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抬頭，豬會飛（五）

李學斌

放火節的晚上

1

正月二十三，燎騷干。

放火節是雪飛期待已久的日子。

每年元宵節一過，雪飛就掰著手指頭算放火節還有幾天。要知道，在雪飛的家鄉，放火節可不是一般的節日。每年這一天，夜幕降臨后，田野里、麥場上，就燃起了無數大大小小的火堆，人們從火堆上跳過來、跨過去，笑呀、鬧呀，一個個興奮得就像吃了人參果的小猴子。而那一簇簇熊熊燃燒的火焰，從遠處看，燦爛奪目，讓人簡直分不清究竟是地上的火，還是滿天星星散落人間。

總火地的人最多，火勢也是最大的。因為全村家家戶戶都要出柴草、出人。正所謂“眾人拾柴火焰高”。總火地的火燒起來，那真叫火光沖天，烈焰騰騰，幾里外都能看見。設總火地有講究，要找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年人才行。

總火地之外，家家戶戶還可以設立分火地。這是各家各戶的事。誰愛把火地設在哪就設在哪，其他人管不著。路上、院子里，哪怕是豬圈里，都成。媽媽說，分火地的火勢絕對不能超過總火地，否則，火神就會怪罪。火神一發脾氣，來年的收成就不好了。

放火節有很多講究，除了搓火繩、滾火圈、打火仗、跳火堆，還要洗面筋、炸丸子、煎豆腐、敬火神。其中，最重要的是敬火神、跳火堆。

雪飛感興趣的是滾火圈、打火仗、跳火堆。尤其是跳火堆，那可是放火節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媽媽說，跳火堆就是燎騷干、除晦氣。一燎，一除，壞運氣、倒霉事就全沒了，來年就會事事圓滿、順利。

這是放火節最最重要的內容。每次跳火堆，那場面真叫熱鬧！常常是一大家子人一起來跳火堆。這個時候，參加放火節的所有人都沉浸在難以言說的快樂中，人人臉上寫滿激動，眼睛閃閃發光，嘴巴笑成各種各樣的形狀。每當有人從最高的火焰中飛過來，四周就爆發出一陣驚嘆聲，而跳過來的人就會分外神氣地大叫：“嗬，嗬！真是過癮！”

2

如今，放火節已經不像過去那么熱鬧了。

大約是從前年開始吧，村里不少人家陸陸續續都搬到了城里。沒有搬走的人家也大多是爸爸、哥哥、姐姐到城里打工，只留爺爺、奶奶、媽媽在村里帶孩子，侍弄莊稼。這樣一來，村子里空蕩蕩的，冷清了很多。到了放火節，盡管也有住在城里的人家回來跳火堆，可不論總火地的火勢，還是那種歡聲笑語的熱鬧勁兒，都沒法和過去相比。

可即便這樣，雪飛還是盼望著過放火節。

放火節那天，雪飛高高興興回村來了。可一進村子，雪飛就有些失望。村巷里安靜得讓人生疑，連一點點放火節的氣氛都沒有。更讓人沮喪的是，一直到天擦黑，星子都沒露面。雪飛一問，才知道星子跟他媽媽回城了。

村后的小廣場上，雪飛注意到，來的全是老爺爺、老奶奶、大伯、大嬸，每人腋下都夾著一捆柴草。沒有年輕人，更沒有跟雪飛一樣大小的孩子。

總火地最好是設在平整、開闊的地方。按說打麥場就是最好的總火地，可惜，兩年前，村里用了幾十年的打麥場被占用了，改成了收購番茄、西瓜、土豆、甜菜等農作物的收購點。現在，整個村子能做總火地的也只有村后的小廣場了。

3

杜大爺緩步走到小廣場中央，先頓一頓，轉過身來，站穩了，一只腳使勁在地上一跺，總火地的火心就算選定了。大家紛紛把柴草抱過去，一層層在火心上鋪好。眨眼間，一座金字塔形的“火山”就在眼前堆好了。

杜大爺滿意地點點頭：“第一圈火線。”

爸爸拉起一條火繩，繞“火山”鋪好一圈。

杜大爺又叫：“第二圈火線。”

