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蓓(龍門石窟研究院,河南 洛陽 471023)
犍陀羅位于亞歐大陸的心臟地帶,是絲綢之路的貿易中心,也是古典時代人類文明的熔爐,印度文明、伊朗文明、希臘文明,以及草原文明在這里相遇、碰撞和融合,造就了獨一無二的犍陀羅文化。犍陀羅造像藝術以佛教為內容載體,以希臘化雕塑藝術為形式,創造了流傳后世、影響深遠的犍陀羅佛像。后經中亞傳入中國并與儒教、道教兼容并蓄。
犍陀羅,又被譯作健駝邏、干陀衛,位于今南亞次大陸西北地區,西北印度喀布爾河下游,五河流域之北。現今阿富汗的喀布爾、堪達哈爾以東,以及印度之西北邊省,都為犍陀羅的屬地[1]。這里不僅是印度大陸文明的發源地之一,而且地處歐亞大陸的連接點,犍陀羅在世界文明發展史上有著重要作用。犍陀羅原本只是古印度的一個地域名,由于這里地處東西方文化的交匯點,犍陀羅一詞后來成為這一地域文化風格的代名詞。公元前4世紀,希臘亞歷山大大帝東征,希臘文化被帶到了這里。大約在公元1世紀上半葉,大月氏在這里建立貴霜帝國。貴霜帝國王室崇信佛教,大力弘揚佛法。在兩種文明的共同作用下,佛像誕生了。這里雕刻的佛像具有鮮明的希臘化特征,影響深遠,不僅中亞,而且遠至東亞的日本、朝鮮也深受影響,在世界藝術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因此,這一地區的佛教藝術被稱為“犍陀羅藝術”。
栗田功先生認為,犍陀羅是一個區域、一個文化區、一個文化圈。犍陀羅由于地理位置的重要性,西邊是興都庫什山,東邊是印度河,南邊是以白沙瓦為中心的平原,杰赫勒姆河流過這里,形成了富饒的平原,造就了農業的繁榮。這里自古就是印度的西北門戶,連接印度與中亞、西亞等地,所以歷史上一直是各個民族和政權的必爭之地。也因為不同政權、民族、文化、信仰的輪流盤占,犍陀羅地區充分吸收了不同的美學理念、藝術規則和表現技法。
犍陀羅歷來政權更替頻繁,文化背景復雜,經歷了亞歷山大大帝東征,孔雀王朝的建立,直至貴霜王朝的誕生,所以在犍陀羅遺址,遍布著數量眾多的人類文明遺跡。
1.波斯帝國統治時期
公元前516年,大流士遠征,吞并了犍陀羅和印度河流域,這兩塊領土后來分別成為波斯帝國的第七和第二十個行省,每年向帝國納貢。
2.希臘統治時期
公元前334年——公元前324年,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東征10年,建立起龐大亞歷山大帝國[2]。亞歷山大大帝跨越歐、亞、非三大洲的東征促進了古希臘美術的東傳,將古希臘美術從本土傳向世界,從愛琴海發展到小亞細亞、埃及、西亞、中亞,再到印度河流域,甚至影響到東亞地區,使希臘文明與印度文明有機會發生了碰撞。亞歷山大撤軍之后,大量的希臘軍隊及眷屬被留在當地,建立起希臘化風格的城邦。那些隨著亞歷山大東征的工匠們在此地定居,因此在以后的數個世紀里,這里佛教藝術發展很快。
3.孔雀王朝時期
