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概在我上小學一年級那年,我爸媽有一回在廚房里吵架,吵得驚天動地。
他們之所以在廚房里吵,很大一部分原因肯定也是因為怕影響我。當時我家不大,只有廚房位于整個家的角落。但他們吵得太兇,我很快聽到了,并且開始坐立不安。
廚房是個比較危險的地方,里面包含了一個家庭里所有的易碎性和攻擊性的東西,某種意義上,那是一個家庭的軍火庫。作為一個6歲的兒童,當時的我對爭吵還不具備免疫力,我立刻跑到廚房,輪番拉他們的衣服,哭著說:“爸爸媽媽,求求你們,別吵架了。”
人的一生總會有一些無助時刻,這應該算是印象里我最早的無助時刻。事與愿違,我的阻止很大程度上助推了吵架,他倆心里估計都在想同一件事:“兒子都這樣了,你還在跟我吵,這日子還過不過了?就讓兒子好好看看你的丑態!”
眼睜睜看著劇烈的吵架無法平息,6歲的我選擇了一個奇葩又自毀的方式,我說:“你們如果還吵架,我就不停轉圈,我會轉圈到你們停止吵架為止。”
那時我剛剛在小區的小伙伴之中,獲得了“轉圈王”的稱號。我是如此精通于轉圈,以至于沒有一個人能有我轉得那么快、那么久。選擇用轉圈來制止吵架,潛意識里,我可能也是想用一種更擅長的方式來掌控局面。
很遺憾,我失策了。我在吵架聲中開始轉圈,如同一個舞臺上的小丑。他們的爭吵聲,簡直就像在給我喝彩。我越轉越快,越轉越快,天旋地轉之間,突然,我失去平衡,一頭撞到了家里的棕色米缸上。
正如我所說,廚房就是一個家庭的軍火庫,還好我撞到的是一個肚子圓滾滾的米缸,要是撞到某些尖銳的東西上,我可能也沒法寫這些話了。當時我就暈了過去,后面的事情我就不記得了。
如今回想,嚴格來說,爸媽并不算是吵架很頻繁的父母。后來再吵架,隨著成長,我也有了多種應對方式,比如躲進屋里聽歌,比如用比他們更大的聲音吼“別吵了”,比如擺出一張嫌棄煩躁的臉。很多時候,你記不清吵架的內容,但能記得身處其中的那種焦躁不安,而我,對于這種情緒太熟悉了。
在我長大之后,有時候吃飯,我會跟父母聊起天旋地轉的那一年。但是他們不約而同擺出一副如聽天書的表情:什么?怎么可能?我們家什么時候發生過這種事?進而,他們甚至會說:“我們什么時候吵過架?那不過是辯論罷了。”
但毋庸置疑,貫穿于我成長之中的這大大小小的吵架事件,一定也塑造了我。我在工作和生活里,總被說成是“脾氣很好”“性格穩定”“好相處”,但我深深知道,在我內心深處,一定潛伏著某種激烈的風暴。它與我的成長密切相關。我厭棄它,憎恨它,卻又無法消滅它。
這也就是為什么,我會如此排斥曠日持久的沖突。人和人的爭吵如果一定會出現,那么我不會回避,也不會激化,我會千方百計預警它,標記它,解決它。這也是我從我父母愛情故事中習得的一項能力。
那次年少時的旋轉,也給我留下了生理上的缺陷——我再也不能轉圈了。時至今日,只要我原地轉一圈以上,我的世界必然天旋地轉。這也是為什么,有一年我看到春晚上,火了一位轉了4小時的小彩旗,別人看到的是她的美,而我看到的,是我逝去的少年。
(摘自“人物”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黃雞蛋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