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書彬
因帝國主義列強的覬覦和侵略,清末整個中國都在為國家和民族的整體性變革作出努力和探索,從光緒二十七年到宣統三年(1901—1911),一場改良主義的新政運動風潮席卷整個治域。由駐藏官員張蔭棠、聯豫、趙爾豐等推行的清末西藏新政是清朝新政的有機組成部分。這次改革雖然隨著清朝的覆滅告一段落,但推動了西藏逐步走向近代化。
從主客觀的角度分析清末西藏新政失敗的原因,比如羅布在《藏史論隅》(1)羅布:《藏史論隅》,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14頁。和《難邁的步伐——20世紀上半葉西藏社會變遷史論》(2)羅布:《難邁的步伐:20世紀上半葉西藏社會變革史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中從主體方面——推行不力、客體方面——壁壘重重、主客互動方面——政策失誤展開的分析,對了解歷史上如何認識西藏實際提供了很好的分析框架和學術借鑒。但是,關于清末革新藏政的研究一般更側重于政策施行的描述、分析新政改革的失敗原因和對其進行歷史評價,而對如何認識清末西藏實際雖有所提及,但并沒有作為討論的側重點。
“西藏實際”是中國共產黨運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創新理論治理西藏的重要認識工具和西藏工作的基本邏輯起點,也是評斷歷史上實踐成敗的一個重要衡量標準。那么,清末革新藏政是如何認識“西藏實際”的?“西藏實際”在這次改革事件中是如何呈現的?本文嘗試從“西藏實際”的視角,對清末“西藏實際”的認識以及那次改革如何進行評價等做些討論。
1903年至1904年英國第二次侵略西藏,并逼迫西藏地方簽訂不平等條約——“拉薩條約”,激起了清廷官員和知識分子群體的強烈反對,迫于輿論壓力,清中央政府拒絕承認,并于1905年派外務部侍郎唐紹儀為全權代表,率張蔭棠等赴英控印度加爾各答與英國談判重訂條約。由于英方堅持侵略立場,談判被迫中斷,唐紹儀奉命回國,張蔭棠繼續接議。最終,中英雙方簽訂《中英續訂藏印條約》。在談判過程中,張蔭棠對國際背景下的西藏實際有了較為真切的體會和關注,先后上奏《請速整頓藏政收回政權》《致外部丞參函詳陳英謀藏陰謀及治藏政策》兩折,初步提出了旨在鞏固中央在藏主權的改革藏事見解,深得清廷肯定。1906年,清廷派張蔭棠入藏查辦藏事,開啟了清末藏事改革。(3)陳鵬輝:《清末張蔭棠藏事改革研究》,博士學位論文,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2016年,第52頁。
在張蔭棠主持推動系列藏事改革僅八個月,改革進入關鍵時刻時,1907年5月底,清廷下旨調派張蔭棠離藏前往印度同英國就《中英藏印通商章程》展開談判,西藏新政轉由聯豫主持。張蔭棠雖然離開了西藏,但仍然處于藏事的前沿,對藏事改革依然眷眷在懷。當時,普遍認為應對外敵采取“宜先內治”的策略。因此,張蔭棠除與英國進行談判斗爭外,其思想重心仍繼續放在改革藏政、完善方案上。光緒三十三年(1907)十一月,結合此前的基礎及在印度期間的繼續完善,張蔭棠與聯豫商議,向清廷上奏了《奏履西藏情形并條陳善后事宜》。該奏折深刻分析了當時的西藏形勢,明確了西藏新政的總體構想,提出了西藏善后事宜十六條舉措,經清廷批奏轉閱后,實際上成為藏事改革的基本綱要,為聯豫繼續推行新政提供了直接依據。