公元前324年,旃陀羅笈多將當時古印度最大的王朝推翻,建立了一個根據其家族名稱而命名的新王朝——孔雀王朝,定都華氏城。該王朝統治時期,古印度進入帝國時代。公元前273——公元前236年,孔雀王朝的阿育王在印度建立了統一的奴隸制帝國。阿育王后來皈依佛教,并大力弘揚佛法。在東游傳法的過程中,融合了世界各地的雕塑工藝,從而形成了一種舉世聞名的佛教雕塑工藝風格——犍陀羅風格。
4.貴霜王朝時期
貴霜王朝是公元1世紀至4世紀時,存在于中亞地區的古代王國。到迦膩色伽王一世即位時貴霜帝國的勢力達到全盛水平。貴霜王朝的建立者是曾經生活于敦煌祁連之間的大月氏。由于受到匈奴的驅逐,不斷向西遷移,最后到達了今阿富汗的阿姆河以北。漢武帝時期張騫出使西域(公元前140——公元前126年),當他抵達中亞時,大月氏“既臣大夏而居,地肥饒,少寇,志安樂,又自以遠漢,殊無報胡之心”。據《漢書·西域傳》,大月氏曾“分其國為休密、雙靡、貴霜、肸頓、都密,凡五部翕侯”。顏師古注“翕侯”:“其數非一,亦猶漢之將軍爾。”公元一世紀,大月氏的貴霜翕侯丘就卻(約公元30——80年在位)建立貴霜王朝,都藍氏城(今阿富汗境內)。貴霜王朝統治時期,東西文明之間的交流融合更進一步。由于地處絲綢之路交通樞紐的位置,貴霜王朝面對各具特色的異域文化,對其信仰和藝術皆采取了開放和包容的態度。這種兼收并蓄的精神不但催生了自身特點鮮明的貴霜文化,還使得亞歐大陸上的多種文明通過絲綢之路而互相影響融合。
犍陀羅藝術是佛教造像藝術的重要源頭之一,兼具印度佛教文化與古希臘文化。它的形成和發展過程體現了南歐、西亞、南亞文明在橫貫歐亞大陸的絲綢之路西半段的交流,也體現了各民族之間文化藝術的交流。亞歷山大大帝的東征帶來了希臘的藝術風格,與當地的思想相融合,直接催生了犍陀羅藝術。犍陀羅藝術最主要的貢獻,就在于對佛像的創造。位于白沙瓦地區、塔克西拉地區帕瑪拉的一些犍陀羅造像面部的西化特征明顯,人物臉呈橢圓形,鼻梁高聳,鼻翼豐滿,與額頭相連,眉細長,眼窩較深,波浪狀發式,佛像著通肩式大衣,衣紋厚重,人物表情沉靜,富有莊嚴感。隨著佛像的發展,到了犍陀羅后期,又逐步開始表現佛陀露出雙腳,或是袒露右肩的一些特點,有立像、坐像、倚像等。
犍陀羅藝術在本土雖然遭到毀滅性打擊,但卻被往來于犍陀羅地區和中國西域的中外僧人、使者商旅和工匠沿著絲綢之路帶到了遙遠的東方,在中華文明的滋潤下蓬勃生長。

圖1 犍陀羅佛像 巴基斯坦拉合爾博物館藏
當犍陀羅藝術一路飄搖經西域龜茲、敦煌,到達北魏的首都平城時,距佛教傳入中國已近400年,佛教與本土文化相互交融,早已為人民所接受。犍陀羅藝術沿絲綢之路傳播到中亞、中國、日本和韓國。在中國的佛教藝術中,無論是寺廟,還是石窟,都能發現不少受到犍陀羅藝術影響的佛教藝術遺跡。早期,中外僧人、使者、商旅、工匠往來于犍陀羅地區與中國西域,促進了佛教文化的傳播。最著名的莫過于曾到犍陀羅地區朝圣的中國高僧法顯和玄奘,4世紀來到斯瓦特的法顯見到了佛教鼎盛時期的犍陀羅藝術,而于7世紀來到斯瓦特的玄奘,則目睹了當地佛教的衰敗。
