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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碑、芒刺與清晰的主語

2023-05-30 10:48:04楊瀟
智族GQ 2023年1期
關鍵詞:猶太人

2012年,記者楊瀟參與了一個中德媒體的交流項目,在德國待了3個月,那一次的訪學激發了他對德國的興趣。2019年,楊瀟開始了他的第二次環德之旅,造訪了遍布德國的紀念碑和博物館,想從博物館策展的角度,了解德國人如何面對20世紀那段黑暗的歷史。這將是他一本書的主題,關于人們如何記憶和講述歷史,最重要的或許是,反思是如何發生的?

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是楊瀟重訪德國的其中一站。這次重訪,楊瀟記錄下他對紀念碑的觀察,從設計到語言,梳理了紀念碑建立的歷史,以及期間不同力量的博弈。關于博物館的爭論也是一場對記憶的競爭,誰來講述,如何講述,如何獲得公正的記憶?但講述是這一切的前提,“ 它發生過,所以它可能再次發生,這就是我們必須說出的要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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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6月23日,我和幾位中國記者從漢堡抵達柏林,旋即被拉去參加一個畫廊的開幕酒會,城鐵快速駛過街市,外面許多肉體搖晃,原來趕上了一年一度的驕傲游行。酒會頗乏味,人們的領扣也扣得很緊,假笑半小時后,我和一位同行溜了出來,加入游行隊伍。

音樂震耳欲聾,場面不可描述,我們跟著走了好幾個街區,一邊拍照,一邊傻笑,我仍然記得一句標語:Are you man enough to be a woman?游行終結于勃蘭登堡門附近,花花綠綠忽然褪去,我們踏入一片巨大的灰色“墓地”,數以千計的混凝土石碑沉默矗立于此,那是“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Memorial to theMurdered Jews of Europe)”,穿過一條小路,發現它以漢娜·阿倫特為名,而當我們沿菩提樹大街往東柏林溜達時,又撞上了DDR(民主德國)博物館,在那里你可以讀到許多翻墻故事,可以拉開東德人隱秘的抽屜,摸一摸他們穿過的“東方牌”牛仔褲還有混合了黑麥粉的“昂納克咖啡”。

這一天可謂目眩神迷,也激發了我對柏林乃至德國的興趣。隨后的環德旅行,我觸摸了這個國家的皮膚紋理,它的城市、街道和廣場,它的山脈、河流與森林。7年后,我開始第二次環德旅行,這一次我想走進它的心靈,并找到了一個方便法門:遍布全德的紀念碑與博物館。“德國人真正堪稱世界冠軍的行業是對其國家恐怖形式的文化再現。”牛津大學歷史學教授蒂莫西·加頓艾什(Timothy Garton Ash)說,“沒有哪個國家在調查、傳播和呈現——一而再再而三地呈現——其過去的惡行方面比它更有才華,更持之以恒和更具創新性。”

但我也不想寫一首頌歌。長久以來,我們總說德國對歷史的反思堪稱表率(常在與日本對比的語境里),但在更精細和幽微的層面(從制度到文化),這一反思到底是如何發生與演進的?從少數群體因為特定身份被屠殺,到驕傲彰顯身份,70年間發生了什么?人們是如何記憶與重新講述它的?如果往前再走一步,那些紀念碑與博物館拔地而起之前的世界是什么樣的?我的重訪就從柏林市中心那片巨大的灰色“墓地”開始,在那里有一個地下信息中心,提供關于納粹大屠殺(The Holocaust)的永久展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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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中心的安檢規格堪比機場——后來我發現,在德國,所有與猶太人相關的博物館安檢都極為嚴格。被上上下下搜過身后,我得以進入展覽正門,迎面而來的是柔光白墻上的幾行大字:“它發生過,所以它可能再次發生,這就是我們必須說出的要點。”

這句話用德文和英文寫就,說這話的是意大利作家、納粹集中營幸存者普里莫·萊維(Primo Levi)。

這是德國最重要的紀念館之一的開場白。歷史學家、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基金會專案主任亞當·科佩爾-弗隆紐斯(Adam Kerpel-Fronius )告訴我,起初人們對是否引用這句話有爭議,有人覺得更應該引用宗教典籍,以示懺悔與凈化。最終館方決定避開宗教元素,“因為一旦你這么做了,就少不了要談論上帝,人們就會開始討論為什么上帝會讓這一切發生”,然后討論就會偏離策展人希望人們思考的問題:為什么在歐洲發生了這樣的浩劫?為什么正常人要殺死他們的同胞?

“萊維的一個有趣身份就是他也曾是一位科學家,他說的那句話也是非常有邏輯的,它發生過,所以它可能再次發生,”亞當說,“我很高興他們沒在入口處寫never again(再也不要了)之類的話,因為人們通常都會這么想。但我覺得這句話應該是一個警示:野蠻就潛伏在文明之下,它有可能卷土重來。”

從提議到落成,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經歷了整整17年的爭議,有人說,這17年本身就成了某種紀念碑,觀念與情感變遷的紀念碑。“有時候展覽就會把人們帶去一個非常情緒化的地方。”亞當談起紀念碑與博物館的各種爭議時說。

不久前,他見到了一個來自美國的參觀者,她是一位年紀很大的猶太人,覺得入口處萊維那句話不對,因為在她看來,大屠殺不會再發生了,“現在我們有了以色列,我們可以保護好我們自己了!”

亞當說,他理解她的立場,也相信不同游客可以帶來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但他還是嘆了口氣,說:“我的意思是,從來沒有過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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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52歲的西德知名記者Lea Rosh與59歲的歷史學家Eberhard J?ckel赴以色列拍攝一部關于納粹大屠殺的紀錄片,在耶路撒冷,他們參觀了以色列猶太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Yad Vashem memorial ),兩人都覺得,在這場浩劫的肇始地德國,也應該有一座國家層面的大屠殺紀念館。

