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玉晶,董瑞雪(西京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3)
錦灰堆又稱“八破圖”“集珍”“打翻字紙簍”等,在一貫追求圓滿、完整的中國文化中,錦灰堆的“殘破之美”別具一格。因錦灰堆是戰亂年代的產物,故戰爭結束后,在百姓擁有和平幸福生活的情形下,錦灰堆逐漸退出大眾視野,又由于西方波普拼貼藝術的流行,人們發現錦灰堆雖源自本土,卻與西方拼貼藝術有相似之處,錦灰堆才得以重新回歸公眾視野。
有關錦灰堆最早的說法源自錢選《錦灰堆》題跋:“世間棄物,余所不棄,筆之于圖,消引日月。”[1]以元初錢選所畫“蝦皮蟹殼”為例,相傳錢選在一次醉酒后,即興將酒桌上的蝦皮蟹殼繪成一幅畫(圖1),由此可分析錦灰堆出現的時代背景如下:彼時元代初期新政當權,南宋遺民錢選等畫家、文人迫于政治高壓,通過殘羹冷炙、破敗不堪等負面形式,抒發對現實的排斥和對異族入侵的厭惡之情,用“錦灰”表達國破后心中的沉痛之感。這種破壞又重組的表達方式,似乎能為錢選帶來希望和慰藉。

圖1 錢選 錦灰堆
“錦”有鮮艷、華美之意,“灰”代表灰燼和殘破,作者用巧思拼湊出多元的字畫元素,“堆砌”成新的有趣畫作,就如字紙簍被打翻一般,頗有自然灑脫之意。
人們印象中的中國傳統繪畫中,畫家大都追求畫面的和諧統一,且通過完整的構圖、畫面內容和題字,抒發其個人情感。錦灰堆的畫面由古籍封面、字畫殘片、公文書頁和報紙碎片等元素構成,且皆以“殘”“破”“缺”的形象出現,這與多數人追求的完整和諧的繪畫特點大不相同,但是錦灰堆會將畫面中的多種“殘破”組合搭配,形成獨特的殘缺美,從而達到視覺上的和諧統一。
錦灰堆是將零碎的小畫面重新組合,形成一個全新的完整畫面。錦灰堆作品中出現的文化元素大多呈現碎片化特征,運用解構、組合、重復、堆疊等方式將多種元素匯聚在一幅畫作中,使得原本單一的視覺體驗感呈現多元化特征,帶給觀者全新的視覺體驗。例如錦灰堆中燒焦的書頁、破損的紙張、缺角的扇面等元素,可以相交疊加、縱橫交錯的方式排布,并在紙張邊沿和疊加處,運用明暗暈染的手法進行細致處理,使畫面中的元素不再以二維平面的方式展現,而是呈現立體化的視覺效果[2]。
錦灰堆融合了多種文化元素,其作品中包含豐富的藝術形式,如書法、繪畫、拓篆刻等,作者將它們解構并重組,成為具有全新立意的作品。錦灰堆融合了多種傳統藝術的創作技巧,尤其以書法和繪畫的組合最具特色,此類畫作的特點可以概括為以書法入畫、書畫一體,不僅題材標新立異,而且突破了傳統的繪畫形式[3]。此外,錦灰堆以其獨樹一幟的靈活構圖方式,使得畫面更加靈巧生動,由此才在歷史長河中獲得部分受眾的青睞。
古人戲稱錦灰堆為“博古之旁枝,藝人之余技”。與傳統圓滿、規則的博古畫作截然不同的是,組成錦灰堆的實物的燒燭殘破痕跡尤為明顯,不但表達了古人戰后劫后余生對美好生活的期許,而且影射了古人惜字敬紙的文化教義[4]。
漢字的出現凝結了祖先的智慧,“字之形,寶字頭,子字腳,教人惜字如寶、惜字如子之意”[4]。科舉時代興起敬惜字紙之風,敬字惜字的方法在各地不甚相同,例如成立惜字社、建立惜字塔、派遣專人回收字紙等方式,將廢棄字紙統一收集,舉行儀式后集中焚燒。彼時古人對字紙的愛惜是一種良好風尚。