在佛教入華的要道絲綢之路沿線可發現許多有犍陀羅藝術元素的雕塑品。例如,在新疆策勒縣達瑪溝的丹丹烏里克遺址,就曾發現一件菩薩浮雕,著貼體的通肩式袈裟,衣紋隨四肢放射性展開,有著明顯的犍陀羅風格。無獨有偶,在新疆和田地區洛浦縣的熱瓦克佛寺中,有人也曾發現一尊佛頭,佛頭高鼻,頭頂波浪發式十分明顯,與東京國立博物館收藏的犍陀羅佛頭十分相似,也有著明顯的犍陀羅元素。開鑿于北魏年間的云岡石窟,在曇耀五窟中,為北魏文成帝雕刻的第十六窟主佛就有著波浪紋發髻、高鼻深目,明顯不可能是對文成帝的寫實刻畫,而有著明顯的犍陀羅因素。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后,于洛陽開鑿龍門石窟。在龍門石窟初創時期,佛教造像受云岡石窟的影響,仍留有犍陀羅藝術的遺風。后來逐漸發展為“褒衣博帶、秀骨清像”的中原風格;在唐朝時則形成了“珠圓玉潤、雍容華貴”的大唐風范。這些都與犍陀羅藝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圖2 龍門石窟潛溪寺佛像
雖然隨著犍陀羅藝術傳入中國,對中國的佛教文化和雕刻藝術有著深刻影響,但二者仍有明顯的差別。犍陀羅藝術特征是素描式寫實,對人體的骨骼肌肉進行了科學的探討和分析,具有一定的人文關懷。中國古代的人體造像基本上是抽象的、模糊的,不是十分注重人體的比例,以及四肢與軀體之間的關系。例如犍陀羅佛像融合了印度、希臘、波斯、羅馬、中亞草原地區的風格,身著希臘式服裝,衣褶多由左肩下垂,袒露右肩,佛及菩薩像有時帶胡須等。代表中原特色的龍門石窟中的佛像石雕,面部輪廓、體態特征都已本土化,甚至出現女性佛像。
犍陀羅菩薩立像,如太子般氣派,高貴不凡,典雅俊美,眉間白毫,深目、高鼻、薄唇的西方面孔,上唇八字型髭,神情悅豫。下著腰衣及腰帶,右膝微屈,牽動衣褶紋飾流動,裙裾似垂簾,裙擺呈齒狀開展,這是犍陀羅菩薩造像的服飾特征。而中國佛像雕刻品,以龍門石窟中潛溪寺的大勢至菩薩為例,頭戴高冠,面龐豐滿,身飾瓔珞,唐代的藝術家們在塑造菩薩的藝術形象時,十分注重人體的自然美,造像更符合中國化和世俗化的審美。
犍陀羅藝術融合了印度文明、伊朗文明、希臘文明,以及草原文明。各種文化的碰撞和融合,造就了獨一無二的具有世界主義色彩的犍陀羅文明。犍陀羅故地分布著數量眾多的人類文明遺跡,東亞文明的很多宗教元素都可以在這里找到源頭。犍陀羅藝術通過絲綢之路傳入世界各地,與當地的民族文化融合,它達成的是物質和精神的雙向交流,也是中西方經濟和文化融合的歷史見證,能夠從多層次、多方面了解和學習犍陀羅的相關知識。這里完美地融合了希臘的哲學、神學、美學和印度發源的佛教、印度教、地方神祇以及伊朗系文明中的各種教派和信仰,彼此激發,形成了影響東方文明的佛教文明體系。犍陀羅藝術傳入中國之后,與中國的儒家、道教等思想融合,成為中國文明的固有組成部分。
中國西行求法的僧人們留下很多描述犍陀羅的佛教圣跡和圣物的文獻,漢文譯經很多來自犍陀羅地區,留下了諸如貴霜君主迦膩色伽供養僧團、推動佛教發展的記錄。中國所接受的實際上是經過中亞文明尤其是貴霜傳統重新塑造的佛教文化。因此,犍陀羅文明和中國文明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對犍陀羅文明的研究有助于我們理解中國自身文化的特點和發展軌跡。犍陀羅文明帶給人們的不僅是佛教信仰和雕刻藝術,更多的是思想的碰撞和文明的交流,其藝術的自由化和開放性使人類文明更上了一個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