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河沿上蹲著一溜洗洗涮涮的人。一年到頭,又連陰了許久,這幾日的花花太陽正好用來清洗。天河穿城,兩頭連著外湖,水是現成的,不花一分錢,臨河這些住家的女人們,恨不能把家抬來洗洗。守著大河過日子,干凈慣了,何況到了年跟前。
接個電話,是二姐夫打來的,他們前天晚上就到家了,昨個忙了一天才收拾停當,打電話叫我過去喝茶。好久不見,我們上一次見,還是去年過年。姐夫一家在湖州打工已經很多年,在那邊也買了房子,可過年一定要回這邊的家。“那里是房子,這里才是家,年必須擱家里過。”二姐夫總是這么說。
我不知道做殼子工的二姐夫平常在工地上喝什么茶,每次過年回來,他總要送我幾袋好茶。我提了提為我準備好的茶葉,訕訕地說,我哪配喝這么好的茶!他說,哎呦,一年到頭,過年喝點好的。說著,撕開一包,給我泡上。
茶遇水的那一刻,分明是受了刺激,旋轉,翻騰,糾纏,像生生死死的相逢。久久的,釋然,和解,放下,終歸于安靜,它們依偎在草地上,指點星空。
我盯著那杯茶,沉浮在茶水里的心思如月。我意識到該說點什么,可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還是二姐夫挑了頭。
姐夫說:“一年一歲。”
我呵呵:“又賺了一歲。”
我問他今年多大了,他想了半天,說:“過年虛六十。”五十到六十之間的人,不容易一口報出自己的歲數,平常顧不上想這個。
我說:“歲字如刀,人是韭菜,一年一刀。”一生能割幾刀?一生總能割不少刀。
姐夫年輕時是個手藝很好的木匠,帶好幾個徒弟,我結婚的一套組合柜就是他帶徒弟打的,樣式新,牢靠,我搬幾次家,柜子一點事也沒有。那年我臨結婚,二姐來新房查看,見沒有吃飯桌子,忙上街買了一套鋼木桌椅。能折疊的那種,紅燈芯絨椅面,翻過來是膠木板,光的,夏天坐。那時真窮,說“家徒四壁”也差不多,擺上二姐這套新桌椅,房間里喜慶了許多。
想遠了。待我游神歸位,茶開了,吹吹,正好一嘴喝。好茶就是好茶,丫丫芽芽,翠綠得像春天里剛下地的鵝黃子,毛茸茸的,看著心里舒坦,湊鼻子一聞,連聲說香。
低頭喝茶,抬頭說話,接不上話時,又低頭喝茶。二姐夫話矜貴,一句是一句,我教書,理應話多但其實不是,平時就喜歡枯坐著,像一坨干牛糞。兩人隔著茶幾悶坐,像一對中年閏土。這個世上,家里主事、外頭扛事的男人,話都少。
其實,我們幾十年的姐夫郎舅,可聊的很多。若扳手指頭細論,姐姐和姐夫的苦處比我多,這些年,他們養過大棚雞,開過冰棒廠,倒騰過布匹,吵嘴,打架,出走,鬧離婚……一路尖刀山似的爬過來。都過去了,也都過來了,種種的煎心磨膽,爛在心里,不想再說。
喝茶,一杯裊裊的好茶。
我們在客廳喝茶,二姐在廚房,雞蛋下掛面,沒有豬油,有小磨麻油。我說吃過了,二姐說,知道你吃過了。二姐夫小學文化,家中寫寫算算的,工地上往來賬目,都是上過初中的二姐經手。二姐不喝茶,她吃藥,控制血壓的藥。高血壓是富貴病,她說,沒人管你吃多少苦,我這樣的人也得高血壓。
二
年到燈止。燈節一過,小城空了一大半,燈籠須子上的風都涼了。草城子橋上,天河兩岸的方磚步道,走著的都是一些老面孔和背書包的學生。冰箱吃空了,不再填充,菜市上剛添了幾樣時蔬:豌豆尖,紫云英,蕨菜,香椿,地軟,枸杞頭……
正月十六是星期日,從窗子望出去,云含雨意。濡墨舔毫,寫了一張“小米”(米芾),頗自得,曬進朋友圈里,民展兄贊了一句:還是小米養人。他是書道中人。換雙回力鞋下樓,打算到丁崗河轉轉,接點地氣。
路過鳳凰山農貿市場門口,見里面有人交易,就踅了進去。這是我平常買菜的地方,也兼作小城花市,菜市一上午,花市全天。節后春初,花事漸漸抬頭。見一輛面包車停在那里正往地下搬花,清一色的山茶花,株高五六十公分,含苞帶蕾,葉子有和這個季節反差很大的鮮綠。不見茶花,你是不容易懂得春深似海這句詩的妙處的。我突然就有了興致,已經有幾個人在那里選了。選了兩盆樹形好看的,交了錢,讓老板替我捆上。丁崗河不去了,提著山茶回家。一路上,不少人扭臉看我的花。
記得很早前見過一幅畫,劉旦宅的,題為《廣州花市所見》,畫面上,一個背著孩子的俏媳婦,扭過頭,用一枝花,逗弄肩膀上的孩子。疏疏數筆,美得叫人拍桌子。
電視柜上的那只花瓶平常空著,過年不能再讓它空著。年前的臘月二十八,我沿西環城河沿行走,在一家叫做“拾得”的花店買了一株百合。抱一束花像抱著一個剛出浴的美人,走在人車皆忙的健康中路上,不敢抬頭,覺得一街的人都在看我,那種別扭,不到中年,體會不到。這株百合有五朵花,一朵已開,另外四朵還是苞兒。店老板邊修剪邊用剪子指著花苞對我說,這朵三十開,這兩朵初三四開,這朵要到初十。她說得篤定,我將信將疑,又選了兩枝富貴竹,用玻璃紙一并包著,回家插在瓶里,兌上清水。
一春花事,正如老板所料,一步不差,最后一朵,開在正月初十。
山茶花進家,我用濕布逐一抹去葉片上的灰塵,擺好姿勢,拍了張照片傳給妻子。妻子半天沒有回音,晚上回了一句:“你記得,那年X送的茶花嗎?”