在該奏折中,張蔭棠提出:“為今之計,自以破除漢番畛域、固結人心為第一要義,以收回政權、興學、練兵為入手辦法。在我絕不存利西藏土地財產之見,助以經費,派員代理農工商礦諸務,以西藏之財辦西藏之事,但求西藏多籌一文,我國即可少補助一文。握其政權,不宜占其利權,使先懷疑貳。西藏茍能自固其圉,則邊境安謐。”(4)張蔭棠:《奏覆西藏情形并條陳善后事宜》(光緒三十三年十一月),《使藏紀事》卷5,手抄本。這句話集中概括了西藏新政改革的指導思想,用一句話來總結就是“握其政權,不占其利權”的“兩權說”。其中,“政權”指中央對西藏的主權關系,“利權”指西藏在中央管理之下的地方權益,并且很大程度指經濟財政權益。
“握其政權”方面,即破除“漢番畛域”、固結人心,加強中央對西藏的直接管理,在名與實兩方面宣示中央對西藏的主權。“漢番”在張蔭棠的語境中泛指中國內地與中國西藏,具有地方、人、文化等多重含義,而非專指漢族和藏族。“握其政權”,在張蔭棠的論述中實際上包含改變清廷對西藏的管理模式、增強各民族之間的凝聚力、加強中央在西藏的管理、重塑國家對西藏的主權地位等內涵,而具體抓手是收回政權、興學、練兵。
從措施來看,政治上推動收回政權的一系列改革,改變管理體制,改善駐藏大臣管理不力的局面,主張設西藏行部大臣,下設五員,并置九局,管理內治、外交、督練、財政、學務、裁判、巡警、農、工、商、礦等事務,對職權和職官系統進行重新設置;改變政教關系,主張政教分離,不使宗教干預政治;改變西藏弊政局面,整飭吏治、懲處腐敗,減免烏拉、寬厚刑罰等。文教上實行宗教改革、學校教育、民俗改良,“徐導以孔孟三綱五常之正理,愛國合群尚公尚武之新議”,(5)張蔭棠:《奏覆西藏情形并條陳善后事宜》(光緒三十三年十一月),《使藏紀事》卷5,手抄本。為“握其政權”奠定文化認同的基礎。軍事上通過駐防、練新軍,鞏固國防,維護中央權威。
“不占利權”方面,即中央不占有西藏的利益,通過發展農牧業、工商業、路礦業、鹽茶業與金融業等領域,興實業,抵洋商,充民利,實現以西藏之財辦西藏之事、以西藏之地養西藏之人,這一思想有研究者總結為西藏“自給論”。(6)康欣平:《張蔭棠籌藏時期的經濟思想》,《西藏大學學報》2009年第1期,第137—141頁。
“兩權說”是清廷治理西藏的一個重要思想原則,也是在應對外部侵略威脅的嚴峻形勢下,對中央與地方關系格局的重新思考、調整和塑造。之所以說是“重新”,是因為這一思想原則有對之前清廷治理西藏方式的繼承,更有新歷史形勢下的改革轉變。此前,對西藏的治理關系主要是“因俗而治”,遵循“齊其政不易其宜,明其教不變其俗”,是一種有所為有所不為的管理方式,在政治歸屬、邊防外交、宗教領袖認定等涉及主權從屬關系的重要領域有所為,而在地方經濟制度、宗教文化、社會運行等方面較少干預。但這種治藏方式隨著外敵侵略、近代單一民族國家理念的碰撞,地方性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的張力開始失衡,出現了與中央政權博弈、對抗甚至分裂傾向,挑戰了中央的權威,削弱了中央的權力,而且亦給西方列強質疑中國對西藏的主權提供了口實。(7)扎洛:《清末民族國家建設與張蔭棠西藏新政》,《民族研究》2011年第3期,第61頁。因此,為加強中央對西藏的治理,必須對舊有的管理模式進行大幅度調整,在“握其政權”方面加強有所為的廣度、深度和強度,在不占利權方面縮減有所不為的領域和范圍。
在清末西藏新政中,西藏實際的哪些方面、哪些部分、何等程度上被看見、被選擇、被納入認識對象,并呈現出怎樣的面貌、怎樣的反映、怎樣的掌握,既反映了改革者對西藏實際的認識,也反過來影響改革政策的制定和施行。
在這次新政改革中,深刻剖析西藏情況的是張蔭棠,其在《奏覆西藏情形并條陳善后事宜》(8)張蔭棠:《奏覆西藏情形并條陳善后事宜》(光緒三十三年十一月),《使藏紀事》卷5,手抄本。中,從到藏布置大略情形、英俄關涉西藏大略情形、我國應及時切實整頓大略情形、藏防關系全局大略情形、西藏內斗危險大略情形等五個方面闡述了西藏的形勢,并以此為基礎闡述了藏政改革的具體措施。應該說,這五個方面是當時對西藏實際客觀情況最全面、最集中、最系統的一次描述和反映,基本代表了清末西藏新政對當時西藏客觀情況的認識。
