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清郎世寧《花鳥圖》冊藝術造詣

張曉洋（故宮博物院，北京 100009）

一、《花鳥圖》冊的簡介

郎世寧，意大利人，于1715年以傳教士的身份來到中國，擅長繪畫并成為宮廷畫家。他在宮中創作了許多以重大事件歷史題材為主的繪畫，在肖像、花卉、鳥獸等題材方面頗有造詣，深受乾隆皇帝的賞識。郎世寧作為宮廷御用畫家，他將西方繪畫技法傳授給他人，并吸收中國繪畫技法，將其融入個人繪畫，將中西繪畫技法合理有效地結合，《花鳥圖》冊就是中西繪畫技法結合的代表作。郎世寧用一生專注研究中西方藝術之間的融會貫通，創造了前所未有的中西合璧新體畫，對康熙之后的清代宮廷繪畫和審美趣味產生了極大影響，為兩百多年前中國與歐洲的文化藝術交流作出了重要和積極的貢獻①。

郎世寧花鳥圖冊為絹本重彩設色，全畫冊共十開，分別描繪了牡丹、蘭花、罌粟、萱草、荷花、梅花等綺麗多姿的花卉和體態生動的蝶、鳥等（圖1）。款署“臣郎世寧敬畫”，下鈐“郎世寧”朱文印、“寫生”白文印。每開均有鈐“郎世寧”“寫生”印。鑒藏璽印有“樂壽堂讀書記”“古希天子”“乾隆御覽之寶”“八徵耄念之寶”“嘉慶御覽之寶”“養心殿鑒藏寶”等。對開均有乾隆朝內閣大臣梁詩正的題詩。

二、《花鳥圖》冊繪畫風格緣由

清乾隆時期宮廷畫師大致分為畫院畫家、傳教士畫家、翰林畫家、宗室畫家。傳教士畫家以意大利傳教士郎世寧、法國傳教士王致誠為代表，他們積極向中國畫家傳播西方畫意與技法，培養出一批兼具中西畫法的宮廷畫師，秉承“中法為主，西法為輔”的藝術特點。傳入中國的西洋畫以文藝復興寫實性繪畫為主，后期也有巴洛克、洛可可畫派以及英國畫派等不同繪畫風格相繼傳入。18世紀，歐洲的藝術風格邁入溫和與怡靜、柔美的發展時期，畫作符合宮廷審美，進而開啟了一個華麗精致、細膩繁復、充滿色彩張力的時代。乾隆帝借助西方藝術形式，表達自我審美情趣和文化品位，將西洋技法與中國傳統畫法相融合。

西洋畫師均屬養心殿造辦處管理，由如意館安排創作任務。《清檔》記載：西洋畫師作畫的畫房及所用紙絹、筆墨、顏色均為“畫作”主理。西洋畫師是清宮畫師當中的西方傳教士，曾在意大利、法國學習過繪畫技藝，掌握了西方傳統的肖像、風景和靜物畫的技法。為適應內廷生活與取得繪畫技藝的認可，西洋畫師逐漸學習了中國繪畫技巧及中國筆墨顏色特性，并將這些全新的中國繪畫技巧運用到繪畫創作當中。運用中國的繪畫材料，結合西方寫實方式和表現手法，各取所長，開創了全新的中西合璧的藝術風貌。圖2荷花構圖取法中國傳統花鳥畫的布局，注重描繪物象。在表現技法上，畫師則充分發揮了歐洲繪畫注重明暗及光影的特點，以工致細膩的筆觸，刻畫出花瓣、葉片以及鳥雀的羽毛質感和體積感（圖3），呈現出與傳統的中國花鳥畫迥然不同的藝術風貌。這種“中西合璧”的畫風成為清代宮廷繪畫藝術的一大特色。

圖2 花鳥冊頁 荷花

圖3 花鳥冊頁 鳥雀

三、《花鳥圖》冊的藝術特點分析

（一）構圖形式

該冊頁花卉的構圖形式以中國傳統的構圖形式為主，冊頁的構圖主要運用斜線構圖，在畫面中沒有體現西方透視學的效果，花卉與其他景物的搭配以多層次的形式被安排于畫面之上。畫面中主賓的區分以畫面中大小來體現，并未使用西方繪畫中虛實之感強調主次。

