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

王一冰

今日偶然見得父親的濃密青絲，已變為稀疏的白發，像是看見了一棵覆雪的松柏，心疼極了。

天還在昏睡著，父親早早地起來了，我們是第一個讓電梯從零點升起的。“今天要跟你一天啊！”“行啦，別磨洋工了，快走！”父親的眉擰成了一股繩，難看極了，但比平日里還要放松些。父親走路極快，前腳剛一邁出，后腳就迫不及待地追上去。倚著墻偏頭看去，只能捕到一只腳的殘影。我小步快跑著，坐上車時已是氣喘吁吁。車內的我喘著粗氣，顯得前座的父親更文靜了。

對于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我一臉茫然。“唉，現在的高中生怕是快沒救了。”父親打破了沉默。“為什么這樣說？”我有些疑惑。“課間時我采訪了個高二的學生，你有什么夢想？他說不知道，甚至只說了一句‘不知道！”父親淡定的語氣中摻雜著些許激動。“啊，什么？他們沒有夢想？”我有些惱火。“是啊，我也在想，他真是自私極了，他也不為父母想想，可恨啊！”我點了點頭，停頓了一下開口說道：“孝敬父母是最基本的，孝道都沒有了，哪有什么更遠的路？”“嗯，所以說呀，孩子，不管長大后從事什么工作，就算撿垃圾、掃大街，自己不足以溫飽，也要孝敬雙親長輩。”父親輕輕地舒了口氣，氣往低處沉去。紅燈格外長，綠燈遲遲不亮。“所以要看見光，看見夢想啊，不要躊躇不前，要不怎能奔赴千里。”父親的情緒舒緩多了，手指在方向盤上敲得嗒嗒作響。“嗯，說得在理。”窗外的風溫順起來，吹得耳朵癢癢的，我心中也暢快多了，有了盼頭。

父親的學校偏僻得很，一下車，我便嗅到了濃濃的煙火味道，有些老家柴房的氣味，還是極具親和力的。父親和風并無恩怨 ，可這時它又來了，在父親的身邊吵吵嚷嚷，吹得父親像醉酒似的東倒西歪，步履蹣跚。父親柔軟的發絲在風中飄蕩，像是梨樹開了花，梨花搖搖欲墜的，可莫要跌下去。我和父親走進校園沒有受到阻攔，想必保安大爺早已記熟了父親獨特的氣質。父親和保安大爺打了招呼，我也回頭道別，偶然看見保安大爺笑得燦爛，陽光在他的臉上跳來跳去。這時的風不再寒冷，甚而有些溫暖，像是為父親吹的，暖洋洋的。

整個校園空蕩蕩的，保安大爺和父親之間暖暖的不經意的舉動，使周圍也顯得不那么寂寞了。

校園里不見綠色的生命，光禿禿的樹枝低垂著，像要跌在地上，格外安靜。“你們這荒蕪之地多久沒人來了？”我背起手，邊搖頭邊嘆氣。父親特別愛笑，一旦有人說了什么有趣的話，他便會爽朗地笑起來，瞧吧，這次笑得走路都不穩了。“笑點有點低啊。”我瞥了他一眼，發現他還意猶未盡。“唉，你爹是在加班，人家可都放假在家呢！”父親沒有說太多，又板起臉，氣氛好像嚴肅多了。

父親的辦公室整潔極了，桌邊擺著兩瓶富貴竹，還有幾只熱帶魚在竹的根部穿行。采光也很棒，正好照在桌案上，閃著星星點點的光。父親做事從不拖泥帶水，一直都是該干什么就立刻去做。鍵盤的敲擊聲響個不停，我湊近一看，父親在寫招聘文稿。“你們不是發過一篇嗎？”我有些困惑，每個時間段都得發，內容是有些改動的——父親也許是這個意思。我從旁邊順過兩張塑料凳子疊起來坐到父親旁邊，以便看得更清楚些。父親的辦事速度還是值得稱贊的，不出半刻就基本完成了。“怎么還不停手？已經很好了。”我不解地問。“做事要認真，不管做什么，都要付出全部努力，達到最高的標準。”父親清了清嗓子，“就比如說，你本應該做事質量達到十分，卻只做到了七分，當別人指出問題時，你的心中就是有愧的，被別人一說，只會越來越臉紅；但你做事只要達到了能力的極限，即使別人指出問題，也不會感到慚愧。”我對父親的話十分贊同，驕傲地為他豎起了大拇指。

父親干完這項工作時已經不早了，他打開了述職PPT。“來，讓你看看你爹我的工作。”好家伙，黨建、會務、宣傳、上傳下達……父親的工作林林總總。隨后父親總結了最關鍵的三個詞：實在，實干，實績。他說：“閨女記住：‘實在就是做人必須真誠，實實在在；‘實干呢，就是要認真做事，付出全部努力，而不是裝裝樣子；‘實績就是必須取得成績，不能光做沒有成效，那是徒勞、做無用功。”父親繼續播放著PPT，頁面停在了榮譽稱號上，“濟南市教學能手”“濟南市優秀教師”……我抬頭望向父親，他滔滔不絕地講著自己的光輝事跡，圓圓的憨厚的眼睛里透出絲絲光芒。我的目光轉向父親破舊的黑色羽絨服，這件衣服不知穿了多少個冬天。這件羽絨服從未變過，但父親烏黑的發根卻生出了潔白的梨花，在風霜中爛漫開放。梨花歇在枝上，輕輕地躍進烏黑的海，悄無聲息，好安靜，安靜得讓我現在才發覺。好吧，我想我的雙眼也在贊嘆那梨花，有些朦朧，等父親轉過身去，才敢抹去清淚。慶幸，沒被發現。

生活真是不盡如人意，總喜歡捉弄人。我的父親時常飾演被捉弄的人，但他依然熱愛著。

“要看見光，看見夢想啊！”父親讓我看見光，讓我追逐夢想——我讓父親看見了夢想。父親的每個腳印都藏著我，父親讓我看見了愛。我們一起的每件事都是一顆星星，它終會成為一片星海，泛著溫暖的星光。前方有光，我們一起走，走過星海看星光。

我又看見父親的青絲開了梨花，梨花歇在青絲上，眾人不解何處香，我道香自苦寒來。

（指導教師? 尹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