二戰結束后,大多數歐洲人都竭盡全力地忽略這場針對猶太人的大規模滅絕行動,歷史學家托尼· 朱特曾寫道,在東歐,波蘭人、烏克蘭人、拉脫維亞人、克羅地亞人都當過德國人的幫兇,他們寧肯忘掉這件事,把自己塑造成純粹的受害者。在西歐,那些曾被德國占領的國家,法國、比利時、荷蘭、挪威等等,也傾向于忘記自己的屈辱(更別提通敵),只強調英勇的抵抗。冷戰開始后,新的敵對關系形成,再去強調盟友國家以前的罪行就變得不合時宜。這也是為什么普里莫·萊維1946 年將他寫的奧斯維辛集中營回憶錄《這是不是個人》拿給意大利大出版商伊諾第時,卻被當場拒絕。最終只有一家小出版社愿意出版,印了 2500 本,幾乎沒有人買,很多冊書就存放在佛羅倫薩的倉庫中,1966 年被一場洪水毀掉。

1960年代以后,隨著國際局勢的緩和與新一代人的成長,情況漸漸改變,1970年代,西德越來越多的民間組織開始討論與揭露本地納粹歷史,這伴隨著民眾對鄉土歷史,尤其是日常歷史(Alltagsgeschichte)日益增長的興趣。一個意外事件,是1978年梅麗爾·斯特里普主演的4集電視劇《大屠殺》在美國上映,次年1月,西德電視臺引進這部劇集,播出時萬人空巷,據統計有1500萬人收看(其時西德人口約為6000萬),“大屠殺”一詞與猶太受害者的敘述成為街頭巷尾的話題。

1985年5月8日,德國無條件投降40周年之際,65歲的德國總統魏茨澤克在國會發表著名演講,“面對罪行,有太多的人故意看不到。其中包括我這一輩的人……我們必須明白,沒有記憶就不可能有和解。”他說。次年,西德歷史學家就如何面對過去展開爭論,哈貝馬斯在與保守派學者的辯論中發展出了“憲法愛國主義”,他主張“過去不應該過去”,反對德國人去自己的歷史中尋找認同,無論歷史帶給他們的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感受,對他來說,唯一的愛國主義便是“忠于憲法”——這些都成為呼吁建立國家級大屠殺紀念館的“大氣候”。

“大的政治氣候當然起作用,但通常情況下,還是地方上的人來推動的……因為這是一個非常去中央化的國家。”亞當告訴我。那些去中心化的民間組織,從研究本地納粹歷史出發,通過歷史節慶、研討會和通信形成一個網絡,再通過持續不斷的呼吁引起更多人的注意,最終讓改變在聯邦層面發生。

“他們必須得是狂熱分子,”亞當半開玩笑,“就必須得是這種人,他們一周七天都在呼吁,我們要建這個紀念館,我們要搞這個展覽,于是其他人漸漸被他們說服,正是這些人可以把事情做成……在這種事情上通常我們都沒有一個整體規劃,非常有機,所以有時候你會驚訝這里建成了一個紀念館,而那里沒有,可能只是因為這里有一位持續30年不斷呼吁的前受害者……在大屠殺紀念館這個例子里,那個人就是那位電視臺記者Lea Rosh。”

Lea Rosh是一個永不放棄的人。她成立了“歐洲被害猶太人立碑紀念促進會”(F?rderkreis)來推動此事,她在街頭向民眾展開募款,100馬克,20馬克,10馬克,2馬克,兩三年間募得10萬馬克,她還讓自己的提議獲得了25位知名人士的聯名支持,包括前總理維利·勃蘭特、作家君特·格拉斯和克里斯塔·沃爾夫。

她組織的募款行動不乏爭議,有一回,她在柏林街頭豎起一塊15×30米的巨型海報,海報背景是一派田園風光,上書大字“大屠殺從未發生過”。許多柏林市民一早起來,被這幅海報震驚,細看才知并非新納粹的宣傳,因為那行大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許多人仍然相信這種說法。從今往后20年,會有更多人相信。因此,請為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捐款。”

Rosh不但把這幅海報立于街頭,還把它登在報章上,印在明信片上去酒吧和電影院免費發放。這種冒犯式的風格讓一些人很不喜歡,有雜志稱她是“最讓人尷尬的柏林人”——Lea Rosh1936年出生于柏林,外祖父是猶太人,對那些批評者,她毫不留情地加以反擊,有時也不吝利用自己的猶太血統,把對她的批評混同于對她所做事情的批評。“她是有著強大意志的人,”亞當說,“她聲音也很響,話說回來,你要是音量小了,誰會聽你的呢?”

支持Rosh的人說,她是德國人背上一根寶貴的芒刺,在幸存者日漸凋零和公共記憶不斷衰退之時,持續提出令人不快的問題。批評者則說,她劫持了大屠殺,把死難者的記憶指派給德國人,自己卻坐上了對同胞的道德審判席。《世界報》的一篇評論說,她認為自己有著全世界最善良的意愿,不能理解為什么她會冒犯到一些人,可是,她從來沒意識到,“諄諄教誨會讓成年人感到不快。”

4

重訪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之前兩天,2019年11月4日晚,我去了亞歷山大廣場。紀念柏林墻倒塌30周年的活動這一天在柏林各地拉開帷幕,亞歷山大廣場那些蘇式建筑立面反復上演著推墻故事的燈光秀,故事結束后,墻面開始倒計時,人們跟著喊:三!二!一!零時到來,無事發生,燈光秀再來一遍,好像在提醒“歷史”不過循環往復。

空氣是甜膩的,可能是過度發酵的啤酒,也可能是混合了未消化啤酒的嘔吐物。地鐵站旁,一對年輕男女吵架了。男人對女人大喊:“你們國家是納粹,德國人是納粹!”女人避到一邊,男人繼續罵:“德國是一個狗日的納粹國家!”旁邊的德國人聽到,搖搖頭紛紛走開。

一會兒女人回來了,抽著煙,隔著一米的距離跟他說著什么。他們身后上演著燈光秀。最后男人怒氣沖沖走下地鐵站,女人猶豫一會兒,犯了錯似的跟了上去。他們原本吵架的位置來了一位推著小車、販賣小飾品的土耳其男人,游客圍了上來,燈光秀繼續上演。

Lea Rosh的想法在4年后贏得柏林市政府與德國總理科爾的支持,便與柏林墻倒塌有關。冷戰時期,民族記憶是兩德各自的宣傳工具,東德將納粹所有罪行推給西德,全力塑造一個共產主義反抗納粹的建國神話,而西德則一度把納粹與斯大林的罪惡混為一談,以打擊東德。1990年德國統一,兩種制度與文化面臨融合,民族記憶也不例外,紀念碑建設就成了塑造新集體認同的有用把手。

