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與終點：言語生命的荒誕

【摘 要】零度，是一切的起點，它與終點相對，在零度之前，沒有存在，在終點之后，也將沒有存在。史鐵生曾說：“想念地壇，就是不斷地回望零度。”他將地壇視為零度，因為地壇是他時時刻刻都會回望的人生起點，也是寄存了其純粹心靈的地方。在《我與地壇》一文中，史鐵生以平淡的語調(diào)緩緩道來在地壇發(fā)生的故事，他用詩意的眼睛觀測著冬去春來，用思辨的頭腦冥思著此時此刻，探索著生命路徑，在零度之處，找尋人生的終點，而荒誕是一個新的發(fā)現(xiàn)，“無論何時何地，必都是荒誕領(lǐng)你回到最初的眺望，逼迫你去看那生命固有的疑難”。本文將聚焦于語言的對立的分析，以探生命的“荒誕”，窺一斑而知全貌，品味先生的生命哲思，重新解讀苦難與死亡。

【關(guān)鍵詞】史鐵生；《我與地壇》；生命哲學

【中圖分類號】I207.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3）21—007—03

一、寧靜與歡欣：平淡的語言下歡騰著生命的動力

《我與地壇》作為史鐵生先生的代表散文典型地展現(xiàn)了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即溫和而有力，簡潔而深沉，詩意而又蘊含著生命的勃發(fā)。不過，平淡只是語言的表面，實際上，它還是跳躍著的生命的外化表現(xiàn)，無論生命渺小而或偉大，在這其中，存在著一組對立：語調(diào)平穩(wěn)的寧靜與生命活躍的歡欣。

（一）寥寥幾言，深藏生活情思

“言簡理盡，遂成王言。”在《我與地壇》中，先生經(jīng)常是惜字如金，精練的用詞形成了簡潔的語言風格，而深沉的情感卻只露出冰山一角。

“園子荒蕪但并不衰敗”是先生對地壇這一座古園進行的評價。“荒蕪”印證了地壇的荒廢多時，這是從時間的角度進行的客觀評價，而“不衰敗”又是從自然的角度出發(fā)：嗡嗡作響的昆蟲、爭相競發(fā)的草木，歡騰活躍的自然正是給這個偏僻的古園帶來了活力，鮮有人逗留的地壇卻挽留住了一群渺小的生命。先生眼中的地壇是這樣的充滿生機與活力，雜亂的藤蔓、衰老的柏樹都還是茂盛著的生命。少了那無數(shù)次的駐留，少了那仔細觀察的細心，少了那與地壇心心相印的靈魂，眾人怕是只能見古壇之“荒蕪”而非“不衰敗”。在這簡簡單單一句話的背后，是先生與地壇相應(yīng)，正如“地壇在我”，不完整的身形雖是“荒蕪”，但一顆坦然的、向上的、樂觀的心永開不敗，“不衰敗”才是“我”之生命。

在地壇眺望過去的時候，先生陷入了回憶：“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車轍的地方也有過母親的腳印。”看似是闡述了一件事實，但是平淡的一句話，卻用一個“處處”讓一位苦尋兒子，懷揣著憂心與焦急的母親形象躍然紙上，也讓這一句話承載了無限沉重的母愛，縈繞著兒子心中的濃郁相思。斯人已逝，而地壇中的“我”所在之處皆留下了母親的痕跡，當初的一走一追，一跟一從，一遠一近，已經(jīng)成為了過往歷史的破碎片段，只有當回味那時的不知時，才能感受到地壇所承載的屬于自己那份無知的罪孽，才能體會到最誠摯的悔恨，才能理解到母愛的無私與偉大。

“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簡潔的字句卻藏匿著無比深沉的情感，它或許在一瞬間迸發(fā)，或許要經(jīng)過長年累月的積累，但先生沒有選擇直接抒情的方式，而是運用語言的藝術(shù)來增強情感的張力，因平靜而深刻，因隱秘而偉大，一個句號，并不是意義的結(jié)束，而是無數(shù)回味的開始，正待人慢慢細酌。

（二）短短幾筆，細摹生命畫卷

“人，詩意地棲居。”棲居在地壇里的心靈總是不會放過這里的一絲一毫，史鐵生先生寄放在此處的光陰都成為了繪摹的畫手，冬去春來，四季輪替，這里創(chuàng)造出了無數(shù)個動人的比喻，造就了詩意的生命表達。

如何去描繪四季呢？先生是這樣的：先生是這樣的：“春天是祭壇上空漂浮著的鴿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長的蟬歌和楊樹葉子嘩啦啦地對蟬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頭的風鈴響，冬天是啄木鳥隨意而空曠的啄木聲。”春天是明朗的，所以以鴿子的哨聲來代替春之清爽；夏天是活躍的，所以將蟬鳴化為蟬歌，將楊樹的葉聲響化為對蟬的嘲笑，以動態(tài)化、擬人化來表現(xiàn)夏之活力；秋天是蕭瑟的，所以讓古鈴唱出秋之寂涼；冬天是肅穆的，所以啄木鳥是它的使者，幾聲啄木聲襯托出冬之肅靜。先生斟酌其詞以表其態(tài)，短短幾句，幾種比擬，讓人容易在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一幅四季流轉(zhuǎn)之圖。這幅圖上有正在飛翔的鴿子、在歌唱的蟬、隨風飄揚的風鈴等等，這些動起來的正是地壇具有的自然生命，他們是四季的象征，也是四季存在的意義。