惜字,謂之尊敬圣賢造字的美意。“字為世間至寶,能使凡者圣,愚者智,貧賤者富貴,疾病者康寧。圣賢道脈,得之于千古,身家經營,遺之于子孫,莫不仗字之力。既有如是功力,固宜珍重愛惜。”這段話勸諫世人要敬惜書字,則福報甚大,表達了不僅要重視文字,還要重視典籍和知識。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知識改變命運”,要愛惜書籍紙張,要知紙張制造不易,典籍編著不易,且一日三餐、一粥一飯皆來之不易。
敬字,謂之敬畏典籍,“字能使昧者哲,拙者巧,窒者達,賤者尊;為胥吏薄書之用,為廟朝詔赦之文,為士人科名之階,為國家富強之本。”[5]古人因受科舉制的影響,將文字典籍視作先德圣賢的智慧結晶,神圣且崇高,不可隨意丟棄、踐踏或褻瀆;古人皆認為文字由神創造,文字中有神的信息,即便是廢紙也不可將其棄于污穢中,必須誠心敬意地焚燒,以上繳于神,敬之或棄之皆關系人的禍福。
錦灰堆盛行于清朝末期,雖然其構成要素錯綜復雜,但是并非毫無章法;錦灰堆雖采用西式描摹的畫法,畫風寫實,卻屬于中國傳統藝術形式;雖然主要描繪破舊古物,卻又堆砌成煥然一新的形象;錦灰堆無論在構成元素還是畫作寓意上,皆博古通今。
受西洋寫實畫風的影響,錦灰堆畫家在創作時,會直接寫生實物,力求達到寫實逼真的效果。錦灰堆畫家須精通山水、花鳥、人物等畫法,還須擅長書寫篆、隸、草等字體,模仿各家字體更是他們基本技能;不止于此,錦灰堆畫家還需要熟知各種古器物的造型,且擁有篆刻各類印章的絕活,由此可知,錦灰堆作品制作難度相當大,勝任者極少。畫家創作錦灰堆采用兼工帶寫的畫法,并且要求要畫出雜物被蟲蛀、火燒、撕裂、煙熏、卷曲等古舊面貌,同時雜物應有依據和出處,不可隨意編造;構圖看似凌亂隨意,背后是畫家的苦心經營,平中出奇;畫面整體均手工精心繪制,而非粘貼拼湊;制作過程費工又費時,一幅作品的完成少則兩三月、多則數年。在這個高速發展且生活節奏如此之快的時代,慢工細活雜藝必然是此技藝發揚光大的最大局限,故如今很少有人聽說或親眼見過錦灰堆作品。這種藝術形式因此日漸沒落、瀕臨滅絕,幸而當代錦灰堆被多地先后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
清代僧人六舟經歷乾隆、嘉慶、道光三朝金石之風盛行的時期,開創了金石器拓片類錦灰堆。六舟精通鑒賞、拓印、制硯、刻竹等技術,并將富有時代特色的金石器物的形貌,如瓦當、古錢幣、古代磚石、青銅器等拓片內容應用于錦灰堆中,開創了新風。
上海圖書館收藏的六舟于道光十二年所作《百歲祝壽圖》(圖2),如圖所示,畫作中心是一個巨大的“壽”字,是用三十多件或完整或殘缺的古錢幣、瓦當、破碎磚石文字和碑志等的拓片組成,大部分是破碎的殘磚斷瓦,呈現或零散或疊加排布的樣式,這些碎片看似漫不經心呈零落狀組合,實則經過了作者的苦心經營。古物拓形時因力度和墨量不同,呈現在紙上的墨色深淺不一,巧妙地構成了“壽”字張弛有度的筆畫。由此圖可以看出,六舟想表達的美意不僅體現在“壽”字本身,也體現在組成“壽”字的古物中,金石堅硬,碎而不朽,古物歷經朝代更迭、滄海桑田,均可體現其“壽”之長。

圖2 六舟《百歲祝壽圖》