德國國會成立了專門委員會來處理統一后東德政權的遺產問題,委員會的報告談及了“紀念地概念”(Gedenkstaatenkonzept ):那些幫助人們回憶起獨裁統治的“紀念地”,在民主的“紀念文化(Erinnerungskultur )”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它們是恐怖、壓迫與反抗的證詞,象征著民主國家對獨裁統治受害者的承認與倫理上的撥亂反正。不難看出,這樣的思維仍然混同了兩種不同的專制,拖著冷戰的痕跡,也給保守派政客操弄歷史提供了空間,但它明確指出了“紀念”對于統一后民主進程的重要作用,這背后是德國人所說的“領導責任”(Leitverantwortung ),即公開承認過去的暴行并從中習得教訓,鼓勵紀念與公眾行動,把過去的教訓納入政治教育和國際政策,最終,在最好的情形下,借由對過去的反思與紀念,將自由、民主、人權、包容、和平等價值融入民眾的集體認同。

1994年,柏林市政府開始征集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的設計方案,并公開展示。評審團15位成員來自“歐洲被害猶太人立碑紀念促進會”、聯邦政府和柏林州,分別代表公民團體、中央與地方政府。征集吸引了528件質量參差不齊的作品,其中一些堪稱驚世駭俗,一個方案建議炸掉勃蘭登堡門,把它的碎石用來建立紀念碑。最受公眾歡迎的方案名叫《巴士站》,來自兩位柏林藝術家,他們提議準備一個車庫,讓人們可以登上特殊的紅色大巴,前往大屠殺實施的真實地點。大巴每隔一小時從柏林發車,前往88個站點,其中29個在柏林,59個遠在波蘭、荷蘭和波羅的海國家。很遺憾,這一方案被德國猶太組織領袖批評為“進入過去的旅游業”。

最終獲得一等獎的作品來自德國雕塑家ChristineJakob-Marks的團隊,他們設計了一塊傾斜的巨型混凝土石板,表面點綴著18塊來自耶路撒冷的巨石,象征大屠殺波及的18個歐洲國家,巨石表面計劃銘刻450萬猶太遇難者的姓名,按雕塑家的想法,作品揭幕當天紀念碑上只有10萬個名字,接下來的年月鼓勵德國民眾捐款,通過“購買”來象征寬恕,最終令數百萬遇難者的名字完整地被銘刻在紀念碑上。Lea Rosh很喜歡這個方案,但因為可行性爭議(譬如難以確定民眾的捐款行為)遭到總理科爾否決。此事隨后被擱置。

1997年,柏林市政府重啟方案征集,這一次官方的論述比第一次清晰:首先,它強調這是德國的紀念碑,體現的是德國人對被害猶太人的紀念;再者,它解釋,因為對猶太人種族滅絕這一行動的“獨特性”(uniqueness ),所以需要一座專門紀念碑予以紀念,而不是把紀念范圍擴大到一切被害者群體。和第一次相比,第二次征集程序要精簡得多:只選擇第一次征集前9名作品,加上另外邀請的國際知名藝術家的設計共19件作品,由5位評審確定入圍名單。雖然這一程序引發了諸如“閉門操作”“缺乏公民參與”等批評,但美國建筑師彼得· 埃森曼(Peter Eisenman )與雕塑家里查· 塞拉(Richard Serra)的設計方案最終在1998年年初浮出水面。同年8月,柏林市長公開表示反對該計劃,認為它“太武斷又太紀念碑式”,此時恰逢德國大選,社民黨文化部部長候選人Michael Naumann也站出來批評這一計劃,說它“像是施佩爾的紀念碑性”,考慮到施佩爾是希特勒的御用建筑師,這個指控堪稱嚴厲。為了不影響選情,紀念碑建造方案再度擱置。

整個德國熱烈討論紀念碑之際,亞當正讀中學,他記得Rosh發起的公民聯署,“那是一場很大的政治討論,也是智識討論,人們會討論:是否應該只包括猶太人受害者?紀念館應該是什么樣子的,它多大比較合適?這是有意義的紀念方式嗎?有一些人非常懷疑,其中非常有代表性的聲音是,如果德國在國家層面建成了這么一個紀念碑,是不是就給了某些人一個機會,他們會說,我們建好了這個,以后別再拿這個煩我們了。”

“所以他們擔心紀念碑會成為讓人閉嘴的理由?”我問。

“是啊,這是左翼知識分子最擔心的一點,他們擔心這個建成后,相關討論就終結了。”

這種擔心初看似乎太學究氣而難以理解,但不妨想想我們手機上的“日歷”功能,我們把下個禮拜四要做什么之類的日常事項填進日歷,就可以暫時把它們忘了,反正到時日歷會自動跳出提醒;同樣,有了紀念碑,以及在紀念地的周年慶,我們是不是也就免除了記憶的責任?這算一勞永逸嗎?甚至算另外一種遺忘嗎?

可是,問題的另一方面是,指望“每日面對”,是不是對人性不切實際的期待?更重要的是,這一定是更好(或者,更真誠)的態度嗎? 1998年,德國作家馬丁· 瓦爾澤發表了極具爭議的演講,批評媒體重復曝光集中營影像,只是“控訴的例行公事”,暗諷哈貝馬斯等左翼知識分子是濫用良知的“意見兵”,“誰都知道我們的歷史重擔,那個無法改變的恥辱,我們沒有一天不因為它而在斥責之下度過。”他諷刺說,現代德國的遺產就是不斷提醒德國犯下大屠殺的罪行,而這是一種道德和政治上的勒索。

這是獨屬于當代德國的“懊悔文化”(Leidkultur),指對過去不合適的工具化(包括對歷史的淺薄化)使用,導致無法形成正常的國族敘事,某種程度上,你也可以把它理解為“領導責任”的一體兩面,英國學者Caroline Pearce將其稱為“正常化的辯證法”(theDialectic of Normality ),“既承認罪惡歷史,也承認戰后成就;罪惡之惡與今日民主極端反差;既要記住,又要正常化。這段歷史既被排斥,又令人著迷,它拒斥著理性解釋。”

托尼· 朱特有過類似表達,但我想人們不必局限于德國的“懊悔文化”來理解他這段精彩論述:“如果想讓歷史發揮它該有的功用,讓它為以前的罪行及所有的一切永遠保留證據,那就最好不要總去‘騷擾它。若我們出于獲取政治上的利益而在歷史中四處搜羅,從中挑選一些片段用來為我們的某些目的服務,利用歷史來教一些投機的道德訓誡,那么我們能得到的就是惡劣的道德和糟糕的歷史。”