再來看另一種四季：“春天是樹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細雨，秋天是細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凈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煙斗。”這一系列的比喻是系聯(lián)起來的，正如春天里的呼喊，夏天里的細雨，秋天里的土地，和冬天里的煙斗，這是先生夢中的四季，而夢常常是紊亂的，所以像是蒙太奇式的鏡頭中隱藏了四個片段的聯(lián)系，像是現(xiàn)實生活中春夏秋冬的交替，像是四季輪替所代表的生命的亙古不息。這是用具象的比喻表現(xiàn)出自然的生命、人的生命的一種輪替，它代表著循環(huán)的生命力量，代表了放之于宇宙之大卻依舊不滅的生命之光。

寥寥幾言，短短幾句，史鐵生先生平和而又簡潔地訴說著他在地壇的故事，用自己生活的感知力區(qū)感受藏于文字底下最真實的情感與歡跳著的生命，無論是地壇中的自然，還是棲居于地壇的人，他們都在寧靜的語言中刻下了生命的痕跡，就等待著再次被解讀，再次被發(fā)現(xiàn)。

二、生與死：苦難孕育幸福，衰敗帶來新生

若單憑語言和敘述構(gòu)思來達到一定的藝術(shù)效果，那可能是足夠的，但僅僅停留在這一層面上的作品，是無法成就“偉大”的。但當提到史鐵生先生的時候，人們必然會聯(lián)想到他偉大的精神。

而他之所以偉大，在于他對生與死的理解已經(jīng)超出了常人所能及的范圍，在于這種看透看懂之后的一種“向死而生”的釋然，也正是在于這種釋然之后依舊提筆與命運作另一種形式的對抗的勇敢，他用不完滿做到了完滿，言語生命中的荒誕，解說荒誕的意義，也由此找到了解決人類永恒困惑的入口。可以說，身體的苦難將他在這條叫做“看透生命”的時間線上推到了當代所有人的前面，讓他具備了超脫的慨然與高遠的視野。

（一）在地壇看透苦難與命運

在《我與地壇》中“我”心碎地發(fā)現(xiàn)一個可愛機靈的小女孩是一個智力不太正常的孩子。先生下意識的哀嚎，也正是對女孩命運的哀號，命運就是如此的戲劇，如此的荒誕，她所擁有的美麗頓時失去了原本的意義。女孩所遭受的苦難讓命運看起來難以解釋，無理由的緣由便是苦難的荒誕之處。而史鐵生作為同樣遭受了這樣苦難的命運者，在他的求索道路上，終于思考出了答案：苦難的存在是因為要有差別，荒誕的存在是有意義的。

宿命論是史鐵生生命哲學中一個顯著的標志。“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史鐵生將命運視為上天安排的劇目，劇本的走向不需要有任何的理由，而安排給誰也是隨機的，無緣由的，在這其中的苦難不存在具體個人的指向性，而是對人類整個群體無差別的分配，因此，苦難是必然會降臨的，降臨在誰身上也是毫無根據(jù)的。或許面對這樣的荒誕，人們會不斷進行著反抗的嘗試而往往無果。最終人們在追求這一目標的路上一直前行著，可是永遠在接近終點，遠離原點，也始終達不到完全被消滅的終點，離不開不斷在生成的原點。

那么，對于無法避免的苦難，意義需要得到解釋。“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苦難之所以要存在，是因為世界要有差別，當沒有了差別，世界的一切將沒有了意義，美將因為沒有丑的襯托而不再是美，善良將因為沒有卑鄙的對立而不再是善良，崇高也將因為低賤的消失而不再是崇高——壞的會消失，而與之相對立的好的一切也會消失，荒誕不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無差別世界的無意義。

因此，需要被看到的是，史鐵生的宿命論不是單純的認定命運而不做出任何的改變，而正是看到了人類所具有的局限性，卻在坦然接受的情況下，依舊做出自己作為人類的最大的努力，依舊堅持著樂觀的反抗——這才是人類的無限性，這才是人類能夠具有的勇氣，這才是史鐵生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guān)懷。看透苦難的荒誕性，它作為生命中的荒誕，是有意義的，它的意義或許就在于常常讓我們反顧自身，尊重差別，熱愛有限而又無限的生命。

（二）在盡頭處帶來新生

“當牽牛花初開的時節(jié)，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與喇叭相像的牽牛花初開與葬禮的號角的吹響正是代表著新生與衰敗的對立。我們往往都會認為生與死是兩個點，連接他們的是一條線，因此，時間是無法逆轉(zhuǎn)的。而在史鐵生的眼中，生命綻放的時候死亡就到來了，正如死亡降臨時，生命也就產(chǎn)生了，在生物意義上的死亡卻帶來了另一種意義的新生，這種新生證明了生與死之間的關(guān)系并非是線性的，而是存在著回環(huán)的實質(zhì)成分。人也不再成為一個個的節(jié)點，而是作為人類的整體不斷地在歷史時間線上從零度走向一個終點，再次成為另一個零度走向另一個終點，而終點的前移，正是人類群體的進步。