清末西藏新政是在西藏受到瓜分威脅、中國主權受到嚴峻挑戰的形勢下進行的。
首先,英俄等帝國主義勢力的侵略是當時西藏實際的首要問題。“藏地縱橫五千里,人民百萬,英俄逼處,應付為難……今協約既定,藏地益危……非有實力以遁其后,萬不足恃。歐洲各國交涉手段,朝夕百變”,(9)張蔭棠:《奏覆西藏情形并條陳善后事宜》(光緒三十三年十一月),《使藏紀事》卷5,手抄本。張蔭棠受命與英議約談判,后以查辦大臣身份入藏辦事,對西藏在國際競爭中的危險處境有著較為直觀和深切的理解。聯豫在《詳陳藏中情形及擬辦各事折》中,開篇便言“俄人覬覦于北,暗中誘之以利,英人窺伺于西,近且脅之以兵”,(10)聯豫:《詳陳藏中情形及擬辦各事折》(光緒三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中央民族學院圖書館編、吳豐培主編:《聯豫駐藏奏稿》,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4頁。闡明了當時西藏的危險緊迫情形。
其次,英俄等帝國主義勢力侵略西藏具有國際競爭的大背景。當時,英國和沙俄展開激烈競爭,西藏地方被卷入殖民主義斗爭的漩渦,正如當時的政論所述,“英人欲建大帝國于中亞,而以南亞為根據地。俄人亦欲建大帝國于中亞,而以北亞為根據地。兩國者,各以百年之成算,向于其目的,汲汲進行,而短兵相接之點,在于西藏。俄、英之爭藏,事勢之不可逃避者也。”(11)中國之新民:《哀西藏》,《新民叢報》第55號,1904年10月23日,盧秀璋主編:《清末民初藏事資料選編》(1877—1919),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5年,第19頁。
再次,英俄等帝國主義勢力侵略西藏蓄謀已久。“蓋英人數十年來未嘗一日忘西藏。顧昔日,尚以和平手段出之。至于今日,乃乘我國鞭長莫及之秋,以為先發制人之舉,一變其和平侵略之態度而為武力侵略之態度。”(12)《英兵入藏論(上)》,《東方雜志》,1912年7月1日,盧秀璋主編:《清末民初藏事資料選編》(1877—1919),第316頁。當時的社會已經認識到帝國主義對西藏地方懷有野心,不斷變換手法,從籠絡挑撥到武力脅迫,無所不用其極,而且這一威脅長期存在。張蔭棠在查辦藏事的過程中,對英國染指西藏也做過相關統計,“查英人記載,偵探西藏者十數輩,皆從后藏而入……處心積慮,已數十年”。(13)張蔭棠:《奏覆西藏情形并條陳善后事宜》(光緒三十三年十一月),《使藏紀事》卷5,手抄本。
最后,西藏比其他地區更可危。帝國列強瓜分中國,沿海、東北、蒙古、新疆、西藏等地都受到嚴重威脅,日俄在東北交戰,英俄在西藏角逐,烽煙四起,邊疆危急。這一局勢讓有識之士極為痛心的同時,也在思考不同方向的危急程度、何者為重,對清廷重東北而輕西藏的舉措尤為不滿,“西藏本我中國自有之版土,應如何善自保存,而我中國政府,乃注重東北,不暇西顧,坐聽英人拊其吭背,俄瞰左肩,法制右肘,無乃身在此中,未識廬山真面也夫”。(14)苕夫:《西報論中國經營西藏問題續論(未完)》,《廣益叢報》第154號,1907年12月4日,盧秀璋主編:《清末民初藏事資料選編》(1877—1919),第33頁。對西藏外寇臨城而清廷又無暇西顧的處境,有政論人士疾呼“其中最可危最可慮者莫過于西藏”,(15)袁仲:《西藏》,東京《大同報》第2號,1907年8月5日,盧秀璋主編:《清末民初藏事資料選編》(1877—1919),第29頁。并認為東北“其地理之利害,專在京師,而西藏一隅之地形,實足以扼中國之吭,而拊其背,以制我全國之生命”,(16)中國之新民:《哀西藏》,《新民叢報》第55號,1904年10月23日,盧秀璋主編:《清末民初藏事資料選編》(1877—1919),第24頁。希望清廷能夠加強對西藏的關注和治理,挽西藏于危難。