辯證法還可以繼續下去:瓦爾澤對“意見兵”的指控是誅心之論嗎?這對于公共討論有何助益?公眾領域與個人領域的良知有何區別?他又是否混淆了個人記憶(瓦爾澤是二戰退伍軍人)與公眾記憶?也許重要的不是一個官方結論,甚至也不是“正確”結論,重要的是爭論本身。亞當出生在匈牙利,15歲時與父母移民德國,他說,每次有這樣關于棘手歷史的討論,“我的德國朋友和匈牙利朋友都在試圖向對方證明:自己的國家更壞……總是非常有趣的畫面。通過這種討論,人們也開始更多地了解歷史,打開許多扇窗……”

大概是2009年前后,亞當剛開始為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基金會工作時,遇到過一群在德國讀書,學經濟的東亞留學生。他介紹了建館前后的種種討論,但他們沒什么反應,也沒人提問,到了最后,有一個人問:“真的有人討論這個啊?”回憶起這段時,亞當笑了起來,“他們不相信有這么多討論,他們覺得,國家決定建一個紀念館,那建就好了。也許他們的問題有兩層意思,一個是國家決定了,何必討論?二是,無論如何,誰要關心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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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6月25日,德國國會開始了一場長達4小時的辯論,以最終決定是否要以國家之名在首都為被害猶太人修建一座紀念碑。雖然民間情緒炙熱,但辯論現場有德國式的冷靜,發言的國會議員更多地從個人而非黨派立場(此時執政的已是施羅德領導的社民黨)出發。有人認為紀念碑應該讓參觀者不安,袒露納粹遺產的傷口,有人認為紀念碑是和解的標志,應該把傷口包扎起來;有人喜歡紀念碑的象征性,有人覺得它太抽象;有人認為紀念碑應該獻給所有大屠殺的受害者,有人覺得遇難猶太人值得擁有一座獨屬于他們的紀念碑……最后,559名國會議員中,439人投票贊成建設紀念碑,115人反對,325人贊成紀念碑獨屬于猶太人,218人贊成紀念碑屬于所有大屠殺受害者。根據投票結果,國會決定成立一個有廣泛代表性的公共基金會來負責紀念碑及附屬信息中心的建設。也是在這一年,“聯邦政府紀念地概念”(Gedenkstattenkonzeptiondes Bundes)通過基本法,規定具有國家重要性的紀念碑可獲聯邦政府全部或部分資金支持,有論者說,至此,德國創傷與紀念碑的文化由中央以肇事者姿態大力支持,這在其他國家非常罕見。

因為所選地點及設計師等一系列問題,直到2003年4月,紀念碑才開始動工。到了這一年秋天,媒體又爆料說,為石碑提供防涂鴉涂料的公司Degussa,是Degesch的姊妹公司,而后者曾在二戰期間生產齊克隆B毒氣(曾被納粹廣泛用于集中營)。紀念碑的建設被叫停——17年漫長爭議與延宕的又一腳注。

2005年5月10日,紀念碑終于迎來了它的落成典禮。德國政府高官悉數出席,媒體云集柏林,在這個歷史性時刻,Lea Rosh又一次引發爭議,她宣布要在其中一座石碑里埋入一枚象征猶太教的大衛之星和……一顆牙齒。她說,大衛之星是當年一位被驅逐猶太人的女兒送給她的,而牙齒則是她在波蘭貝爾澤克(Belzec )集中營拍攝紀錄片時發現的。此舉引發了“雪崩般的批評”(《明鏡周刊》語),壓力之下,Rosh撤回計劃,把牙齒還給了貝爾澤克集中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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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如果你選擇公共交通前往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最近的地鐵站是波茨坦廣場,出站后沿艾伯特大街北行三百余米,穿過東西走向的漢娜· 阿倫特街,便可到達。兩德統一后,這里由無人區變回市中心,三條新街道需要命名,人們選擇了三位德國猶太女性,阿倫特是其中之一。亞當告訴我,那是20世紀90年代末期,柏林開始采用女性的名字為街道命名,以糾正此前街道多以男性名字命名的狀況,20年下來,“如今,除了極少的幾例,再以男性名字命名街道幾乎不可能了。”

在阿倫特街,你可以拍下一張富有象征意味的柏林天際線照片。近景是高高低低灰色的石碑(更多人覺得像石棺),遠景是新古典主義風格的勃蘭登堡門,德國國旗與歐盟旗幟飄揚其上,再遠處則是德國國會大廈象征著透明度的玻璃穹頂。那座國會大廈,見證了德意志帝國,見證了魏瑪共和國,也見證了1933年引發納粹獨裁的“縱火案”,還見證了1945年蘇軍的紅旗和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1999年,德國政府由波恩遷回柏林,即落腳于戰前留下的歷史建筑當中。

從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到德國國會,步行需要11分鐘,這短短區間還分布著許多規模較小的紀念碑,有的紀念作家:歌德紀念碑,萊辛紀念碑;有的紀念一段歷史:蘇維埃戰爭紀念碑、德國國會議員受難紀念碑;有的紀念少數群體:國家社會主義時期受迫害同性戀者紀念碑、受迫害辛提人和羅姆人(舊稱吉普賽人,帶有歧視性意味)紀念碑、強制安樂死受害者雕塑與紀念碑。

受迫害同性戀者紀念碑位于蒂爾加滕公園,與被害猶太人紀念碑隔艾伯特大街相望,晚三年落成。設計者選擇了與后者相同材料與顏色的一塊石碑,參觀者可以從一個凹入窗口觀看兩位男性擁吻的黑白電影,似乎宣稱著:“我們是一樣的,但我們也有所不同。”類似紀念碑,反映了在柏林這座記憶之城,不同利益等級群體彼此競爭,去形塑他們認可的記憶文化,但更反映了一種“刻意的直面”。大英博物館前館長尼爾· 麥格雷戈在他的《德國:一個國家的記憶》一書里寫到,“這些紀念建筑是有意安排在這里的。國會在仔細審議之后決定修建這些建筑。于是,議員們前往國會大廈時,每天都會記起德國歷史上那可怕的一頁。人們希望,那份記憶將會影響他們的每一次辯論。這些紀念建筑不僅是為政客們修建的,修建的初衷也是為了塑造每一位公民的思想認識……”

