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霞
從一位作家的視頻號中,看到他參與《我在島嶼讀書》節目錄制的片段。節目展現的文人意趣,點燃了我的觀看興趣。
該節目的錄制,選址一座四面環水的孤島,隔絕喧囂,遠離紛擾。島上有一個面朝大海的書屋,匯聚了一群自由的靈魂談古今中外,聊藝術文學,思想自由開放,話題廣博多樣。其中涉及文藝的經典議題,也包含當下的熱門話題。
談到“語言的運用”,馬伯庸以作家和編劇的雙重身份,指出小說的人物語言與劇本的人物對白之間的差異。他說,小說具有可重復性,言辭盡可以追求陌生化的效果,而轉換為劇本時,語言的隔膜會使觀眾反應不過來,所以應適當降低語言密度和典雅程度,使觀眾更容易接受。這不僅揭示出文體語言的差異,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語言在不同媒介傳播中的不同表達。
談到如何處理歷史語言問題,作家們更是各有妙招:馬伯庸說自己常常會在報紙廣告上尋找當時最鮮活的語言;余華提出可以點綴性地使用幾個時代詞語;蘇童則將自己的寫作經驗轉換為一種理論指導,比如少用形容詞、少用表示情感色彩的詞,做到直敘即可。
此次,對語言問題的最大感觸,還來自祝勇模仿父親用山東方言講述《基督山伯爵》。其中的異質性和反差感,創造出荒誕和出其不意的文學效果。不同文化與語言之間的碰撞,形成了一種幽默的文學實驗。這樣的實驗為深入語言問題提供了一個新視角,也創造了一種新的喜劇形式。
面對人工智能寫作的沖擊,他們并不過分擔心。青年作家葉昕昀認為,沒有感受力的機器無法真正描摹人的情態。蘇童持相同的觀點,認為“人工智能可以模仿人的大腦,但無法模仿人的情感。人工智能也許越來越厲害,但文學一定是最后一個堡壘”。程永新則從新的維度談到,人工智能無法創新寫作形式。而文學的質量源于創造性和想象力。余華則表示,“命運的看法比我們更準確”,人工智能只能觀照人類的命運,面對每個生命體時則束手無策。
作家們似乎達成一個共識,以獨特性和感受力為地基的文學堡壘,在科技面前不會轟然倒塌,它代表了逃脫數據理性的一種可能。現代文明深陷“理性的牢籠”之中,社會對于“進步”過于迷信,似乎不惜一切代價追求理性和效率,這往往伴隨著人們自愿放棄情感,努力成為冷酷的“螺絲釘”。然而,隨著工具理性的發展,人工智能和自動化技術在眾多領域逐漸嶄露頭角,轉而取代人類的工作職能。在科技的侵蝕之下,情感成為人性特質的唯一出口。這是多么大的諷刺。也許那個時候,文學將成為人類的救贖,迎來自己的黃金時代。
文藝在他們的內心棲息,賦予了生活以獨特的情感氛圍。他們吃著小瑪德琳點心,以懷舊式的浪漫講述時代的故事,追憶似水年華。提到少年時代的閱讀,蘇童講,他的少年讀物是一部部的連環畫。它們如同時光膠囊,承載了一個時代的記憶,陪伴了一代人成長,成為一個深刻的情感符號。與它們相逢,是對特定情境的重啟,是穿越時空的體驗。這就是文化的力量。阿來講,他的少年閱讀來自于報紙。他放羊的時候,溜進貼滿報紙的廢棄工棚,被汪曾祺所寫的《沙家浜》迷住了,看完墻壁上的文字,就找到兩塊板子搭起來,爬上木板,仰起頭來看。書籍相對貧乏年代里,青年對知識的渴望令人深感觸動。他們也重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一個記憶中的文學黃金時代。那時,老友們聚在一起整夜整夜地聊文學,買書要連夜排隊,文學青年互相換書看、借書看。那個時代激蕩著對文學的熱情與活力。當今時代,書籍資源觸手可及,但真正能夠潛心閱讀的人卻越來越稀缺。時代究竟是在進步,還是在退化?數字科技為我們帶來便捷的同時,也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方式。沉浸于短視頻中的你我,是該為獲得快速娛樂感到歡欣喜悅,還是為自己錯失深度思考與新的生命向度而深感遺憾呢?