西藏作為重要的邊疆民族地區,其戰略地位一直受到高度重視。特別是在近代以來,受帝國主義覬覦和侵略,邊防不固,邊疆不寧,邊事緊急,西藏的戰略地位更加凸顯。在反抗侵略、維護國家主權的斗爭中,清中央政府愈加深切地體會到西藏地方對于拱衛國防、確保政治安全的極端重要性。
四川總督鹿傳霖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上奏:“西藏地方與四川唇齒相依,關系甚重,自英人窺伺藏地,早存吞并蠶食之心,勢已岌岌可危”,(17)吳豐培輯:《清代藏事輯要續編》,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95頁。從西藏與四川的關系、英人侵略的嚴峻形勢兩方面作了闡明。光緒三十二年(1906)正月二十三日,清政府派往印度與英方商談修改《拉薩條約》的張蔭棠向外務部發的電報中提出:“藏地東西七千余里,南北五千余里,為川滇秦隴四省屏蔽,設有疏虞,不獨四省防無虛日,其關系大局,實有不堪設想者。”(18)張蔭棠:《致外務部丞參函》(光緒三十二年正月二十三日),《使藏紀事》卷1,手抄本。這一短短陳述中,張蔭棠從西藏的地域范圍、與周邊省份聯系以及關系國家大局等方面對西藏的重要性作了闡述。聯豫也在奏折中寫到,“竊維(惟)藏衛為川滇屏蔽”、(19)聯豫:《謝授駐藏幫辦大臣摺》(光緒三十一年四月二十八日),中央民族學院圖書館編、吳豐培主編:《聯豫駐藏奏稿》,第1頁。“查西藏為國家藩籬,實四川門戶,二百年來(筆者注:清朝立朝以來),為中國十分完善之屬地”、(20)聯豫:《奏報啟程日期并隨帶衛隊摺》,中央民族學院圖書館編、吳豐培主編:《聯豫駐藏奏稿》,第5頁。“且西藏之地,南通云南,北連甘肅,東接四川,萬一西藏不守,則甘肅云南四川俱屬可危,而內外蒙古長江一帶,亦俱可慮”。(21)聯豫:《詳陳藏中情形及擬辦各事摺》(光緒三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中央民族學院圖書館編、吳豐培主編:《聯豫駐藏奏稿》,第14頁。
“國家藩籬”也就是國家屏障,事關國家安全。大臣們的奏陳,雖多屬簡練之語,但實為肯綮之言,直書西藏作為邊疆地區對國家治理的緊要之處。這種認識在當時的政界和社會具體來看還分幾個層次:
首先是西藏與四川的關系層面。西藏危局,四川首當其沖,當時對西藏戰略地位有深切認識的政治群體,首推在四川執政的朝廷任命的大員和有關人士,因此在清朝將亡之前,一場席卷西藏的強力治理主要就是由四川力量來推動。當時政論有的持蜀藏相依說,認為“藏為蜀之外屏,無藏則蜀失其保障,蜀為藏之內府,非蜀則藏何所依歸,故必聯蜀藏為一氣,而后邊陲可以永固”;(22)陳其昌:《經藏衛以固蜀疆議》,《蜀學報》第10冊,1898年8月,盧秀璋主編:《清末民初藏事資料選編》(1877—1919),第4頁。有的持蜀藏一體說,認為“蓋有西藏則蜀安,無西藏則蜀危,能保西藏則蜀存,不保西藏則蜀亡,故今日西藏問題,實全川之生死問題也”。(23)黃言昌:《論諮議局宜派員調查西藏以決存亡問題》,《署報》,1910年11月2日,盧秀璋主編:《清末民初藏事資料選編》(1877—1919),第106頁。
其次是西藏與內地腹心區域和其他邊疆地區的關系層面。西藏毗鄰西北、西南兩個方向,西藏有失,“不獨四省防無虛日”、(24)張蔭棠:《致外務部丞參函》(光緒三十二年正月二十三日),《使藏紀事》卷1,手抄本。“則甘肅云南四川俱屬可危”,(25)聯豫:《詳陳藏中情形及擬辦各事摺》(光緒三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中央民族學院圖書館編、吳豐培主編:《聯豫駐藏奏稿》,第14頁。體現了西藏拱衛西南邊疆、西北邊疆的重要性,并且也正如“西藏果入英之勢力范圍,則英因此旁睨新疆,而新疆危;俯瞰滇、蜀,而滇、蜀危,據江河兩源所發流之山脈,以遙握其全權,而黃河、長江所經過之流域皆苦不安。至于平日黃教流行之蒙古藩部,其震懾聲勢更不待言”(26)中國之新民:《哀西藏》,《新民叢報》第55號,1904年10月23日,盧秀璋主編:《清末民初藏事資料選編》(1877—1919),第25頁。所言,西藏不穩也會關系到內地腹心地區的安寧,關系到新疆、蒙古等邊疆地區的安寧。