我是后來才意識到,2012年6月23日的驕傲游行的目的地,可能就是臨近的受迫害同性戀者紀念碑。那一次柏林初見后,我一直留意搜集與德國20世紀歷史有關的各種書籍,那是有趣的體驗:從1933年出發,去1945年,1989年,1999年,前方目的地是2012年6月23日;與此同時,寫作此文之際,我也從2022年慢慢后退,重新抵達了10年前那個愉快的夏日,最終,過去時與現在時彼此纏繞,我一點點從細處理解了,為什么是柏林而不是任何其他城市令我和許多朋友如此著迷。

7

但我的記憶出了一點偏差。2012年夏天,我覺得那些石碑都很矮,故而像灰色“墓地”,但7年后這個細雨綿綿的深秋,我發現有的“墓碑”比我印象里要高得多,尤其是當你從外圍進入中間地帶,地勢不斷下沉,就像步步由海灘往深水區走去。海水漸漸淹沒頭頂,你很容易就感到自己的渺小,從而沉入某種宏大肅穆的氛圍。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那天剛好下雨,游客很少,天空鉛灰無光,增加了令人壓抑的沉沒感。

對于這片兩個足球場大小、由2711片石柱組成的紀念建筑,藝術史家和評論家貢獻了無數解讀。有人贊賞它高高低低的地形,說這種難以預料的地形,取代了德意志血與土的堅硬與固定,石碑高低錯落,隱藏著難以察覺的傾斜,這也是對理性系統的破壞——如你所知,血與土是納粹意識形態的核心之一,而納粹之罪惡,也被認為有某種現代性的成分:一個國家被行政官僚理性地層層切分,每個個體都成為被動的執行者,最終,無所作為成為行動,不加思索成為思考。

有人把它形容為無解的迷宮,置身其中,人很容易在眼前消失,無害之物也會突然變得險惡起來。還有人喜歡它的“去中心化”:沒有入口,沒有出口,或者說,哪里都是入口,哪里都是出口,不存在什么前進路線,沒有方向也沒有目標,前方什么也不存在,后方什么也沒有留下。亞當最喜歡這座紀念碑的一點就是它不提供答案,只提出問題,“它不是那種把信息砸入你頭腦中的設計,對不同解讀的開放性非常高。我希望人們帶著好奇和開放的心態進去,也許置身其中時有一點惱火,然后問自己,這到底是什么? ”

我和他交流自己的記憶偏差,他說:“你的感覺完全取決于那里當時的氣氛,這個季節肯定和夏天完全不同,夏天到處都是人,跑來跑去,五顏六色的T恤,人們的表現也完全不同。你應該晚上也去感受一下。整個現場都空掉了,只有一些街燈在閃爍,非常奇妙。”

既然聊到了晚上,我好奇在那片區域是否出現過犯罪,亞當說,目前還沒有,偶有醉漢在里頭撒尿,也出現過游客涂鴉,甚至畫萬字旗的情況,但這種情況越來越少了,倒是受迫害同性戀者紀念碑被攻擊得越來越多,“可能恐同又重新成為了一個大問題。”

按照設計師埃森曼——他是美籍猶太人,但宗教色彩很淡——的想法,這里的一切行為都應該允許,人們對設計有何反應是他們自己的事兒。但也有人覺得應該嚴格規定,告訴人們不該做什么——畢竟,這里是德國,歌德說過:沒有秩序比不公正更令人厭惡。

亞當告訴我,因為參觀者比想象的多得多,秩序確實成了問題,有時候甚至是“無政府狀態”,于是在對外開放兩周年后,基金會制定了游客行為準則,其中包括:不準攀爬石碑,不準在石碑間跳躍,不準吸煙,不準飲用含酒精飲料,不準燒烤,不準日光浴。較新的新聞是,2021年某日,幾位百無聊賴的巡警利用石碑做俯臥撐健身,引發了各界批評和警局道歉。

不過這里畢竟是游客云集之地,紀念碑東側,就曾一度被餐廳與紀念品商店占據,夏天時店家會擺出五顏六色的遮陽傘與躺椅,走累了的游客,躺在沙灘椅上,啜著冷飲曬太陽。從眼前的花花綠綠往前張望,是紀念碑石柱緩緩蔓延開來的灰色海浪——有德國媒體諷刺地把這片區域叫做“大屠殺海灘”。2019年11月6日,我拜訪紀念碑時,東側正在重建,亞當說,建好后可能會保留一兩家咖啡館,但不會像以前那么瘋狂了,畢竟,店家為了招徠顧客,沖到石柱中間向游客散發傳單,告訴他們我們家比薩很便宜的場景,實在不算體面。

另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是拍照。1990年代,柏林自我形象定位是“貧窮但性感”,如今這座城市更愿意用“酷”來形容自己,招徠游客。對于年輕一代的游客來說,紀念碑不是沉重的歷史,而是很酷的設計,所以他們會在這里瘋狂自拍,然后把那些“愚蠢的自拍”(亞當語)用作自己Facebook的頭像,“也不能全賴他們,畢竟這個設計太抽象了。”亞當說。更有意思的情形是,有人長槍短炮在那里為時尚雜志拍攝硬照——倒也不意外,從自拍到自戀,對一些人來說,一切都不過只是展示自我的背景而已——這是不允許的,但場地那么大,監控有限,有人也就這么做了。甚至還有右翼人士在那里拍攝否認大屠殺的視頻。“后來我們設法讓Youtube把那個片子下架了。”亞當說。

上午10點多鐘,毛毛細雨還在飄著,我在灰色海底游蕩了一會兒,遇到一位穿橙色背心黑色棉衣的小伙子,他是信息中心工作人員,有點靦腆地問我是否需要幫助。我請他帶我前往信息中心,路上他問我有什么問題沒有,我便問,關于這將近3000個石柱,你最喜歡哪個解讀版本?他說,石柱顏色看起來有一點像猶太人的墓地,同時,如果你從天空俯瞰,它們又有一點像集中營里面大大小小的營房。