X是妻子朋友的妹妹,嫁了一個不立事的丈夫,日子過得恓惶。那年冬天,家中平房漏雨不能住人,想加個頂,可是沒錢。妻子給了她五千塊錢。沒有再多,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們也很窮。后來,X獨自南下打工,就不再聯系。那一年春節,她回到小鎮,送給我們一盆山茶花。離開的這些年,她一直在東莞的一家花圃打工。我能想象得出,火車上,她是怎樣一路小心地護著這盆花。
三
年不能缺酒。酒是九也是久,長長久久,九盡花開,都是應時應景的好詞兒。可過年這幾天喝得太密,幾乎一天兩場,舌尖終于破了,講話有點找不著聲母。
初六那天在合肥會姻親,半生不熟的場面,大圓桌,敬酒要“打的”。我角色是男方的大姑父,是“輸方”,自然受到重點“照顧”,一來一往,半斤老酒落肚。酒店都是“雙筷制”,顏色一深一淺,淺色是取食筷,深色是進食筷,開始分,吃著吃著就不分了,一回深一回淺的。
我問鄰座的某親戚:“近來可忙?”她說:“現在不忙,春節后花一開,會忙一些。”
她在市四院上班,四院是精神病院。油菜花撩人的時候,有些好好的人就會犯病,我們老家管這種人叫“花瘋子”。我在鄉鎮教書時遇到過一個,是一個學生家長,平時好好的,油菜花一開就在外面亂跑,憑空消失一段時間,家里人也不找,等花一收,她回來割油菜。
開學,教師們照例一陣忙,忙過一陣子就安定下來。大課間,我邀李兄到五樓的走廊上走走。李兄不沾滴酒,偏偏娶了一個從酒廠下崗如今又在酒店當“荷王”的老婆,家中床底下還有當年酒廠用于抵工資的“巢湖佳釀”。李兄和我都是四十年前的文學青年,每每能聊到一起。我們聊文學最多,也聊雜七雜八,就是不聊酒。
那天,他穿了一件新襖上來,顯得精神頭頭的。
我說:“現買的?”他說:“嗯,打折的,合年前,差不多便宜一半。”又說:“衣服鞋子,我都是冬天買夏天,夏天買冬天。”
我說:“我也是。”
“按說,我們中高五級,工資在學校算高的了,一千多的衣服也能往身上套,可就是舍不得。”李兄說。李兄早年師大漢語言文學專業畢業,在中學語文的講臺上“槽”了三十年,若是同一張講臺,能走出一圈磨道。李兄父親去世早,他在家里“長兄為父”,靠一支粉筆,幫著三個弟弟一一成家。
斜風裹著細雨飄進來。李兄望望窗外,天暗云低,眼看著,春天就要進入下半場。“年年不帶看花眼,不在愁中即病中。”楊誠齋的詩句陡然上心,一片蛛絲般的涼薄。
四
鐵路橋西,有一個頗似“單耳旁”的小菜市,火車定時從橋下過,黑色的炭車南下,綠色的客車北上。立在橋上,看火車,火車走了,看鐵軌,半天收不回神。那是一趟北去的列車。
荸薺,我們土話稱“蒲丘”(音),四元一斤,冬春上市(超市的牌子上寫的是“地力”,老上海稱“地栗”)。我買五塊錢的,小販很熱心地幫著我挑,挑母的,荸薺如蟹,也分公母。晚上,將烀好的荸薺放在小筐子里,累累一小筐,這是我一個人的晚餐。
色譜上有一種荸薺色,大體是紅色,粗看是黑色,細看黑里透紅,透著典雅大氣,經得起回味,很多人喜歡。我更喜歡它小油燈的模樣,擺在桌上,像一只只冰壺。熟荸薺沒有生荸薺好看,也沒有生荸薺好吃,可我已經沒有生冷不忌的胃,不能只圖好看。學懶婦,躺在沙發上追劇,是反映2000年歙縣高考的《大考》,邊用一把小刀削荸薺。原本打算吃五個就歇,一集劇沒到頭,吃得只剩一個筐。春天都有好胃口,這不,一冬下來,樹尖上的喜鵲大嬸都胖得不成樣子。
杏花殘,小區里的垂絲海棠和貼梗海棠競相噴雪,樓頭傳來叫賣聲,“賣活口哎——”一聲比一聲近。
“活口”,北方人叫“毛雞蛋”。在江淮,“活口”是相對于“夾口”而言的,“夾口”是孵化不成的死胎,二者相較,“夾口”要便宜得多。“活口”清水寡煮,趁燙嘴吃,敲開小頭,先吮吸湯汁,再囫圇吃肉,味道鮮美;“夾口”不然,要佐以臘肉、黃醬去燜,這是袁枚所說的“有味者使之出,無味者使之入”。舊時,巢北蘇家灣一帶的鄉下孵坊多,大蒜起薹的季節,“夾口”掃下“灘”,賤如泥沙。“活口”四季都有,有人提著苫著一塊布的籃子鉆小館子,挨桌子問:“阿要活口?”