再次是西藏與國家關系層面。西藏關系到國家穩定、國家主權、國家安全。因此,作為“國家藩籬”,西藏的戰略地位至關重要,橫向上關系周邊省份,縱向上關系國家主權。對此,當時有政論言到:“西藏安則本部安,西藏危則本部危。西藏存,實乃本部之西藩,西藏亡,而本部孤立,斷無幸存之理”,(27)《籌藏私議》,《廣益叢報》第173號,1908年6月28日,盧秀璋主編:《清末民初藏事資料選編》(1877—1919),第64頁。進而把西藏的戰略地位提到了更高的層面,言說“有西藏乃有中國,無西藏是無中國也”。(28)《籌藏私議》,《廣益叢報》第173號,1908年6月28日,盧秀璋主編:《清末民初藏事資料選編》(1877—1919),第64頁。
這三個層面,層層遞進,把西藏存亡看成是關系中國存亡大局的頭等大事。
張蔭棠在受命赴印度與英國談判過程中,深切感受到整頓藏政的急迫性,“及英廷未遑遠略之時,為補牢顧犬之計,失今不圖,后益難治”,(29)張蔭棠:《奏覆西藏情形并條陳善后事宜》(光緒三十三年十一月),《使藏紀事》卷5,手抄本。認為整頓藏政已經到了不改革不行的地步,而且時機就在當前,宜早進行,如果現在不下定決心大力推進,后面就更加難以治理。
首先,英俄加緊了對西藏地方的爭奪,西藏岌岌可危,危難已到眼前,革新藏政不能不為,不能延宕而為。英國一直苦心垂涎西藏,在英國第一次侵略西藏之時已然敲響警鐘,但清廷“向以顢頇延宕為法門”,重視不夠、預備不足,沒有及時補救,以致英國第二次進軍攻入拉薩。對此,當時有人感嘆:“故今日之禍,吾無懟夫英焉,吾無嗔夫藏焉,其責任實在我政府”。(30)中國之新民:《哀西藏》,《新民叢報》第55號,1904年10月23日,盧秀璋主編:《清末民初藏事資料選編》(1877—1919),第20頁。此為當時報紙匿名人士所寫,代表了大多數人的心聲。張蔭棠作為朝廷官員雖然不會直接露骨的這般敘說,但兩次英軍侵略帶來的震動應該是清廷內部已然有所反思的,“失今不圖,后益難治”所透露的急迫心情,是政府官員的“微言大義”,實際上已經含蓄地表達了吸取前車之鑒的含義。
其次,時勢要求立即改變過去的治理模式。“至今日而時移勢易,強鄰窺伺,封豕長蛇,勢不可遏”,(31)張蔭棠:《奏覆西藏情形并條陳善后事宜》(光緒三十三年十一月),《使藏紀事》卷5,手抄本。張蔭棠所說“時移勢易”,一方面指向外部因素,即資本主義、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國家瘋狂掠奪、殘暴貪婪的本性,對西藏造成的直接威脅;一方面指向內部因素,認為“朝政尚寬厚,向不干涉其政教”的做法已經不符合時勢要求,希望不再固守傳統治理模式,“而是試圖建立一個將邊疆與本土融為一體,更具凝聚力、競爭力的現代民族國家。”(32)扎洛:《清末民族國家建設與張蔭棠西藏新政》,第61頁。
再次,全國籌藏之聲沸騰,民意輿論推動。在英俄侵略的外部影響下,整個中國社會都在籌謀如何抵御外敵、鞏固邊防,努力推進“補救籌維”、“期挽利權”的改革行動。此背景下,整頓藏政、實施改革成為上上下下的共識,迫切要求采取積極的舉措籌藏固邊,改變過去因循遷就的態度和政策。
盡管在當時尚未產生“西藏實際”這一學術概念,但清末藏事官員對西藏情況的一些認識、判斷和分析已經體現了“西藏實際”的某些內涵,而且這種認識所呈現的特點,有利于進一步分析“西藏實際”所具有的內在屬性和特征。