小伙子帶我一路走到排隊處,淡季游客很少,沒排幾個人我就下臺階前往信息中心了。因為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是去中心化的,沒有通常紀念碑那種正面基座,所以當人們想要給它獻上一束鮮花時,并不知道該放在哪里。來此參觀的第一位外國元首是波蘭總統卡欽斯基,亞當告訴我,他聽說兩國外交人員提前踩點時,還專門討論了應該在哪里放置祭奠鮮花,最終他們決定把鮮花放在眼前通往信息中心的臺階上,這也成了慣例,后來的訪客就大都把花放在那里了。那是2005年。非常不幸的是,5年后,卡欽斯基赴俄參加卡廷大屠殺70周年紀念活動,總統專機在濃霧中墜毀。

8

下到信息中心,經過萊維那句讓人心頭一沉的話,展覽就開始了。燈光暗下來,一條走廊通向遠處,墻上老照片連成灰藍色光帶,從1933年起,“國家社會主義者甫在德國攫取權力,就開始迫害政治反對派和猶太人……”一直講到1945年第三帝國覆滅。很多游客駐足,細讀文字。“一開始,(策展人)覺得這不過是個走廊,人們去展廳經過而已,沒人會停下讀點什么,”亞當說,“結果大多數人真的會在時間線上花很多時間,還有很多人從頭讀到尾……這就是做展覽有意思的地方,你永遠不知道人們對什么感興趣。”

這些文字大多出自尤韋· 紐邁克爾(UweNeum?rker )之手,當時是一位年輕的歷史學家,現在是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基金會負責人。“尤韋對語言非常敏銳,所以我們都得努力跟上他。”亞當笑。尤韋的文字風格是直擊要點,摒除感情色彩甚至有點干巴,他用了很多短句(以德語的標準),來創造一個時間線,參觀者由此知道同一時間不同地區都在發生什么事情,比如1941年德國侵略蘇聯,也影響了在波蘭猶太人的命運,“所以,這些時間都不是孤立的。”

基金會對如何使用語言有一些內部規范,亞當給我舉了一個例子,聽起來就像是喬治· 奧威爾擬定的,“我們不太使用形容詞和副詞,我們會說‘人們被謀殺,但我們不會說‘人們被殘忍地謀殺,因為那無論如何也是殘忍的;甚至我們都不太會說‘人們被謀殺,因為這是被動語態,我想要說清楚誰謀殺了誰……”

事實上,當我沿走廊閱讀時間線時,印象最深的,就是關于加害者,主語非常清晰:“德國當局”“德國領導層”“德國占領者”……

不是“納粹”,也不是“當時的德國領導層”——一個表面上更準確,實際上不乏曖昧的表達,因為“當時”創造了一個距離,“他們”和“我們”得以區隔開來,所有的罪惡都屬于“他們”,屬于“當時”,屬于“過去”。

主語清晰的背后是責任的清晰,雖然《現代性與大屠殺》這樣的書已經告訴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是系統的零件,但追問、追究下去仍有意義,無論個人還是機構,都不能以體制來遮掩屬于自己的罪責。

曾經德國人也喜歡說是“納粹”干了一切,言下之意,納粹不代表德國人民,你會遇到那些說自己不是納粹的德國戰犯,他們說他們只是一個士兵,他們并沒有加入納粹黨,“不可能只有加入納粹黨的才叫納粹,因為那樣就免去了個人責任……我記得幾年前我們更多地使用‘納粹,而如今我們更多地使用‘德國。”亞當告訴我。

當然,具體情形確實會復雜些,比如那些在蘇聯犯下大規模殺人罪行的人,有些并不是黨衛軍,而是警察部門的,“雖然他們最終都向希姆萊的組織負責,但具體執行的部門并不同,所以叫他們‘德國當局/占領者更合理。”對亞當來說,甚至還要更復雜些,因為還有的加害者并不是德國人,而只是穿上了德國軍服(我看到某處寫道,“黨衛軍與立陶宛幫兇”),無論如何,“追問一句你到底寫的是什么,總是有意義的。”

我問亞當,可不可以說,如今德國人已經接受了這一點:納粹12年是他們無法繞開的身份認同的一部分?“經過六七十年下來,我想德國人已經對這個概念感到習慣多了:不只是一小撮德國人,而是非常非常多的德國人都犯了罪,”亞當答,“只要你屬于德國人的一員,你便無法置身事外……我是在戰后30年才出生的,但我的確感到有責任,這責任在于要非常嚴肅地對待那段歷史,那是我們的遺產、認同的一部分。因為如果你出國,總會被直面這樣的問題。你去波蘭,看看那些被德國摧毀的地方,你沒法兒說,這和我一點兒關系沒有。你會想,好的,這發生了,去認識到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

亞當告訴我,在開館初期,有一種聲音——通常來自受過良好教育的德國人,他們覺得自己通過各種報章、書籍、紀錄片、電視劇,對大屠殺知道得夠多了,這個館不會有什么新東西了。“不同于過去人們把焦點放在揭露加害者暴行上,我們是從受害者的視角進行敘事的,另外還有我們的歐洲維度,我們展現了歐洲許多國家的情形……當德國參觀者聽說600萬被害猶太人中,只有2.5%來自德國時,大多數人都大為震驚。對他們來說,更熟悉的是德國猶太人的故事。很多人都以為怎么也有四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遇害猶太人來自德國。我親身解說的經驗是,這個數字讓許多人都非常震驚,一些著名公眾人物也不例外。”

“把它們砸進人們的頭腦。”亞當又一次用了這個表達。不同的是,他認為在這件事情上,“砸”是有意義的,“大多數受害者不是來自德國,而是來自東歐。這些人不是堆在萬人坑的尸體,而是一個個有名字、有家庭、過著正常生活的個體。這是很重要的視角。如果我們能把這些砸進人們的頭腦,我們就能有所收獲。”

9

現在我們來到了走廊的盡頭。6位遇害猶太人的大頭照在門廊上方排開,一位來自斯洛伐克梳著背頭的帥哥,看起來大學畢業沒多久;一位來自波蘭小鎮的女士,有飽經風霜的臉,她是7個孩子的母親;一位荷蘭女士,臉圓圓的,像網球明星塞萊斯,是小有名氣的詩人;一位來自布拉格的男孩,穿小西裝,想必是家里最惹人疼愛的寶貝;一位來自特蘭斯瓦尼亞的中年男士,戴著猶太人的小圓帽,留大胡子,是六人里唯一一位宗教色彩非常濃厚的,說起來有點兒復雜,二戰時特蘭斯瓦尼亞被羅馬尼亞和匈牙利爭來搶去,這位男士是作為匈牙利居民被送去奧斯維辛的。最后是一位女孩,側臉向你露出靦腆微笑,她來自法國里昂。“我們選了來自不同地方的6個人,他們有不同背景,從上頭直視著你,這一點非常重要,”亞當說,“他們代表了600萬遇難者。”我回憶起萊維在書中描述集中營如何把人變成“非人”的過程,也許,這種逼視是那些可怕故事的逆行:參觀者穿越時空與死者對視,從而將人重新還原為人。