中古繪畫構圖形式多樣，斜線構圖形式在小畫幅的畫面中使視覺上得以平衡與變化，斜線的構圖在平衡中求變化，整個畫面穩當又不失活潑。畫面中疏密安排妥當，主次表達明確，畫面主體“密”，畫面次要“虛”，全幅繁密與疏簡符合客觀情理安排，可謂“密不透風，疏可跑馬”，各呈其趣。

（二）繪畫技法

《花鳥圖》冊是中西方繪畫風格結合的典型代表，畫師力求在二維空間上呈現出三維立體空間的視覺，使得花卉具有立體的視覺效果，體現了寫實的繪畫技法。冊頁中的花卉刻畫準確、細膩、色調柔和，運用西方技法的明暗關系表現了花卉與葉子之間的轉折、前后關系，葉子的邊緣勾線不是單獨體現白描形式，而是與葉子融為一體（圖4）。在畫面中，山石、草地部分運用的技法是中國式的點染法與皴法。這與傳統的中國畫家有明顯差別。雖然中西結合的繪畫方式在宮中深受喜愛，但傳統的畫家并未完全接納這種方式，如詞臣畫家鄒一桂②評價西洋畫：“西洋人善勾股法，故其繪畫于陰陽遠近，不差錙黍。所畫人物屋樹，皆有日影，其所用顏色，與中華絕異。布影由闊而狹，以三角量之。畫宮室于墻壁，令人幾欲走進。學者能參用一二，亦著體法。但筆法全無，雖工亦匠，故不入畫品。”圖5為鄒一桂所繪花卉，畫面中的花卉以淡彩分染，從葉子勾線部分能夠看出白描的線條，與郎世寧的繪畫天冠地屨。

圖4 郎世寧花鳥冊花卉

圖5 清 鄒一桂 花卉

西方畫使用明暗關系與色彩表現來追求光學意義與幾何精神，將自然科學理性的思考直觀表達，高度還原寫實的狀態。油畫所使用的材料亞麻調和油與油畫顏料將色彩的冷暖關系、素描關系作為指導，表達立體空間與結構關系，在視覺感受上盡可能地體現物象的真實感。嚴格按照物理與光學原理繪畫，人物比例準確，近似逼真，評判一幅西畫作品的藝術質量高低，依據就包括能否將所繪物象描繪準確。中國畫使用線條作為主要的造型塑造手段，不表現明暗關系，將色彩關系作為輔助，有意識地將墨色的濃淡與干濕區分開來，憑借并不豐富的色彩與粗細不一的線條給人帶來想象空間，這也是常說的中國畫注重意境的表達。中國畫介于二維空間和三維空間之間，用想象來替代真實的存在。郎世寧在清代宮廷期間創作的油畫作品采用了折中主義，潛移默化地將早期在意大利學到的繪畫技巧、審美風格與中國傳統藝術繪畫語言融合，糅合了中西方的藝術精華，依據中國人的審美習慣，以西方的繪畫技法為主，在構思上進行了借鑒和調整③。

圖6中用線勾勒出花卉邊緣、葉子輪廓，運用明暗法，使畫面整體更傾向于塊面的對比，起到了降低線條表現力的作用，將線條隱匿于塊面之中。因而，物象邊線的處理既不像西洋畫法那樣模糊柔和，也不同于中國傳統繪畫那樣清晰可見，而是隱匿在色彩的后面。此外，中國畫中對光、線與筆墨等有較強視覺影響力的因素在西洋畫師的畫面里被削弱，宮廷西洋風繪畫的視覺效果往往更柔和、光滑、平整。在冊頁的繪畫中，對主體花卉的描繪使用西法較多，西畫注重解剖、明暗的特點更鮮明。在畫面的背景之處則運用了傳統的中國式繪畫技法。畫面整體色彩柔和，有中國宮廷的嚴謹之感，但是又充滿了西方繪畫的立體感，從花鳥及葉子結構上的轉折都可以明顯感覺到立體感所帶來的寫實效果。