清末西藏新政把政治性作為根本認識。從清末西藏新政來看“西藏實際”,集中體現在張蔭棠提出的“兩權說”,它既體現了中央與地方的關系,又體現了近代化與傳統的關系,突出表現在調整中央與地方關系、加強中央對地方的管理上。有研究者認為清末“西藏新政是對在中國這樣一個多民族社會如何構建現代民族國家的歷史性命題的嘗試性解答”,(33)扎洛:《清末民族國家建設與張蔭棠西藏新政》,第51頁。從中可以體會到,清末西藏新政盡管涉及方方面面,但其核心是“握政權”,集中體現了“西藏實際”所具有的政治根本性內涵。
不論是張蔭棠受命為駐藏幫辦大臣,查辦藏事、與英議和、整頓吏治、調整體制、開發經濟、文化改革,前后僅8個月的謀劃推進,還是聯豫緊隨其后,繼續推進管理制度、查禁鴉片、發展經濟、興建設施、兵事改革、興辦學堂、開設報館等,抑或趙爾豐進兵西藏,強力推進改土歸流等,都著眼于“握其政權”,抵御侵略,防止分裂,維護統一,以實際行動捍衛中央對西藏地方的主權關系。西藏自古以來就是中國不可分割一部分的政治根本性問題,不能忽視、弱化,也不容歪曲、否定,這是清末藏政改革的根本出發點,也是對西藏情況所有認識中最根本的一條。
清末西藏新政還體現了西藏與全國共同性方面的把握。在外敵入侵、邊疆危機、內外交困的局勢下,改革成為整個社會的普遍要求。在清末全國新政的大背景下,邊疆治理也在探索采用“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師夷長技以制夷”、“君主立憲”等方式,企圖在維護現有封建社會制度的前提下引進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新的軍事和生產技術,加強中央對邊疆的直接管理,抵御外來勢力的侵略。因此,藏事官員張蔭棠、聯豫等推動的改革是當時全國新政的一部分,“就清末西藏地區的新政改革而言,作為以籌邊改制和開發圖強為核心的清末邊疆地區新政改革運動在西藏的具體落實,正是清朝政府在內外交困、危機叢生的情況下,試圖通過新政改革的推行以圖自救于危亡的一種努力”。(34)羅布:《新政改革與大臣體制》,《西藏大學學報》2010年第1期,第75頁。
清末藏政革新由于是在當時全國新政大背景下進行的,必然具有全國新政的共同性。對這種共同性方面的表現,寓于中國實際,也寓于西藏實際。清末藏政革新對西藏實際的認識和實踐,脫離不開中國社會的整體探索,集中體現了“西藏實際”所具有的全國共同性內涵。對此,有研究認為,清末西藏新政符合當時的時代潮流,有利于維護清政府在西藏的主權、加強了西藏與內地的文化交流、促進了近代科學知識在西藏的傳播,(35)鄧銳齡、馮智主編:《西藏通史·清代卷(上)》,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16年,第609頁。“是清末新政運動的有機組成部分,它以民族國家建構為核心內容,是傳統西藏社會現代轉型的最初探索,揭開了西藏現代化發展的序幕”。(36)扎洛:《清末民族國家建設與張蔭棠西藏新政》,第61頁。這種共同性不僅體現為邊疆危機加劇背景下在管理力度、方式等層面的變化或疆吏個人的勵精圖治,更體現為辛亥革命前后中國人尋求國家整體性變革的積極探索。(37)扎洛:《清末民族國家建設與張蔭棠西藏新政》,第61頁。
然而,也有研究認為這種共同性是照抄照搬內地模式,“其失敗的根源,簡言之,即主觀上沒有切實考慮到西藏的實情,客觀上又缺少資金作為強有力的后盾。……主觀因素。清廷在西藏實施新政,其宗旨在于堅持主權、以明中央與地方政府之間的關系。然而西藏與其他涉藏地區不同,與內地更是迥異,強行將西藏納入同一軌道,欲求與全國一律,反而欲速則不達”。(38)陳慶英、高淑芬主編:《西藏通史》,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23頁。那么,這種共同性是符合時代潮流的還是同質化的,是具有某種一般規律的還是完全不顧及特殊性的呢?這里還不能一以概之地用符不符合“西藏實際”來判定。應該看到,與全國的共同性和地方的特殊性都是“西藏實際”應有的內涵,既不能簡單地以特殊性否定共同性,也不能以共同性掩蓋特殊性。這里體現了對“西藏實際”內涵認識和討論的不足。