但我也忍不住想到“代表性”這件事情。6幅照片,3位男性,3位女性,其中兩位老人,兩位孩子,兩位成年人,雖然這不是真實的人口比例,但需要有性別和年齡的平衡,“把兩位孩子放入其中是非常重要的,因為有50萬不足14歲的孩子在大屠殺中被謀殺。”亞當解釋。這還不夠,我是媒體出身,突然想到一個幾乎難以啟齒的問題——設想你是挑選這組照片的編輯,在保證性別與年齡的不同光譜后,你還希望些什么?純然出自善意,你也許會希望盡可能挑選一些“好看”的人?畢竟,被毀滅的“美”總是令人難忘的。我猶豫半天,決定還是向亞當問出這個有“小人之心”的問題。他哈哈笑了,旋即用另一種方式回答(也許是回避)道:“我想與長相相比,照片質量好像更重要一些。得選擇那些真的在直視你的人。這并不容易。當年可沒有數碼照片。通常他們都去職業攝影師那里拍照,照片保留在家庭影集里,他們經常不看攝像鏡頭,而是看往別處。找到那些直視鏡頭的,本身就是個挑戰。”

穿過門廊,我踏入第一展廳。這是一個極簡風格的暗房,只有地面長方體內大屠殺親歷者的證詞閃閃發光,映出墻上各國遇難猶太人人數。和所有學者一樣,基金會的歷史學家也總忍不住想要告知觀者盡可能多的信息,所以布展時,“一頭站著想要往里頭填充內容的學者,一頭站著希望藝術表達的設計師”。最終設計師說服了學者。亞當告訴我,設計師希望營造一種反思的氣氛,所以她把證詞都放在地面上,這樣所有人都必須低頭去看,而因為證詞就在腳下,所以參觀者都會十分小心不要踩上去,“這個房間沒有任何肅靜的提示,但是人們進來后自動就安靜下來了,即使在人很多的時候也如此,”亞當說,“他們在走廊看時間線時還在吧啦吧啦,但一踏入這里就安靜了。這是極有趣的現象。”

休息一小會兒,我和所有人一樣開始低頭看腳下證詞,一個叫Szlojme Fajner的波蘭人1942年1月逃入華沙的猶太區,得以講述1941年12月他親歷的一次毒氣巴士屠殺,“午餐后,得掩埋五輛車的尸體。一個年輕女人的尸體從車上被拋了下來,一個死去的嬰兒還咬著她的乳房。他是在吸奶時死去的。這天我們一直工作到晚上七點,探照燈一直亮著。有一輛毒氣巴士駛過工地,因為離得太近,我們能聽到車里人們窒息的尖叫和絕望的呼喊,還有他們砸門的聲音。工地的工作還沒有完成,6個勞工就被槍決了……” Szlojme Fajner的證詞被猶太地下組織記錄下來,他后來從華沙逃去扎莫希奇(Zamosc),但最終被抓到,1942年4月被送往貝爾澤克集中營(就是Lea Rosh發現牙齒的那個),在那里被殺害。

第二展廳講述了遍布歐洲的15個猶太家庭的故事。在這里,我又一次想起了“代表性”的問題。曾讀過一篇批評文章,說這類紀念館為了激發參觀者共情,塑造一種“受害者也可能是你”的氛圍,總是在考慮貼近性,所以往往會選擇那些世俗的、受過良好教育的猶太人形象,而實際上——就像亞當之前說的——絕大多數猶太人都來自東歐,非常宗教,離中產階級(也是典型的參觀者)的生活很遠很遠。我把這一問題拋給了亞當,他否認了“中產階級審美”的指控,并且指出,15個猶太家庭中,那個白俄羅斯小店主、烏克蘭南部農民,還有波蘭東部那個家庭,都是普通人家,有的甚至非常貧窮,“重要的是人們的意識到這是關于普通人的,所以照片和家庭故事是最好的激發同理心的方法,就和我現在去讀敘利亞的故事一樣。”

而為了扭轉人們對德國猶太人的刻板印象,他們反其道而行之,選擇了一個德法邊境小鎮的屠夫一家,以強調并非所有德國猶太人都是漢堡柏林這樣大城市的醫生或律師。亞當告訴我,他負責這一展廳的同事調研了45~60個猶太家庭,從中選出15個,他們更關心的是這些家庭的地理位置(希望盡量分布在歐洲各處)以及故事吸引人的程度。這些猶太人家庭本身也在變化,“比如你可以看到一個大家庭的合影,祖父那一輩感覺仍然生活在19世紀,而年輕一代已經有了時髦的西方發型,你能看到現代化進入家庭,那是一個持續的過程,而不是一個停滯的故事。”

不過,亞當也承認批評有一定道理——在15個家庭里,確實只有一家人屬于非常虔誠的教徒,且只是留著長長胡須的父親,而兒子已經比較世俗化——他想要學習藝術,想成為一個攝影師。但問題是,策展人并非在一個理想條件下工作(批評家卻往往在一個理想條件下批評,這一點倒和所有創造性活動類似),只有你設法接觸到一個家庭的成員,他們告訴你照片里的人都是誰,有什么故事,才可能成立,但這就意味著,這個家庭里必須有幸存者,“這本身就是非典型的、很幸運的,因為大多數家庭都被滅門了,600萬被屠殺的猶太人,有100萬我們甚至都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對于東歐那些非常宗教的猶太家庭,還有額外的困難,因為他們有非常緊密的社群,很難接觸。亞當的同事曾聯系到一位這樣背景的幸存者,他當時90歲了,住在以色列,當年參加了抵抗運動,“我們問他是否可以講講當年的故事,他說,不,我不和德國人說話。”

所以,遺憾當然有,“缺了一個宗教色彩很濃,說意第緒語的,內部非常緊密的家庭”,但并非有意為之,“而是,事情就是這樣。”