圖6 郎世寧《花鳥冊》花卉

西方繪畫講究繪畫的五大調：高光、中間調、明暗交接線、反光與投影。西方畫家倫勃朗的繪畫作品對五大調子的區分非常明顯，西方的繪畫特點十分突出。《花鳥圖》冊中沒有體現高光與投影，是為了適應帝王的審美情趣。

（三）繪畫材料

西方畫師所繪的油畫材料工具多為油畫筆、顏料和粗布，油畫筆的毛質較硬、顏料質地黏稠、油畫布厚重，所以覆蓋力較強，且能夠反復剮蹭和涂抹，可多次修改調整，直至獲得最佳效果。中國畫的工具材料筆毛柔軟且富有彈性，顏料多為植物和礦物的水性顏料，紙張更是薄如蟬翼，并且吸水性極強，一筆即成，無改無修。西方宮廷畫師使用中式材料工具仍能進行寫實創作。

（四）繪畫內涵

17、18世紀的中國和意大利巴洛克、法國洛可可藝術分別出現了相似的宮廷藝術風格和奢華的藝術表達形式。中西方文化屬于兩種不同的哲學體系，因而產生了不同的思維模式，形成了不同的審美觀念，所以繪畫的媒材和表現手法以及技法大相徑庭。

西方的審美觀念是源自文藝復興以來，科學性與人權表達的追求，尊崇真實，減少寓意表達。在西方文化中，宗教神權是至高無上的，人們通過信仰宗教獲得幸福和美好。西方藝術則講究科學性與嚴謹性，在表現對象的同時盡可能地將所見之物準確地繪畫出來，與眼前的景物保持一致。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中，“天人合一”，天地萬物和諧統一，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應順應自然規律。因此在創作時古人傾向于將自身融入大自然，感受自然，表現自然，而不是身在自然之外觀察與表現客觀事物的特點與規律，更重視將自身的修養和情感借助其繪畫作品表現出來。

中國畫講究空和無，力求虛實之間的意境，而西畫藝術強調實實在在的具象，是更為直觀的藝術表達方式。中國畫不受制于時間和空間，不講究敘事效果，可以把背景和細節省去，而西畫則突出情景描述，環境部分刻畫細致。清代宮廷油畫師在中西繪畫內容選擇上作了取舍，在相互結合的過程中雖有局限性，但盡力融合了中西方表現手法，因此出現了《花鳥圖》冊這類中西合璧的新畫體。

四、結論

《花鳥圖》冊是中西方藝術交流的產物，融合了中西畫法精髓，并形成全新的藝術風格，為明清之際的中國畫壇帶來了全新的視覺盛宴。在郎世寧、王致誠等中外畫家的共同努力下，中西融合的繪畫形式在乾隆年間達到空前繁榮，而后隨著耶穌會的解散逐漸消亡。為適應清代宮廷的審美觀念及喜好，畫師將西洋油畫的明暗對比技法與中國畫的傳統線描法相結合，削弱了明暗對比，利用顏色塊面之間的對比減弱了線的表現力，帶給觀者線描與明暗對比相得益彰的觀感。在色彩方面，中國傳統繪畫的裝飾性色彩與西方的寫實性色彩互相借鑒，保留固有色，削弱了傳統繪畫在用色上的類型化特征，運用細膩艷麗、富于變化的西方油畫色彩。此外，還運用西方透視法和明暗對比法加強了空間感和立體感，具有較強的寫實性。在思想方面，在表達物像真實效果的同時注重“天人合一”的內在精神表達。

注釋

①古全嬌：《西洋畫師郎世寧與中國的不解之緣》，《檔案記憶》，2022 年第8 期第49-51頁。

②鄭午昌：《中國畫學全史》，黃保戊，校閱，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 年第336 頁。

③張筱劍：《郎世寧繪畫藝術風格初探》，《書畫世界》，2020 年第8 期第89-90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