“兩權說”對西藏實際認識的特點主要體現在政治根本性和全國共同性兩個方面。在政治上把握西藏,首先體現的是西藏作為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具有的政治責任和權益。這種責任和權益既體現為中央對地方,也體現為地方對中央,是圓融一體的。西藏實際的政治性體現了中央治理西藏的最高原則,理解西藏實際,首先就要理解西藏實際內涵的政治根本性。共同性指的是西藏作為中國的一部分,與國家的其他組成部分在任務上是共同的、方向上是一致的、命運上同體的。這兩個方面,是任何時候推進西藏工作、制定西藏政策都不能脫離的實際,也是對西藏政策等研究不能不考慮的重要內容。
此次西藏新政隨著清廷的轟然倒塌而夭折,其歷史作用后世研究者從正反兩個方面給予了各種評價。這些評價,有失敗原因的主客角度分析,有歷史功績的積極肯定,也有存在不足的歷史評判,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往往貫穿著符不符合“西藏實際”這一評價標準。
比如,鄧銳齡、馮智主編的《西藏通史·清代卷》認為:“藏民族在生活習俗、宗教信仰等方面有其特點,然而,負責革新藏政的官員在策劃推行新政過程中,對此卻注意不夠……未顧及藏民族的生活習俗和宗教信仰,脫離實際,因而現實生活中也行不通”;(39)鄧銳齡、馮智主編:《西藏通史·清代卷(上)》,第610頁。石碩在《西藏文明東向發展史》中指出:“這些‘新政’措施嚴重脫離西藏的社會特點,帶有較為深厚的滿漢大民族主義色彩,同時又包含了很大程度的強制性”;(40)石碩:《西藏文明東向發展史》,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42頁。趙云田在《清末西藏新政論述》一文中認為,清末西藏新政的一些措施忽視了藏族的歷史傳統、生活習俗和宗教信仰,脫離了西藏實際;(41)趙云田:《清末西藏新政論述》,《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5期,第134頁。蘇發祥在《清代治藏政策研究》中認為:“新政機械地照搬內地新政之內容或英帝國主義在印度所實行的一套殖民政策,忽視西藏地方之實際情況和具體特點,一場脫離了實際的革新要想成功是不可能的”。(42)蘇發祥:《清代治藏政策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1年,第135頁。以上列舉的歷史評價,都認為脫離西藏實際、沒有深刻把握西藏特點是清末西藏新政的重大敗筆。
“普遍原理與特殊事物的關系問題,是任何關于人的行動的分析不可避免地首要遇到的問題”,(43)王南湜:《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的歷程及其規律研究》,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13頁。因此對清末西藏新政或西藏近現代的考察,“既需要關注現代化理論所強調的普遍性準則,又必須充分考慮西藏文化即藏族人看待世界的獨特方式形成的具體歷史情境”,(44)羅布:《論西藏近代史研究的新視角》,《西藏大學學報》2015年第2期,第85頁。這給人們提供的是一種“關系”的視角,強調要正確處理普遍性與特殊性之間的關系。握其政權、不占其利權的“兩權說”實際上蘊含著如何協調中央與地方、同一與特殊的關系這一重要問題,清末西藏新政強調中央、強調同一,對之前重地方、重特殊的傾向進行了較大幅度的急切糾正,而且以統一性取代特殊性,顯然沒有處理好這對關系,矯枉過正了。