這世上不存在一種教科書式的“公正”,我想,這是博物館的無奈,也是歷史的無奈。

10

剩下3個展廳我看得很快,可能是心神的消耗,也可能是身體的疲倦,無論如何,逛博物館總是非常累人的事情。第三展廳依舊很暗,我坐在光滑的長方體上,看四周墻壁投影出受害者的名字,聽語音講述他們的故事——策展人一定深諳人性,知道走到這里,大家都累了,于是用這種方式把信息“推”來,而不再需要去“抓取”。與此同時,這里清冷空曠,手機信號全無,似乎也是絕佳的沉思空間。一個令人震驚的數字是,用這種方法讀完六百萬遇害猶太人的故事,需要6年7個月零27天。黑暗中我想起,自己剛開始研讀納粹德國歷史時,讀得非常之慢,因為太壓抑,太郁悶,所以往往根本不愿意翻開書頁,那么,研究大屠殺的人,自己會有創傷嗎?可惜忘了問亞當這個問題。

到了第四展廳,手機信號恢復了,這里展示了大屠殺的地理,一張歐洲地圖上橙色小方塊密密麻麻標記了處決地點,北至奧斯陸與赫爾辛基,東達里海沿岸,西至法國向英國伸出的半島,南到愛琴海南部乃至北非沿海,只有幾個國家是“干凈”的:英國、愛爾蘭、瑞典、西班牙。離開信息中心前,還有一個門廳,提供電腦以供感興趣者查詢更多資料,同時你也可以戴上耳機,收聽大屠殺幸存者口述歷史的故事,當我看到他們垂垂老矣的現在,與年輕甚至幼年時的照片交疊時,眼淚難抑,世間的孤冷莫過于此了。

走臺階回到地面,是紀念碑的深海區,天還陰沉著,周遭一片黑白灰色,有時冒出來一個人,我們互相以對方為彩色參照物拍這黑白灰。我在深海底兜了一圈,慢慢回到淺海,再從阿倫特街上岸。這時來了一個學生團,老師在岸邊稍微講了些什么,這些紅書包、黑大衣、白帽子們就游向了深處,快要消失不見了。

落成15年后,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已成柏林最受歡迎的景點,據官網統計,2018年的游客達400萬人次(遺憾的是,只有不到25%的人會下到信息中心參觀),但是,亞當注意到了某種奇特的反差,在一次分享中,他說道:“我們可以說,(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已經在柏林、德國乃至歐洲的記憶風景占據了重要的一席之地……近年來,我們看到,不止只在德國,重要的新的紀念項目在整個歐洲都遍地開花……但另一方面,我們也看到了記憶文化‘再民族主義化的強勁回潮,這一潮流往往強調本國本族是受害者,強調本國本族的英雄主義。”

“你會在波蘭和匈牙利看到右翼的民粹主義政府,他們想要一種新的敘事,”亞當告訴我,“比如,對二戰期間本國與德國或者蘇聯的合作,他們就會宣稱那些只是叛徒,并不是真正的波蘭人或匈牙利人,他們會說,真正的波蘭人和匈牙利人都是拯救猶太人的,他們都是真正的英雄。”

這一記憶文化的“再民族主義化”的大背景是右翼乃至極右翼政黨在整個歐洲的崛起,德國也沒能置身事外,2012年我在德國訪學時,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另類選擇黨(AfD)尚不存在,2019年年末,AfD已經是德國政壇頗有影響的勢力——就在我采訪亞當前一周,圖林根州剛剛舉行了地方選舉,AfD拿下超過20%的選票。在整個德國,AfD的支持率也達到了15%左右。

AfD往往把納粹時期的罪惡說得輕描淡寫,給德國的記憶文化帶來了系統性的挑戰,不止一位紀念館館長或者學者跟我提起該黨政客一些“石破天驚”的發言:“希特勒的12年在德國的歷史進程中不過是一顆鳥屎”“是時候去銘記德國歷史上的正面事物了,比如,德國士兵在兩次世界大戰中的英勇奮斗”等等。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的設計者彼得· 埃森曼2016年——這一年歐洲難民危機持續發酵——干脆對《時代》周報說,如今的歐洲“害怕陌生人”,仇外主義和反猶主義與日俱增,“如果擱在今天,這座紀念碑就建不起來了。”

《衛報》的藝術記者Jonathan Jones在他的專欄里問了這么一個問題:“為什么在阻止歐洲極右翼魔鬼回歸這件事上,各地的大屠殺紀念館起的作用是如此有限?”在他看來,問題出在“集體記憶”身上,因為這個概念太空洞、太溫和,無論出發點多好,也無法觸動人心,尤其是當它遭遇到那些極右翼訴諸情感的呼號時。

亞當承認人性總是愿意與那些正面的東西產生認同,對自己國家的歷史自然也不例外,但他認為更重要的原因是政客的操弄,“歷史是非常灰色與復雜的,遠非黑白分明,而政治家則試圖抹去這種灰色,宣揚一種簡單的對歷史的理解……民族主義最盛的國家,往往對歷史的選擇性也最強。”

而我想的是,身份與記憶好像總是和情感綁定,有誰不需要歸屬感呢?而理性與歷史則需要費力而不討好的反思,需要批判性精神,需要戳破那些溫暖的泡泡。在我們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后真相時代,天平似乎正加速往前者傾斜,這是人類某種出廠設置決定的嗎?是這設置決定了歷史令人厭倦的循環往復嗎?

當然了,回到博物館本身,也許我們本就不該對它的教化作用有不切實際的想法,認為參觀一趟大屠殺紀念館,就可以對一切極右翼意識形態免疫了,曾長期擔任薩克森豪森集中營紀念館館長的歷史學家GünterMorsch說,許多極右翼年輕人,在參觀集中營時,看到的不是邪惡,而是對納粹優越性的確認。

不過,對于博物館和紀念碑的作用,人們也不必過分悲觀。2017年,AfD的一位重要政客Bj?rn H?cke宣稱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是一座“恥辱的紀念碑”“全世界只有德國會在自己的心臟地帶建這么一座恥辱的紀念碑”。當年,就有公民組織在Bj?rn H?cke位于圖林根州的家附近建起了一座由24塊石碑組成的“小型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以示抗議。當紀念碑的最早推動者Lea Rosh被問起此事時,時年81歲的她說:“這是個wunderbare Idee(絕妙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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