這里充滿詩意,也不乏歡樂。余華身著短T恤、花里胡哨的短褲出場,一頭茅草般的花白頭發配合呆萌的神態,神似網友所稱的“潦草小狗”,大大顛覆了大眾印象中深奧嚴肅的作家形象。他和蘇童撈魚的片段最是有趣:余華多次擺開架勢,奮力撈魚,結果一無所獲,于是邀蘇童一起下手。蘇童先撈起一條。余華眼巴巴地瞅著,嘴一張一合,滿臉苦澀,像被搶了玩具的孩子。但他并不甘心,轉換陣地后,終于撈到一條魚。接著,他化身“貪心的漁夫”,打撈海鰻。獲得大豐收之后,他猶如打了勝仗的將軍,雄赳赳氣昂昂地回到營地,報告戰況:“四條海鰻。”這種可愛的個性和對生活的熱愛,散發著獨特的魅力。網友不無調侃地說他“把快樂留給自己,把悲傷留給讀者”,余華回應道:“我沒有那么壞。我在寫《活著》《兄弟》的時候,自己哭得也是稀里嘩啦的。我只是把快樂留給現實,把悲傷留給虛構。”余華是生活的智者。他的作品《活著》告訴我們,苦難是人生的常態。想要繼續活著,就得與無常的命運和解。他身體力行地告訴我們,活著需要區域分界,情感分流。該哭哭,該笑笑,不擰巴,不較勁,從心所欲,讓生命自由綻放。
在相處中,朋友們相互“開涮”,充滿智趣。朗誦會上,程永新提到:“蘇童也寫過詩。”被道破“秘密”的蘇童像偷藏了糖被大人發現的孩子,大喊“這是我的隱私”,引得大家一陣哄笑。余華也不忘“補刀”,說當時發現了蘇童的詩歌,“真是讓我震驚無比”,頓了頓,才搖著頭,評價了四個字:“極其肉麻。”引發了大家更大的笑聲。
文人的機鋒,顯示出超群的智慧,高超的語言藝術,在輕松的氛圍中為觀眾帶來思考和娛樂的雙重樂趣。這種幽默元素,提供了活潑的知識分子形象,吸引了更多的受眾,尤其是青年人參與進來。余華表示:“文學經常需要外邊走進來的。走進來的時候,他可能帶著他的時代進來了。”
作為文壇前輩,他們對青年一代的扶植令人動容。余華和蘇童對他們的學生極盡關照。武茳虹創作的短篇小說《兒子》在蘇童的指導下三易其稿,最終呈現出不錯的效果。余華捕捉到葉昕昀的才氣后,不吝夸獎,使她堅定了寫作的道路。這些文壇前輩不以自己的成功自居,而是耐心地挖掘每位學生的潛力,并根據學生的特點和需求提供恰如其分的指導。他們與學生互動融洽,如同一個知識的引路人,堅定地支持著青年一代的成長。
不僅對自己的學生如此,他們對其他年輕人,也報之同樣的體貼。房琪談到少年閱讀時坦言,自己學生時代最喜歡的是“疼痛青春文學”,不覺得這有什么丟臉的,但似乎缺少了一些厚度。蘇童表示認同,說,“閱讀是不存在羞恥感的”。同時也提示,不同的書籍提供的養分不同,經典更能幫助我們成長。他態度真誠,溫柔,不帶審判姿態,撫慰著粗疏笨拙的我們。這種溫暖和共情的力量傳遞著文學的魅力和溫度。觀眾們在彈幕上紛紛留言:“狠狠地共情了。”
這個節目為我們構筑了一個文化烏托邦。這里有山有水,有書有樂,充滿詩情畫意又開放包容。它如同一片生活的綠洲,撫慰了在破煩瑣碎中奔波的靈魂。它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欣賞、思考和交流的理想場所,將文學的力量傳遞得淋漓盡致。因此開播后,受到一致好評。作家借助媒體走向大眾,憑借個人魅力圈粉無數。他們對人生、對文藝的思考,輸出價值觀和文藝知識,為節目帶來別樣的視角,增加了新的維度。其中的文化傳播意義,自不待言。
然而,對于作家而言,并非總是有利的。作家在媒體面前的頻繁曝光,可能會使他們的“靈韻”消失。作家作為時代的思考者,通過深入觀察和內省,創作好的作品。這些都需要時間和空間孕育成熟。作家與媒體互動頻繁,極大可能會受到外界的干擾,無法獨立而清醒地思考。這種情況可能導致作家的作品失去原有的深度和獨特性。因此,作家應謹慎處理與媒體的關系,在與媒體互動時,保持自主權,獨立選擇是否參與、何時參與以及以何種方式參與,所涉及的內容也應是作家文學理念和藝術價值觀的獨立表達。在面對媒體的過度消費時,他們要具備拒絕的勇氣與魄力,切勿在鏡頭面前迷失自我,為流量所裹挾,成為商品經濟中被資本招雇的勞動力。
當今時代,資本掌握了巨大的力量。只要法律道德允許,形式上行得通,就會成為可能。這導致了一種情況:一切似乎都被賦予了交換價值,形而上的意義逐漸煙消云散,傳統的精神文明、絕對真理不再具有超越性力量,作家、學者的職業神圣性也逐漸失去。文化祛魅時代來臨,大眾迎來了精神的巨大解放,同時也導致了精神虛無。大眾普遍沉浸在流行文化和娛樂產業提供的碎片化信息和瞬間刺激之中,無法自拔地陷入媒體快感的漩渦。這些文化強調感性和娛樂性,徹底將娛樂至上推向前臺。
為了迎合這一趨勢,作家們普遍表現得風趣幽默。蘇童坦言:我們這么活潑、可愛,其實是裝的;不然,誰理我們這幫老頭?余華對此深表認同。他們與時代的有意識互動,顯示出擁抱現實的積極態度,也隱約透露出不甘寂寞的心態。他們對于被時代遺忘充滿擔憂,渴望通過新媒體重返輝煌時代。新媒體推動他們重建聲譽,連接新一代受眾,在文學創作以外保持持續的影響力。
作家積極與時代互動,時刻保持時代弄潮兒的姿態是否有益,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一方面,作家積極響應時代的變化,迅速反映社會變革,有助于保持文學的活力和適應性;另一方面,作家與時代的距離過近,可能淹沒在時潮之中。文學是自由的力量,是反抗性的藝術,它的生動在于能夠突破局限,挑戰現實和權威,以更深刻的方式探討問題。如果作家們一味地迎合時代,而不保持批判力和獨立思考,文學的獨特性何在?作家又該以什么形象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