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蘆薈七月葵

錦上

姜澄靜用藍(lán)色水筆在印著卡通小綿羊的日歷上圈下了一個數(shù)字，然后開始數(shù)數(shù)，從8月27日一直數(shù)到10月21日，一共是56天。這是她作為大學(xué)生到邊遠(yuǎn)地區(qū)支教的第56天。她去的小村名曰凈水。聽名字，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但她記得，當(dāng)時迎接她的是凜冽的風(fēng)。她還記得，來之前，輔導(dǎo)員問她想好了沒有，她很堅定地點點頭。然后學(xué)校的光榮欄上出現(xiàn)了她的名字，和其他一些人的名字挨著，下面是一行紅色的字：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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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教英語，要求所有的學(xué)生都起一個英文名字。第二日，學(xué)生們報上英文名，姜澄靜一一記錄，卻少一個人。最后一排右邊靠窗的一個男生站起來，說，老師，我沒想好。姜澄靜走過去，看到了桌上擱的本子，上面有三個字——左葵生。她說，那你就叫Sunflower吧，這是葵花的英文。

姜澄靜一周上6天課，周日休息。她總是在周六晚上給大學(xué)里的戀人寫信，等周日郵遞員來了，托他寄出去。冬天下雪了，路上的雪深到能把人的膝蓋淹沒。這天，她等到下午也不見郵遞員來，便想自己去郵局寄。她穿了一件長大衣出門了，只走了幾分鐘，腿腳就全麻木了。

“姜老師，姜老師……”后面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喊。一個男生跑過來，腳下的雪發(fā)出歡快的聲音。他拉著一個雪橇，上面還有一條寬大的印著紅色牡丹的被子。姜澄靜坐在上面，用被子蓋好腿，然后雪橇就開始“跑”了。左葵生的背影和她距離幾十厘米，她看著那個棉襖下的瘦瘦的身體向前弓著，雪一點點落上去，恍惚想起了自己剛進(jìn)大學(xué)時的情景。

那時自己是沉默寡言的女生，要去開一個會，卻迷失在偌大的校園里，最后不得已攔住一個匆匆行路的男生，還沒張嘴，臉卻先紅了。她支支吾吾地問路。男生聽完只說了一句“跟我來”，她便跟著去了。男生穿著白色的上衣、瘦瘦的牛仔褲，走得很快。姜澄靜緊緊跟在后面，幾乎要跑起來。終于，她趕在會開始之前進(jìn)了會場。

姜澄靜很感謝這個好心的男生，后來打聽到了他的信息，知道他叫許昆。再后來，他們成了戀人。兩人的故事波瀾不驚。大家都說她是幸運的，因為許昆很出色，是校學(xué)生會主席，是網(wǎng)球協(xié)會會長，還拿到了珍貴的保研名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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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澄靜趕在郵局關(guān)門之前把信寄了出去。這時，她才想起來問，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郵局？左葵生眨了眨眼睛，躲開了她的目光，說，我猜的。姜澄靜笑了，因為她看到左葵生細(xì)長的睫毛上落了一些細(xì)細(xì)的雪。

從那以后，左葵生就帶著姜澄靜去縣城寄信，下雪的時候用雪橇，天晴的時候用一輛很古舊的自行車。有一次去縣城回來的路上，他們經(jīng)過一片田野，一株株向日葵挺立，風(fēng)從它們中間穿過，帶走金色的風(fēng)聲。

“我出生的時候，家門前的向日葵長得正好，所以父母給我取名葵生。但是，我喜歡您給的名字Sunflower?！?/p>

“喜歡就好?！?/p>

“我更喜歡您?！?/p>

一個“更”字，讓姜澄靜的心微微顫了一下，繼而她笑了，說你才多大啊，真是個傻孩子。左葵生回答說，我17歲了。說這話的少年有著城里男生沒有的堅毅的臉龐和神情，宛如一株長得正好的向日葵。

晚上，姜澄靜用新日歷換下舊日歷，然后在第一個數(shù)字上畫了個圈。新年了，姜澄靜24歲了，本命年。她寫信給許昆，說自己關(guān)門時被門夾了手指，嗓子啞得說話都困難，還有，自己的皮膚差了好多。許昆的回信很慢，也很短，他批評她不懂得照顧自己，末了說：“我很忙，最近沒時間寫信了。”姜澄靜的心有小小的失落。她照舊一封封地寫，每周去寄信。

