿；最后，我對天真的他滿懷歉意。

面色灰暗的媽媽說：“醫(yī)生，我胃痛了兩天，想輸液緩解一下。”

在急診科，這種要求我?guī)缀趺刻於伎梢月牭剑m然毫無道理，但卻十分現(xiàn)實。因為大多數(shù)人只知胃病，卻不知道膽囊炎、胰腺炎、心肌梗死、主動脈夾層等都有可能出現(xiàn)類似的表現(xiàn)——胃痛。

當時的我一定想不到，即使是幾年之后，我依然無法忘記這對母子。

護士趙大膽曾經(jīng)問過我：“類似的患者有很多，你為什么單單記住了她？”

我記住她的原因不僅是因為肝癌，還是因為她是一個孩子的母親。

我記住她的原因不僅是因為腹痛，還是因為愛。

經(jīng)過詳細詢問病史，我判斷她并非是常見的急性胃炎，反而很有可能是急性腸梗阻，因為她有典型的腹痛、腹脹、嘔吐、停止排便及排氣等癥狀。

所謂急性腸梗阻，指的是由于腸內(nèi)及腸外各種原因引起的小腸腸道機械性堵塞，是一種臨床常見的急腹癥，如果患者沒有得到及時、合理的治療，很可能會危及生命。

問題的關鍵在于，她為什么會罹患腸梗阻？

直到我為患者查體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腹部有一條長長的手術瘢痕，“以前做過什么手術，膽囊切除術嗎？”，我一邊查體，一邊問。

她平靜地告訴我：“四個月前我因為肝癌做過手術。”

聽見這個消息的一剎那，我的內(nèi)心掀起了一絲波瀾，縱然我見慣了生死，但當面對的是一位孩子的母親，我依然無法保持平靜。

很多人以為肝癌只會發(fā)生在老年人身上，卻不知有很多年輕人也在忍受著肝癌的折磨。四個月前，36歲的她因為肝癌接受了手術治療。

“得了癌癥，沒有辦法！”她再次用平靜的語氣說出了讓我久久不能平靜的話。

我甚至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問題，如果換作是我，面對如此情況，能否如此平靜地接受現(xiàn)實呢？

不一會兒我便看見了她的檢查結(jié)果，明確診斷是急性腸梗阻。

患者說：“我胃痛得厲害，已經(jīng)快要忍受不住了，還是先輸液吧。”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孩子便搶著說：“媽媽，那你會痛死嗎？”媽媽看著孩子，眼中有無盡的溫柔，也帶著難掩的愁緒，并未說出一個字。

患者病情嚴重，我一再要求聯(lián)系她的家屬，可她卻拒絕了。

我不知道她拒絕聯(lián)系家屬的原因，可是我知道她正在承受著常人難以忍受的軀體和心理上的痛苦。

“你不好好珍惜自己的身體，孩子可怎么辦？”我希望她能夠聯(lián)系家屬，盡早住院。

她的回答讓我再一次沉默，她說：“我已經(jīng)為孩子錄好了未來20年的視頻，其他的想管也管不了。”

她虛弱地趴在桌子上，孩子依舊在玩著血壓計。我沒有制止孩子，也沒有說出那句想對孩子說的話：“孩子啊，你或許不知道，你的媽媽快要離開你了！”

最后，她拿著住院證，拉著孩子慢慢離開了急診室。

即使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做了急診醫(yī)生，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許多生離死別，但還是難以壓抑內(nèi)心的悲傷。

她在住院后的一個月便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丟下了8歲的孩子和年邁的父母。宣布患者臨床死亡后，我趕緊關上急診室的門，用自來水沖掉殘留在眼角的淚水。

大多數(shù)肝癌患者在早期并沒有明顯的癥狀，等到確診的時候已經(jīng)處于中晚期，往往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如果，能夠早一點發(fā)現(xiàn)疾病，是不是一切就會不同？

不幸的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也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或許，我們唯一能做的，便是努力、快樂的活在當下吧？

醫(yī)者唯一能做的，便是有時治愈常常幫助總是安慰。

那一夜的凌晨，我坐在辦公桌前，聽著窗外的風聲，看著她的死亡病歷，想起她堅毅而無奈的笑容。

仿佛她昨天才離開急診室，仿佛那個8歲的孩子已經(jīng)長大，仿佛我同樣因為肝癌去世的爺爺就站在我的眼前。

趙大膽從沒有看見過我眼角的淚水，就像她從來不知道我會經(jīng)常想起那些逝去的人一般。

如今，我不知道那個在我辦公室里玩耍的孩子過得好不好，我甚至已經(jīng)無法清晰記起她臨終前沒有閉上的雙眼。

但是我知道，在這人世間，悲涼從沒有停止，病痛從不曾消失，多年之后，我依然能夠感受到心中陣陣隱痛。

陳吉慶摘自《最后一支多巴胺》

（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