一個大伯上前拉起第二條火繩，在離第一條火繩兩米遠的外圍，又鋪了一圈。

“嗯，可以敬火神了！”杜大爺向四周掃視一眼，朗聲說道。

大家全都垂手站立，屏住呼吸，小廣場上一片肅靜。雪飛知道，放火節最莊嚴的時刻到了。

杜大爺上前端起一杯酒，抬頭望天，說一聲：“第一杯酒敬蒼天，風調雨順兆豐年！”說完，把酒往空中潑去。頓時，一股酒香彌漫開來，雪飛禁不住吸了吸鼻子。

“第二杯酒敬大地，五谷豐登有余錢！”杜大爺把第二杯酒輕輕灑在“火山”周圍的地上。

空氣里的酒香更加濃郁了。

杜大爺又端起了第三杯酒：“第三杯酒敬火神，家家戶戶保平安！”說完，把一杯酒全部澆在了“火山”上。

敬火神儀式結束，接下來就是開“火山”、跳火堆了。

杜大爺一聲吆喝，爸爸和另外三個大伯，分別從東、西、南、北四個方位燃著了火山。

熊熊的火焰照亮了夜空，天上的星星好像受不了熱浪的灼烤，悄悄隱沒在了淺淺的銀河里；只有天邊最亮的北斗星，還散發著清冷冷的光，執拗地懸掛在那里。

跳火堆開始了。這是最激動人心的時刻。

爸爸帶頭先跳。

爸爸選了個偏離火心半米多的火段，退后幾步，邁開長腿沖過來，到了跟前，一抬腿，唰的一下越了過去。

“哇！爸爸真棒！爸爸真棒！”雪飛大聲叫好，使勁鼓掌。可惜，周圍并沒有小伙伴跟著叫好。

意識到只有自己一個人拍手，雪飛訕訕地停住了。

“大家都跳呀！”爸爸呵呵笑著，招呼四周的鄉親們。

“火太大，上年紀啦！跳不動嘍！”一個大伯說，引來一陣會意的笑聲。

說歸說，幾個身手利索的大伯忍不住，也開始像爸爸一樣，在火堆的側面跳起來。

老爺爺、老奶奶和大嬸們都呵呵笑著，站在一邊看。

雪飛看著火勢，在心里盤算著：火心就算了，火勢太大，一個人跳太危險，萬一跳不過去，掉火堆里，那可就完了；倒是爸爸剛才跳的位置還不錯，火勢不大也不小，可以試試。

雪飛瞅準了兩個大伯跳完的空檔，一個長長的助跑，到了火堆跟前，一躍而起，飛了過去。

“好！兒子，跳得好！”爸爸在一邊大聲夸贊，轉身招呼站在一邊的媽媽也過來跳一跳。

媽媽和幾個大嬸站在一起，聽到雪飛爸叫，笑著擺擺手，不肯過來。有一兩個性格潑辣的嬸子按捺不住，跑過來，選在火堆的邊角上跳起來，引來一片笑聲。

小廣場上漸漸熱鬧起來。雪飛也淡忘了沒有小伙伴的沮喪，夾雜在大伯們當中，一次又一次越過火焰。每跳一次，他都覺得像坐了一次火船，當了一回火鳥。雪飛甚至覺得，自己變成了腳踩風火輪的哪吒和跨過火焰山的孫悟空……

就這樣跳啊、叫啊，火勢漸漸小了，到最后漸漸熄滅了，變成了一堆閃閃發光的火“花”。這時候，大伯們、大嬸們也跳不動了。他們站在一旁，開始抽煙卷、說話，等著看揚“花”。

這是放火節最后一項內容。在火堆上燎掉陳年的晦氣之后，莊稼人要把“火種”揚一揚，看看今年的收成如何。“火種”叫作“花”，就是麥稈燒完后剩下的火星子。

揚“花”也是很有講究的。今年地里種什么莊稼就揚什么“花”。爸爸現在是村里的種田大戶，今年放火節揚“花”就由他主持。只見爸爸操起鐵銑，鏟起一銑紅紅的“花”，一擺胳膊，拋向空中，與此同時，悠長洪亮地叫一聲：“麥子花——”

麥子花閃閃發光地從空中飄灑下來，紛紛揚揚煞是好看，像紅雪，又像滿天星星散落，景象十分壯觀。

“好！”四周爆發出一陣笑聲和叫好聲，雪飛也跟著拍手。

這時，就聽爸爸笑著說：“大家放心種麥子吧，今年麥子成！”雪飛聽了，就仿佛看見打麥場上堆滿了金燦燦的麥粒，小山似的，裝了一袋又一袋，怎么也裝不完……

爸爸接下來又揚了“玉米花”，飄下來的“玉米花”比剛才的“麥子花”更散、更飄。雪飛想，今年地里的玉米棒子肯定很嫩、很香……

就這樣，一銑，又一銑，爸爸不停地揚著，喊著，喊著，揚著，各種“花”就在空中一次次無比美麗地綻放、飄落。而四周的叫好聲、歡笑聲也就在這無數次飄落中一次次沉寂，又一次次響起……

最后，“花”揚完了，放火節也臨近尾聲了。看著四下散開的人們，雪飛隱隱覺得好像還缺點什么，就對爸爸媽媽說：“爸、媽，我也想揚‘花！”

爸爸有些不解：“咦，你小孩子家又不種地，你揚什么‘花？”

雪飛認真地說：“我剛轉了新學校，學語文、學算術、學英語、學唱歌、學勞動。爸爸剛才揚麥子花、玉米花、胡麻花、土豆花、甜菜花，那我就揚語文花、算術花、英語花、音樂花、勞動花，看看我自己今年的‘莊稼成不成。”

爸爸媽媽一聽，都樂了。

媽媽說：“小飛這個想法好。現在馬上就回家去，在咱家院子里放一小堆火，讓小飛好好跳一跳，跳完了，小飛自己去揚‘花。”

父子倆都拍手叫好。

遠處，放火節星星點點的火堆還在此起彼伏地亮著，亮著……

（未完待續）

（選自《龍抬頭，豬會飛》，安徽少年兒童出版社，文字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