這是一種從自我生命的荒誕中解讀出的超脫，這種超脫脫離了個人的有限，而選擇投身于宇宙中的無限，選擇拒絕終生禁欲的逃避而選擇接受永無終途的欲望，選擇不成為個人的“我”，而成為宇宙的“我”，這便是“物與我皆無盡也”的內(nèi)蘊。

人類的永恒會在這種生死輪替中得以實現(xiàn)，當夕陽落下，旭日正在上升，當衰敗來臨，新生正在開放，“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這欲望有怎樣的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記”，一切塵世之名都可以被磨滅，而一個“我”將永遠擁有存在，既是生也是死，既是零度也是終點。

三、時代之于愛的救贖

散文是人類精神的一種實現(xiàn)方式。史鐵生用《我與地壇》向世人展示了人類可以擁有的面對生命中的荒誕即苦難的勇氣，以及在接受命運的不可選擇性之后創(chuàng)造出無限性的努力，他用寧靜而歡欣的語言傳達給眾人，把自己的回憶與所見展現(xiàn)給世界，最后將審視自身命運的視角擴展到審視人類命運的高度，用自己的思索言語出生命的荒誕，解答所謂“活著”的意義。

他告訴我們，苦難是可以接受的，因為世界需要差別，而苦難造就的荒誕也是有意義的，它的意義是讓我們反顧自己的痛苦，卻讓走向終點的過程變得更加深刻而有力；它時時刻刻引領(lǐng)著我們找到生命的零度，在走向所謂終點的時刻，依舊能肯定荒誕的存在，而感受到生命的力量，感受到意義的存在。

在史鐵生的時代，他的作品是人文關(guān)懷潮流中的思索者，他需要開拓一條新的道路來解讀生命與死亡，而放到當下的語境，他的思考也指引著我們走向人類共同體，走向愛的救贖。

面對從個人再到群體，從群體再到整個人類世界的苦難，我們無法逃避它，而是需要去面對它，并且找出解決的方案來結(jié)束這場噩夢。而史鐵生早在80年代就給出了答案：“只有相互攜手，只有求助于愛吧。”他面對自己壯年癱瘓的巨大苦難，失去了存在奇跡的可能，但無私的母愛給予了他活著的欲望，盼望的愛情給予了他向上的欲望，愛解脫了他的痛苦；面對世人的苦難，他也選擇先接受荒誕的存在，再通過自己的不斷思索，找尋到了那一個終極答案，以一支筆向眾生指示了命運的何去何從，苦難的荒誕意義，這是他對人類整個群體的關(guān)懷，卻恰巧能夠帶領(lǐng)人類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讓愛傳遞愛，讓痛苦得到救贖。人類需要攜手，需要用愛打破苦難的禁錮，需要用愛創(chuàng)造生命的奇跡。

四、結(jié)語

一個個平凡又不平凡的人賦予了地壇以意義，一件件不深刻而又深刻的故事構(gòu)建了史鐵生的生命哲學，一種種苦難作為生命中的荒誕給予了生命以意義。言語生命中的荒誕，是史鐵生先生探索的歸途，也是他出發(fā)的起點。正如真理與謬誤是對立的，現(xiàn)實與虛幻是對立，生與死也是對立的，在我們認知的世界中，肯定對立的對立面是荒誕的，對立不可能發(fā)生融合，但輪替的存在卻讓荒誕也不再是荒誕的無意義，因為真理可以成為謬誤，現(xiàn)實也可以化為虛幻，生也可以是另一種意義的死，去思考生命中的荒誕，就能觸摸到生命的真正的意義。人將永遠在前進的道路上，也永遠在回溯的道路上，永遠在追求生命，也是在追求死亡——人類的永恒性也在此，人類的亙古不息也正是在于此。

那么再次去找尋生命中的零度與終點吧：“惟嗩吶聲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時而悲愴時而歡快，時而纏綿時而蒼涼，或許這幾個詞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聽出它響在過去，響在現(xiàn)在，響在未來，回旋飄轉(zhuǎn)亙古不散。 ”

參考文獻：

[1]何卜輝.淺析《我與地壇》中的隱喻表達[J].青年文學家，2022（8）.

[2]王賀.從《務(wù)虛筆記》簡析史鐵生生命哲學的意象表現(xiàn)[J].青年文學家，2022（6）.

[3]周奇沛.生命終極意義的探索——史鐵生作品文學闡釋[J].名作欣賞，2021（21）.

[4]倪彬彬.精神分析法視閾下的《我與地壇》[J].今古文創(chuàng)，2021（25）.

[5]史鐵生，著.我與地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作者簡介：何芊慧（2002—），女，漢族，湖南衡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