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良

鄭板橋,提起這個名字,很多人會想到他是清代書畫家、文學家,揚州八怪之一。沒錯,鄭板橋以文藝見長,正是在繪畫、書法、詩詞等方面成就使之名垂青史。不過,鄭板橋也曾為官十二年,雖然只是小小七品知縣,卻不乏閃光的亮點。
乾隆六年(1741)歲末,鄭板橋被朝廷任命為山東范縣知縣。次年春天,他攜帶家眷與行李,離開家鄉,赴山東上任。春光明媚,微風習習,乘船行進于運河之上,觀賞兩岸如畫的風光,著實令人神清氣爽。出身寒微,勤學苦讀,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熬到了五十歲,才當上七品知縣。這頂烏紗帽的確來之不易,個中滋味只有自身體驗。一路上,鄭板橋瞻前思后,思緒萬千,“立功天地,字養生民”,一直是他的人生追求,如今進入仕途,總算有機會付諸實踐,能否交出合格答卷,還有待日后歷練。
鄭板橋進駐范縣縣衙,發出的第一道命令竟是:將縣衙四周圍墻都鑿出洞口,以通風透氣。衙門墻上開了洞,此事迅速在縣城傳開,人們紛紛前來觀看,議論紛紛,不明就里。稍后,鄉村百姓聞訊也跑來看稀奇,縣衙門前一時熙來攘往,好不熱鬧。不過,觀眾大都看不出名堂,不知新官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所有衙門無不高墻深院,密不透風,戒備森嚴,往往讓老百姓望而生畏,望而卻步。而鄭板橋此舉,用意就是要打破官民之間的壁壘,讓衙門能夠接地氣,讓百姓知道衙門能為他們辦事。
是的,鄭板橋要走親民路線,因為他知道農民最值得敬重與親近。他曾在致堂弟鄭墨的一封書信中寫道:“我想天地間第一等人,只有農夫,而士為四民之末。農夫上者種地百畝,其次七八十畝,其次五六十畝,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種收獲,以養天下人,使天下無農夫,舉世皆餓死矣。”馬克思也曾說過:“衣食住行是人們最基本的物質生活需要,人類要生存發展必須首先進行物質資料生產。”瞧,早生一百多年的鄭板橋竟然與馬克思看法相似。
舊時縣官往往以父母官自居,以為自己是民之父母,故而高高在上,在百姓面前擺官架子,出門坐轎子,差役鳴鑼開道,前呼后擁,威風凜凜。可是,鄭板橋卻視農民為衣食父母,對他們懷有深厚而純樸的感情。除了在衙門處理公務,鄭板橋經常深入鄉村訪貧問苦。他穿著便衣,頭戴草帽,腳踏草鞋,身背雨傘,不坐轎,不騎馬,只帶一名隨從,行走在鄉間小道上;他與農家面對面交談,了解風土人情,詢問百姓疾苦,探究農桑事宜:
喝道排衙懶不禁,芒鞋問俗入林深。
一杯白水荒途進,慚愧村愚百姓心。
他不僅感情上重農親民,而且落實到行動中去,竭力為民眾辦實事。由于政績頗佳,鄰近的朝城縣一度也被交給他署理,一人挑兩副擔子,確實重任在肩。其實,在范縣任上后期,鄭板橋已萌生去意,因為他親身體會到,做官要受諸多束縛,往往身不由己,做一個好官更不容易:“人皆以做官為樂,我今反以做官為苦,既不敢貪贓枉法,積造孽錢以害子孫,則每年廉俸所入,其屬寥寥。茍不入仕途,鬻書賣畫,收入較多于廉俸。”不過,鄭板橋頗受時任山東巡撫賞識,每次因公拜謁巡撫大人,必蒙青眼相待,禮遇有加。鑒于上司知遇,鄭板橋不便托病辭職。
乾隆十一年(1746),朝廷下令調鄭板橋為濰縣知縣。濰縣屬山東萊州府,地處齊魯腹地,北瀕渤海,南接沂蒙山脈,由于交通便捷、工商業發達,該縣有“小蘇州”之稱。上司告訴鄭板橋,這次調任是重用,希望不要辜負朝廷的重托。的確,調任到富庶的濰縣,倒是令旁人艷羨。然而,鄭板橋并不看重獲得“肥缺”,只覺得圣命難違,既然承蒙信任,就不得退卻,果敢迎接挑戰。
據悉,濰縣雖為富庶之地,但不好治理。此地有海盜、土匪出沒,地痞、流氓與富家大戶串通一氣,胡作非為,魚肉鄉里。之前好幾任知縣未能在此站住腳,他們不是被拉下水,與黑惡勢力同流合污,就是被誣陷栽贓,最后灰頭土臉離去。果不其然,當鄭板橋去濰縣赴任的時候,黑惡勢力就要給他一個下馬威。一幫富豪、地痞早已串通衙役,竟然在抬轎迎接新官的途中,胡亂顛簸搖晃,把轎里的鄭板橋顛得頭昏腦脹、翻腸倒胃。鄭板橋意識到抬轎衙役有意所為,望見前方有一堆土坯,當即跺腳喊停,命令衙役每人往轎里搬兩塊土坯。沉重的土坯終究使衙役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再也不能拿鄭板橋當蘿卜顛簸。
從范縣到濰縣,同樣是做知縣,但不能將治理范縣的辦法照搬過來,因為鄭板橋初來就察覺,兩地有所不同,需像庖丁解牛那樣,熟悉了濰縣具體情況,才能得心應手、游刃有余。