錦灰堆興盛于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中國傳統繪畫的審美趨勢,從完全由上層精英文化領導,變成了由部分通俗文化和部分精英文化共同引領。錦灰堆畫作多在裝裱后被用來裝飾店鋪或居室,一部分小型畫作應用于冊頁或扇面;在瓷器、鼻煙壺和玉雕等工藝品中,偶爾也采用錦灰堆類紋樣。錦灰堆題材的作品體現了許多19世紀中國新興都市文化的特征,尤其以錦灰堆題材的工藝品為代表,集通俗、寫實、商品、博古于一體,成為具有時代特征的產物。錦灰堆憑借易懂、平實的繪畫語言,俘獲了絕大多數市民的心理,并廣受喜愛;錦灰堆憑借通俗的寫實畫風迅速占領市場,滿足了大眾流行文化的需求,成為我國近代繪畫史上的一朵奇葩。
2017年夏,波士頓美術館舉辦了首個關于八破畫的博物館級展覽,主題名為“抱殘守缺:中國八破畫”。展覽的名字取自展覽中陳炳昌作品《喜居陋巷》中的鈐印“抱殘守缺”。“抱殘守缺”本為貶義,在這里則取其中的褒義,表達對破碎事物的珍愛之情。此扇面還以詩句“喜居陋巷不居時,缺陷居心是我師”為題款,向錦灰堆畫家致敬。
19世紀,中國深陷戰亂,飽受外邦的入侵和掠奪之苦。直至20世紀初期,封建統治覆滅和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我國情勢日漸嚴峻。許多錦灰堆畫家的作品中,暗藏針砭時弊的主張。李成忎的四條屏《毀燼殘篇》,也在波士頓美術館的八破畫展覽之列。此系列作品創作于震驚世人的南京大屠殺之后,借用了秦始皇為一統天下而焚書坑儒的事件,表現當時社會生靈涂炭、百姓民不聊生的慘狀。
錦灰堆以其不完整的形象、歷史悠久的文化元素和傳統圖案,給人一種如穿越時空般的奇妙體驗。玉雕師傅們發現了這一極少出現在人們視野中的新奇元素。為了追求玉雕的獨特造型與歷史文化氣息,他們將錦灰堆元素應用于玉石雕刻。玉雕匠人在行業內另辟蹊徑,創作出具有歷史滄桑感的作品,無論是花鳥魚蟲,還是山水人物,抑或是碑拓篆刻,均能寫、能畫、能雕,所以匠人必須進行技藝的提升,將錦灰堆的藝術表現手法和玉石的先天條件完美結合,使玉雕突破吉祥圖形與傳統紋樣設計的局限,將具有美滿寓意的“殘缺美”展示于人們眼前,引起觀者的興趣、引發人們的思考。工匠為玉石尋找歸宿,能理解錦灰堆玉雕背后含義的人,便成為它的“有緣人”。
陶瓷紋樣多為帶有吉祥寓意的圖案,但也有例外,其中有一種極少見的“八破”紋,陶瓷彩繪藝人稱之為錦灰堆。錦灰堆發源于在19~20世紀,作為帶有市井文化色彩的民間繪畫紋飾,被應用于陶瓷彩繪中。錦灰堆紋樣由陶瓷器上殘破文物的片段堆疊而成,大多數是對實物的直接描繪,追求寫生細致、形似逼真。
受傳統社會風氣的影響,市民百姓崇尚古韻,追求風雅的審美和文化背景,且向往古代文人的生活方式。錦灰堆中描繪的事物,多是丹青、古籍等。擁有辨識古跡佳作的能力,是學識淵博的象征。“八破”紋飾及其畫作能很好地迎合市民階層對自身學識的彰顯欲。“八破”紋飾在當時能滿足市民的心理需求,故許多人熱衷于定制此類器物,正因如此,錦灰堆陶瓷器才流傳至今。
中國傳統繪畫發展源遠流長,無數燦爛文化孕育自中華上下五千年的悠長歲月,錦灰堆是中國繪畫史上一顆暫被蒙塵的明珠,正待有人擦拭它的灰塵,使其重綻光芒。錦灰堆的產生和衰落都極具時代特性,其運用的多元化材料和看似凌亂實則慎重的構圖方式,是中國傳統繪畫歷史上的創新,更是古人對繪畫之美的不斷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