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經濟學的預測能力

馮興元　顧忠銳

對于復雜經濟現象的經濟學預測，總體上限于“模式預測”。可以根據現有的有關經濟現象的一般規律的理論，預測一定結構條件下會出現結果的一般特征，不能預測具體的結果。

經濟學作為一門科學，首先研究的是人的經濟行為和經濟現象的本質和一般規律，經濟學當然能夠預測一些情況必然發生。門格爾指出：“我們的全部認知也無法超出眼前觀察的范圍，也即不可能對事態做出預測、進行控制。人的一切預測，從而人的一切按照自己的意志塑造事物的活動，都以我們前面所稱一般性認識為基礎?！盵1]這里，門格爾強調了存在預測對超出眼前觀察范圍的具體事態的不可能性?！笆聭B”指的是具體的事態，而“一般性認識”指的就是對人的經濟行為和經濟現象的一般特點、一般模式和一般規律的認識。

根據哈耶克的觀點，對于簡單的經濟現象，也許容易將其與外部因素做大致上隔離處理，由此解釋和預測具體事件。但是，對于復雜經濟現象，經濟學家能做的預測限于哈耶克所指的“模式預測”。[2]這種“模式預測”，與門格爾的上述思想完全一致。根據哈耶克的觀點，可以根據現有的理論（就是門格爾所言的有關經濟現象的一般規律的一般性認識）預測一定結構條件下會出現結果的一般特征（比如在私人產權主導和充分競爭條件下的一般結果特征），但不可能預測或者完整解釋具體的結果尤其是具體的事件（比如在市場競爭中到底哪個廠商最終勝出）。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要根據現有理論針對復雜經濟現象得出這樣的具體結論，需要掌握有關具體事實的大量知識和信息，而這是不可能的。哈耶克針對作為復雜現象的市場秩序（自發秩序）的一般特征與具體形式，與磁鐵引力下的一般秩序特征和具體形式做了一個精彩的類比：

“物理現象中的另一個例子，從某些方面來講更具啟示意義。在一項盡人皆知的教學實驗中，我們可以發現，一張紙上的鐵屑會順著紙下移動的磁鐵的某種磁力路線而自行排列起來。在這項實驗中，我們所能夠預測的只是那些自行聚在一起的鐵屑所形成的各種鏈的一般形狀，然而卻不可能預測這些鏈會在界定磁場的無數曲線的譜系中會按哪條路線自行排列。這將取決于每一顆鐵屑的位置、方向、重量、粗糙程度或光滑程度，還將取決于此項實驗中所使用的紙張的表面所具有的不規則情形。因此，從磁鐵發出的磁力以及從每一鐵屑中發出的力都將與其環境發生互動，從而產生出一個獨特的有關一般模式的實例：盡管這一實例的一般特征將取決于已知的規律，但是它的具體樣式卻取決于我們所不能完全探明的特定情勢。”[3]

下面講三個小故事，讓大家感受一下米塞斯、哈耶克等經濟學家有關復雜經濟現象的“先見之明”。這些預測或預見都歸于“模式預測”。

一是對1929年發生的美國大蕭條的預測。20世紀20年代，米塞斯和哈耶克建立了奧地利商業周期研究所，監測和預測歐洲的經濟狀況。早在1924年，米塞斯就確信經濟危機的到來不可避免。根據他開創性的《貨幣與信用理論》一書，米塞斯意識到央行寬松的信貸政策將導致一場在國際金本位下的災難。米塞斯的學生弗里茨·馬赫盧普回憶起米塞斯的“預言天賦”：“作為他大學研討會的助理。每周三下午我們見面，下午我通常陪他回家。在這些散步中我們會經過通過歐洲最大的銀行之一維也納信貸銀行。從1924年開始，每周三下午當我們穿過那里的人行道，他會說：‘這將會有一個巨大的沖擊’。注意，他這個預言是從1924年開始。然而在1931年，當大沖擊事件最終發生時，我仍然持有維也納信貸銀行的一些股份，當然，這已經成為完全一文不值?！盵4]在大蕭條前夕，奧地利信貸銀行邀請米塞斯去做行長，米塞斯卻拒絕了，因為他預測“一場大危機正在襲來，這家銀行必將破產”，[5]果不其然，米塞斯的預言應驗了。哈耶克也預測了美國大蕭條的發生。哈耶克預測到的時間更為準確。作為奧地利經濟周期研究所所長，哈耶克預測在1929年會出現麻煩。他在1975年接受采訪時，哈耶克說：“我是唯一預測到將要發生什么的人之一。在1929年初，當我做這個預測的時候，我生活在歐洲，它隨后經歷一段蕭條期。我當時說，在利率回落之前，歐洲不會有經濟復蘇的希望，而在美國經濟繁榮崩潰之前，利率不會下降，我說這一崩潰可能在接下來的幾個月內發生”。[6]

