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展:
你好。
我近兩年才意識到,辦個藝術展是個挺麻煩的事兒,而且要提前很長時間計劃和安排。
一個藝術展涉及:藝術家撅著屁股、皓首窮經、離經叛道地創造,藝術家助理把創造出來的花花綠綠、狗狗屁屁、黑黑白白的2D和3D的東西運到策展人團隊所在地,策展人再根據展覽場地和展覽時間的具體情況和贊助商的具體要求確定展覽方案,再安排藝術品的裝裱和現場的呈現,再安排衍生品和門票銷售以及相關利益分配,安裝團隊負責具體安裝,宣傳團隊制定并執行宣傳計劃,等等。
我想起來都頭痛。
策展人百曉生和靜靜對我說:“馮唐2023年的展覽主題定啦,就叫‘萬物生長’,地點定啦,中國三個大城市,冠名等等商務安排也定啦,剩下的就是你寫寫畫畫啦。”我說:“停,等一下,咱們做了幾個展覽啦?”百曉生和靜靜說:“大大小小10個啦。”
我數了數,沒錯,從2017年到現在,5年,群展、雙人展、快閃展、個展,真是10個左右了。我陷入了深深思考,我是在浪費人力、物力、讓地球變得沒必要地那么暖和了嗎?這種懷疑,類似我在我的紙書賣得越來越好的時候懷疑,我是不是在對不起森林。
深思之后,一個問題:什么是一個好的藝術展?
我用我殘破的記憶去回憶我前半生看過的最好的藝術展(廣義),我取前三:第一個,中國北京東單三條九號院西側解剖室。

不是藝術展,也沒有藝術家。
盡管在那之前,我已經不是處男,我在那里第一次面對全裸的、完全不動的人體,我們四個人面對一具尸體。我和一個女生在他/她一側,另一個男生和另一個女生在他/她另一側。我知道我們四個人的名字,我不知道躺在我們面前的他/她的名字。解剖課結束后,中午飯的時候,我們四個,兩男和兩女,又坐到了一張食堂的桌子上,她們倆各自深深摸著那個男生的右前臂和左前臂,問我,“你還記得不,這塊肌肉的起止點到底是哪兒啊?”死人還是比活人好摸很多啊!
第二個,日本瀨戶內海某小島。
我忘記藝術展的名字了,我也忘記藝術家的名字了。
我記得整個場子不大,有個街角的建筑,有人排隊,有人維持,我聽見遙遠的海風,我期待我要看到什么。進去之前,關上了手機。進去之后,失去了視覺,一片漆黑。我感到了恐懼,我看不到任何東西、包括我自己,我被剝奪了視覺和手機,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出去以及從哪里出去。“嚇死我了!”我背后一個比我還老的姐姐低聲叫喊,然后她伸出雙手抱住我后腰,然后我們沉默地走了一陣,然后前方似乎有燈光,一切慢慢亮了起來,她抱我后腰的手在暗中放下了。其實,前方的燈光一直都在,只是絕大多數人沒有意識到,如同被剝奪的視覺其實依然在。
第三個,中國北京廣渠門外垂楊柳我媽住處。
不是藝術展,藝術家是我媽。我媽請我去她住處喝酒,號稱要喝死我,我說,“好啊,我死在您手里也算死得其所。”我媽安排我坐在一面墻書架的前面,我前面是餐桌,餐桌上是一瓶酒,酒前面是我媽。“你回頭,”
我媽說,“架子上是我的一生。”我回頭,一架子的零碎,我媽認為重要的一切,包括我爸的打火機和保溫杯、我姐上南京大學之后的氣質照、我哥登上過長城的墨鏡,還有我媽買給我的綠色帆布素描夾子。我扭回頭。我媽說,“你喝一口吧,我保證,這不是假酒。你小時候過分懂事兒,所以你自己剝奪了你做藝術家的機會。當時,我應該勸勸你就好了。”
總結一下:一個藝術展,如果能讓一個人放下手機,對著自己,一陣恍惚,拿起手機,美美地、另類地拍張照片,恍惚一陣,不就夠了嗎?
我如果能做出幾個這樣的藝術展,我不就是個藝術家了嗎?
你說呢?
余不一一。
馮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