年后不宜大葷,也不可無葷,“活口”應時而來,算得小葷。
五
夜雨一犁。
早晨上山,南坡已經干爽,坡上是沙土,濾水快。看到發糕一樣松軟的熟地,我忍不住要上去踩,踩出一串腳印子,像一張張笑臉,算是我送給南山的禮物。早先,這面坡上是麥秸地里套花生,一年兩茬,近些年只種一茬花生,不再種麥。種麥人,想是老了。
鄉下還在過年,地皮封著,還沒動過一鋤頭,進山拜年的人從田埂上抄著近道,三三兩兩,臂彎里夾著襖子。風是新的,貼著地皮輕吹,像呢喃,又像是耳語,癢酥酥的。刺芥,臘菜,苦苣,鼠曲草……這些早春的孩子,都豎起了帶著凍傷的耳朵。
我去鎮上拜年,進門連聲說“來遲了”,妻兄妻嫂一齊說,不遲不遲,有心拜年,端午都不遲!
知道我要上南山,幾個孩子要跟著。我說,好,吃過中飯一道去,把風箏帶上,狗也帶上。計劃好的事,臨出門時變了,他們被勒令留在家寫作業。今春開學早,眼看期限到了,他們的作業都還剩一大半。
我一個人走。一個薄陰天,一雙軟底鞋。冬臘用火,野地上有燒痕,像一枚枚古老的銅元。雨腳有聲。一場新雨后,燒痕稍稍潤澤,有了一些綠意,“春入燒痕青”,完全復原,還要幾場雨。綿密的細雨如針,穿綠色的絲線,一針針地織補,直至大地光潔如新。
在小鎮,我是自由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是我來小鎮的頭幾年,南山還有大片錐子似的杉木林,墨綠墨綠的,我們稱之為“杉木檔子”。杉木林無雜樹,干凈整齊,每每有晨光射入,一串串浮動的光筒,一束束倒影的光柵欄,浪漫得能拍《廬山戀》。小鎮上的年輕人都愛約在那兒,我也是,帶幾張報紙,一包桃酥,牽著女友的手鉆進去,一坐就是大半天。一個守林人,影子一樣跟著,逼得我們經常換地方,可躲來躲去也躲不開,只好拉起女友,逃出“杉木檔子”。
我曾寫過《小鎮文人》《雪里花雕》《送你一輪秋月》,都是老早以前的事,撕成指甲蓋大小的紙屑,撒進草叢,再也拼不回來。
杉木林早已不在,栽杉木的地方改種過板栗,現在,板栗林又換成了茶園,一條一條圓滾滾的茶壟,像小鎮年年都玩的“篾龍”,隨崗巒起伏,翻山越嶺而去。
再老的茶樹,到了春天也要吐出新芽;年輕的故事,早已和著春雨入泥,化身萬億毛茸茸的茶尖。一杯南山茶,一叢心頭綠。曾經的小鎮男女,還記得那洋溢著青春活力的八十年代嗎?還有那幾支成天掛在嘴邊的歌。雙卡收錄機扔了,我只保存了兩盒磁帶,一盒張薔的《走過咖啡屋》,一盒張德蘭的《春光美》。
知道我來鎮上,幾個朋友約在老軋花廠地界上的“旭初土菜館”。旭初是舊相識,老板娘換了新人,一個四川妹子。說話間,菜上桌:花生米墊咸鴨,泥鰍掛面,香椿蛋餅,蒜苗炒臘肉……
喝年份酒,說舊人事。那個初一早上總要放幾千塊錢爆竹的老板,現在混水了;那個讓我等在床上“炕燒餅”的小裁縫,如今帶孫子了……
(孫遠剛,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巢湖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在《散文》《安徽文學》《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選刊版)》《散文百家》《美文》等發表作品百余篇,數十萬字。2012年獲孫犁文學獎。)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