二是對蘇東計劃經濟模式失敗的預言。20世紀20年代，米塞斯就預言：由于蘇聯模式缺乏經濟計算的工具，其經濟活動必定走向混亂，進而導致普遍的窮困、饑餓、崩潰。20世紀30年代，哈耶克從知識論角度也得出了相同結論。與此相反，著名經濟學家薩繆爾森在最暢銷的大學教科書《經濟學》1961年以及之后的版本中預測，蘇聯GNP（國民生產總值）會很快趕上美國。直到1989年，保羅·薩繆爾森在他《經濟學》第13版中寫道：“蘇聯經濟證明，與許多懷疑論者早先所認為的相反，命令經濟能夠運行，甚至能夠繁榮?！盵7]但是，在90年代初蘇聯解體之后的版本中，薩繆爾森也沒有承認這一失敗，并增加“惡劣的自然氣候”為這一失敗辯護。[8]

三是對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的預言。奧派經濟學家彼得·希夫在2006年出版的《美元大崩潰》書中，運用奧派貨幣和商業周期理論，預言了美國經濟危機。[9]彼得·希夫還寫過一本特別適合孩子和成人看的經濟學入門書《小島經濟學》。此外，奧派經濟學者、美國總統候選人羅恩·保羅在2001年國會發言時，就指出了美國房地產次級貸款的危險，很有可能引發經濟衰退。[10]

總之，對于復雜經濟現象的經濟學預測，總體上限于“模式預測”?？梢愿鶕F有的有關經濟現象的一般規律的理論，預測一定結構條件下會出現結果的一般特征，不能預測具體的結果。如果預測的范圍打破了限定的“模式”，超越了可支配知識和信息的支撐能力，預測的結果（甚至相應的政策建議）就會變成哈耶克所言的“知識的僭妄”。

注釋：

[1]Carl Menger，Untersuchungenüber die Methode der Socialwissenschaften und der Politischen·konomieinsbesondere，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 ＆ Political Scienc，1933.

[2]弗里德里?！W古斯特·馮·哈耶克：《哈耶克文選》，馮克利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

[3]弗里德曼·奧古斯特·馮·哈耶克：《法律、立法與自由》，鄧正來等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0 年。

[4]Machlup，Fritz.1974."Tribute to Mises."Mont

Pelerin Society Proceedings （September 13）. p.12.

[5]拉斯·特維德：《逃不開的經濟周期：歷史、理論與投資現實》，董裕平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08年。

[6]Hayek， Friedrich A. 1975. Interview. Gold and Silver Newsletter. Newport Beach， CA： Monex International （June）.

[7]保羅·薩繆爾森，威廉·諾德豪斯：《經濟學》（第13版），北京：人民郵電出版社，1989年。

[8]保羅·薩繆爾森，威廉·諾德豪斯：《經濟學》（第18版），蕭琛等譯，北京：人民郵電出版社，2008年。

[9]彼得·D·得希夫：《美元大崩潰》，陳召強譯， 北京：中信出版社，2008年。

[10]羅恩·保羅：《繁榮基石：自由市場、誠實貨幣與私有財產》，王文斌等譯，北京：電子工業出版社，2016年。

（馮興元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研究員，顧忠銳為中國人民銀行陵城支行經濟師）

責任編輯：尚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