我們知道普遍性與特殊性、共性與個性是辯證統一的關系,所以認識當時的西藏實際就不能只認識特殊性,不認識普遍性,或者只認識普遍性而不認識特殊性。但在實踐中,時常割裂普遍性與特殊性的辯證關系。以“關系”的視角來看,“兩權說”無疑片面強調了事物的普遍性,這也遭受了人們的批評,然而文中所引用歷史評價對“西藏實際”的使用,往往等同于特殊性、地方性,進而又與普遍性對立起來。這里對“西藏實際”的使用與認識,沒有注意到西藏實際本身就是普遍性與特殊性、共性與個性的辯證統一體。因此,我們要做的不是以普遍性否定特殊性,也不是以特殊性否定普遍性,而是在對立中尋求統一的。
我們看到,在“西藏實際”概念使用中,由于對概念的理論意涵缺少系統理論闡述,“西藏實際”的概念理解就有意無意地存在了狹義化傾向,這一傾向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傾向于地方局部。由于“實際”與作為行政單位和地域地方的“西藏”相聯系在一起,“西藏實際”往往成了“西藏地方的實際”,因而一般理解就更加強調實際的地方情況和局部屬性,這里把西藏實際與國家大局、中央要求并列和區分開來,突出了西藏這個地方或局部的具體情況。但是,不能因為西藏實際本身具有地方性、特殊性,就認為只有地方性、特殊性的含義,否定西藏實際本身也具有的一般性、全局性內涵。二是傾向于民族宗教。民族和宗教在西藏實際中地位很重要,但是西藏實際不等同于西藏民族實際和宗教實際。這里并不否認同時也很看重民族宗教在西藏實際中的重要性、特殊性,關鍵是不能把西藏實際與西藏的民族實際或宗教實際混為一談,而是既要看到民族宗教的特殊性,更要看到西藏實際的內涵除了宗教、民族等因素外,還有自然地理、經濟社會、發展階段等諸多重要方面。三是傾向于個性特殊。從西藏實際出發不能理解為從西藏的個性和特殊性出發。在以往的認識中,有不少研究對西藏的地理、氣候、歷史、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宗教等進行了詳細的梳理,并得出西藏情況特殊的結論。誠然西藏特殊,但不能例外,盡管這個問題可以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但在涉及中央和國家大政方針上不能有特殊論、例外論,同時不能把西藏的所有情況都特殊化。
誠然,西藏地方的民族、歷史、文化、宗教、社會等特點,的確是西藏實際、西藏區情,但不是西藏實際的全部,也不是保守的、不變的、固定的,而是蘊含著適應歷史發展、遵循中國整體社會變遷的要求。同時,更應看到西藏實際在國際國內大局下所具有的普遍性、共同性。清末西藏新政的實行和“兩權說”的提出,根本目的是加強中央對地方的主權關系,這也是西藏實際本身所要求的。因此,把特殊性放大等同于西藏實際,進而作為評判標準,與把普遍性放大等同于西藏實際存在同樣的問題。
通過對清末革新藏政中藏事官員如何認識西藏實際,這一認識具有怎樣的特點,以及相關研究從“西藏實際”視角對這次改革如何進行評價等進行學術梳理和分析,可以發現,清末革新藏政對西藏實際的認識更傾向于政治性、全局性、共同性、一體性,而相關研究的評價對西藏實際的認識更傾向于局部性、特殊性、多元性,應該說這兩種對“西藏實際”的認識都是不符合西藏實際的,都對西藏實際作出了片面的理解。總之,需要注意的是,“西藏實際”作為特定理論概念和專有名詞,既不是“地方論”,也不是民族宗教問題,而是主觀與客觀、全局與局部、共性與個性、歷史與階段、一體與多元的相統一,其內涵需要結合西藏歷史進行科學的認識和系統的總結,進而形成科學的理論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