鄭板橋沒有像前任知縣那樣拜會當地富豪士紳,也沒有接受他們的宴請,而是在處理政務之外,深入民間了解實際情況。
下鄉明察暗訪后,著實令鄭板橋寢食難安。原來富庶的濰縣,竟有兩重天地:縣城富人,錦衣玉食,花天酒地;鄉下窮人,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究其原因,無非是之前知縣不作為或貪虐,地方官吏巧取豪奪,富豪大戶兼并侵占,無良奸商囤積居奇,還有強盜土匪、地痞流氓暗劫明搶。更可怕的是,天災也在不經意間悄然襲擊。乾隆十一年冬天至次年春天,濰縣發生了一場罕見的旱災,冬小麥幾乎全都旱死。前一年還發生過一次海嘯,海水倒灌陸地,淹沒了大量農田。兩種災害疊加,真是雪上加霜,讓老百姓付出沉重的代價。
鄭板橋到過一個富裕的村子,自從鬧災荒之后,村里雞犬逐漸吃光,牲畜不是被賣掉,就是被吃掉,全村人死的死,逃的逃;白天村子里靜悄悄,只剩老弱病殘茍延殘喘,呻吟哀號。走近那些窮困村莊,更是慘不忍睹,村里十室九空,樹木大多枯萎,活人看上去像鬼,樹皮草根吃光了,死者尸體也被煮熟充饑。鄭板橋每次出城,身上攜帶五十兩碎銀,隨時施予急需救濟的災民。不過,縱然拿出自己所有俸祿與家當,對于全縣饑民來說也是杯水車薪。
經過細致調查、勘核與周密思考,鄭板橋決定盡快啟動官紳雙管齊下的救助方案。首先是官助,也就是通過官方渠道上奏,爭取開倉賑災。為了爭取皇上及早恩準,他寫了三份反映災情的奏折,一份呈萊州知府,一份呈山東巡撫,一份呈慎郡王(與鄭有交情),可是上達天聽并得到批準,需要時間走程序。等候半個月,不見回音,鄭板橋心急如焚,毅然命令錢谷師爺根據災民花名冊,給每人立即發放銀子一錢、糧食若干。三天過去了,錢谷師爺依然悠哉游哉,毫無行動。鄭板橋追問原由,錢谷師爺卻以開倉賑災必須得到上級批準為由推脫。鄭板橋十分惱火,當機立斷道:“現在是什么時候,等到上面批復下來,只怕饑民都死光了。立馬開倉賑災,告知百姓打借條來領取錢糧,上頭要追究,由我一人擔當。”關鍵時刻,鄭板橋果斷出手,將眾多饑民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還有紳助,鄭板橋發布“紳助告諭”,動員全縣富豪士紳捐獻錢糧,開設若干救助點,向饑民施粥。經過多方努力,所有饑民每天可以得到三兩小米煮成的稀粥。這樣,雖不能使饑民完全吃飯,但起碼可以延續生命。與此同時,鄭板橋責令商戶不得哄抬物價,確保糧食平糶,禁止奸商發災難財。
保守估計,若非鄭板橋救災得力,濰縣至少多餓死上萬災民。假如,換上一個無視百姓疾苦的知縣,必定按部就班、消極等待,甚至隱瞞災情、粉飾太平,其后果將不堪設想。事實是,朝廷的賑濟確實姍姍來遲。乾隆十三年(1748)秋天,大學士高斌、都御史劉統勛才奉旨到山東放賑。此時,濰縣災情大為緩解,逃荒關外的災民陸續返回家鄉。鄭板橋又雙管齊下,致力于災后重建:在農村,號召并幫助百姓重建家園,興修水利工程;在縣城,以工代賑重修城池。
在濰縣為官期間,鄭板橋為百姓辦了很多實事。他革除陋規弊政,維護平民與小商販的利益;他秉公執法,審案不偏不倚,治下無冤民;他懲惡揚善,重視教育,力倡文事,純潔社會風氣;他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從不送禮巴結上司。由于鄭板橋不按“陋規”行事,災荒之年催促大戶捐助,故而不受上級官吏與當地富豪待見。
乾隆十八年(1753),鄭板橋為民請賑而忤逆大吏,竟受到貪污賑災糧款的指控。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鄭板橋洞悉官場險惡黑暗,明白做人糊涂與圓潤,才能官運亨通。然而,生性正直倔強的鄭板橋卻不甘向陳規陋習低頭,于是憤然提出辭職。
鄭板橋離任之日,老百姓紛紛涌上縣衙大街為他送行。當了七年濰縣知縣,鄭板橋沒有積余錢財,“囊中蕭然,圖書數卷而已”。眼看鄭板橋如此寒磣,鄉親們流淚挽留,依依不舍。很多人手里拿著團扇,爭相請求鄭板橋作畫題字。鄭板橋當即在一團扇上畫了一幅墨竹,并在上面題寫七絕:“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漁竿。”
有道是,人走茶涼。可是,鄭板橋離去之后,濰縣百姓自發于濰城海島寺為他建立生祠,家家畫像以祀。將心比心,濰縣民眾之所以愛戴鄭板橋,只因他心系民眾,關注民生。在給署理山東巡撫包括的一首題畫詩中,鄭板橋寫出了自己與百姓休戚與共的心境:
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
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