那天下課后，姜澄靜回辦公室，看見一個人影從里邊閃出來。她知道那個人是誰。果然，桌子上多了兩盆叫不上名字的植物，下面有一張字條：左邊的治療關(guān)節(jié)腫痛，右邊的治療咽喉痛。是左葵生的字跡。別的老師告訴姜澄靜，把左邊的植物入水浸泡一天一夜，然后搗成汁，敷于手上，右邊的煎好之后口服。果然，幾天后，姜澄靜的手指不疼了，喉嚨也清爽了。可是，她的皮膚還是很差，因為這里風(fēng)很大很烈。

4月22日，姜澄靜把日歷上的那個數(shù)字圈住，還在下面畫了一個小蛋糕。這天是她的生日。她在等許昆的短信，沒承想等到的卻是左葵生的禮物。說不上禮物，就是一盆蘆薈，長得不旺，葉子也不飽滿?！奥犝f蘆薈對皮膚好，能美白保濕，您用用?！弊罂f。姜澄靜接過那盆蘆薈，放在窗臺上。她沒有再疑惑為何左葵生知道自己的生日，因為她知道左葵生總是那么細(x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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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澄靜是在7月12日離開的。她帶走了那盆蘆薈，留下了被圈得花花的日歷以及一幅向日葵的畫。畫是送給左葵生的，是梵高作品的復(fù)制品。為了它，姜澄靜花費了一個上午在縣城苦苦尋找。

完成支教工作的姜澄靜順利讀了研，卻沒有和許昆在一起。許昆之前已經(jīng)辦好了出國手續(xù)，和上托福培訓(xùn)班時認(rèn)識的一個女生一起飛到了大洋彼岸。彼時，姜澄靜在一個叫凈水的小村子支教，默默等著許昆的來信，稀少而緩慢的來信。

沒有埋怨，沒有指責(zé)，在一聲嘆息中，姜澄靜埋葬了對許昆的依戀。因為她明白，許昆對前途的追逐遠(yuǎn)遠(yuǎn)大于對自己的執(zhí)著。而她，為了跟上他，走得很辛苦。

研究生畢業(yè)后，姜澄靜留校工作。她把那盆蘆薈放在靠桌子的窗臺上，經(jīng)常給它澆水、松土。小蘆薈慢慢長大，葉子飽滿，鮮翠欲滴。

一晃又是三年，4月，新一屆畢業(yè)生開始為出國躍躍欲試，姜澄靜的工作也忙碌了許多。那天，一個男生進(jìn)來，要給成績單蓋章。姜澄靜正在整理實習(xí)鑒定，沒抬頭，說，你找隔壁的宋老師。男生說了一句“謝謝您”就走了。是這么多天第一次聽到“謝謝您”吧，姜澄靜有些欣慰，抬眼看的時候，只見一個從門口閃出去的背影。僅僅只是看到一個背影，但她居然很確定那是誰。

好像鐘盤上的針全部靜止，回憶慢慢沿著來時路走過。姜澄靜想起了那句“我更喜歡您”。在葵花正好、晚風(fēng)吹過的郊野，一個17歲男生說喜歡自己。不是沒有觸動，只是她覺得那是一個青澀少年成長的囈語，當(dāng)不得真。她搖搖頭，笑自己胡思亂想，然后就去忙別的事了。

過了些日子，她在校園里一邊走一邊聽著校園廣播?！耙粋€叫Sunflower的朋友，點歌送給姜澄靜老師。也許姜老師早已不在這里了，但是因為她，我才走出小村，上了大學(xué)。我現(xiàn)在要出國了，去俄羅斯，因為俄羅斯的國花是向日葵……”

姜澄靜愣住了，一直到那首歌結(jié)束才回過神。那個叫左葵生的男生，果然長成了一株健壯挺拔的向日葵，他要去尋找屬于自己的陽光。而年少的那句話，果真是少年的囈語。

回到辦公室，姜澄靜給蘆薈澆水，蘆薈長得很好，欣欣向榮，小小的盆子已經(jīng)容不下了。她趁沒事的時候出去買了一個大一點的盆子，給蘆薈搬家。她小心翼翼地把蘆薈的根挖出來，然后把土鏟出，再然后，把小盆子倒過去，看到了那已模糊不清的字跡……她哭了，蹲在辦公室的窗戶下，無聲地流淚。

當(dāng)初，她以為那是悸動，是迷茫，是青春的玩笑。等她確定不僅僅是這些時，那株向日葵已經(jīng)走過青春的寂靜時光，回不到那個純之又純的七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