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本文簡述了隱性采訪的相關概念及在中國的發展狀況,舉例體現隱性采訪的現實意義及存在的道德與法律問題,后運用“人道主義倫理學五原則”“絕對律令原則”“效益原則”等倫理學知識以及相關法律分析了隱性采訪在新聞倫理與法律邊界上的困境,最后總結了當前學界對于約束隱性采訪的幾點認識,并創造性地提出探索隱性采訪的倫理與法律邊界要靠積極向記者“追責”達成目的。
關鍵詞:隱性采訪;新聞倫理;輿論監督
隱性采訪是指記者為了獲取新聞信息而不告知被采訪者自己的身份和目的的一種采訪方式,其在中國的發展歷史并不長,但許多媒體曾運用這種方式揭露了一些社會問題和腐敗現象。隱性采訪幫助記者突破信息封鎖,揭露真相,從而維護公眾利益。但在實踐中,隱性采訪也曾出現侵犯被采訪者隱私權、名譽權、肖像權等現象,甚至造成社會不穩定和恐慌。本文從倫理學和法律的角度分析當前對于隱性采訪的主要爭議,并提出一些約束性建議。
一、隱性采訪定義及特征概述
隱性采訪是記者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或以其他假身份,采用各種能夠獲得信息的方式包括偷拍偷錄從事的采訪活動。[1]隱性采訪一般可分為觀察、親歷、測試三大類。在現實實踐中,記者經常在調查性報道,特別是揭露、揭發型報道中運用隱性采訪的技巧。這類報道涉及的事件往往有違公共利益,涉嫌違法、違紀或違規,所以真實情況往往被刻意隱藏。而記者進行調查采訪時,目標中的核心信源又往往與事件有直接的利益關系,有充分的動機拒絕 “一個表明身份的記者”的采訪或者利用謊言來掩蓋、篡改事實真相。而通過隱藏記者身份,隱匿拍攝和錄像設備,受訪者的警惕意識將大大降低,記者得以獲得更多有價值的信息。隱性采訪使記者在常規采訪手段失效的情況下,仍能履行輿論監督職能,保障公共利益,滿足公民的知情權。
根據上述定義和現實應用場景,可總結出隱性采訪具有偽裝性 (通過隱瞞或欺騙的方式)和目的性 (意圖挖掘受訪人可能涉嫌違法、違紀、違規的信息)的特征,并且在特定情況下是有效履行媒體 “輿論監督”職能的必要甚至唯一手段。
二、中國隱性采訪發展情況概述
1880年,美國出現了一篇有關 “收容所虐待被收容婦女”的報道。在該報道中,女記者喬裝成瘋子潛入收容所從而獲得了一手資料。[2]這也被認為是世界上第一次記者通過親歷的隱性采訪方式搜集信息、發表報道,形成巨大社會影響力。
“隱性采訪”在中國的走熱可追溯至20世紀八九十年代。當時正值改革開放初期,言論自由與新聞自由程度都有所提升,媒體在宣傳的職能之外也被黨中央與社會大眾期待肩負更多的輿論監督功能。同時,新聞媒體開始進行市場化改革,新聞媒體之間的市場競爭加大,做出更多更好、更吸引人的報道以獲得更大的影響力與更多的市場回報成為媒體機構的目標。
于是,《焦點訪談》 《東方時空》 《新聞調查》等一系列調查性報道欄目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南方周末》等媒體的 “監督”“異地監督”型報道事業也蒸蒸日上。而 “隱性采訪”則在這些調查報道、揭發揭露型報道中屢立奇功。趁受訪者不備偷拍、偷錄的音頻以其 “真實性”和 “現場感”吸引著大眾關注的同時,作為證據加速了灰色、黑色事件的披露,推動了問題的解決。2003年,《羊城晚報》記者趙世龍潛入廣州市 “長洲戒毒所”暗訪,披露了戒毒所強迫戒毒女性賣淫的事實,引發公眾的極大關注與討論。事件曝出一年后,戒毒所主要責任人受到法律制裁,包括涉案戒毒所在內的廣東省兩所不由警方直接管控的戒毒所接受整改歸屬公安系統管轄,趙世龍也在2003年的記者節被中央電視臺評為 “中國八大風云記者”。同樣是2003年,《南方周末》記者陳宇平化名為 “陳小平”,假裝是一名艾滋病患者,深入河南省的幾個艾滋病村,與當地的村民、醫生、官員接觸,了解他們的生活狀況、感染原因、治療困境等。陳宇平用隱蔽的攝像機和錄音機記錄下許多震撼人心的畫面和聲音,揭露了河南省艾滋病的嚴重程度和政府的不作為。他的調查報告在 《南方周末》發表后,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和討論,促進了政府和民間組織對艾滋病問題的重視和行動。
但同時,也有一些采用隱性采訪的報道極具爭議甚至受到嚴厲的批評。
1998年8月20日,《羊城晚報》記者阮巍報警謊稱項鏈被搶,以測試上海警方的快速反應能力。不到10分鐘,警方就出動了數十名警察和多輛警車,在人民廣場附近進行了大規模的搜捕,后阮巍承認撒謊,其行徑引起社會各界強烈譴責和批評;2009年11月3日,央視財經頻道記者假扮病人,通過涉嫌 “故意誘導”的方式調查北大第一醫院也許存在的 “非法行醫”現象;2015年7月8日,《南方都市報》記者 “臥底”高考替考組織,以考生身份參加高考,并于交卷前5分鐘主動 “投案”,許多媒體同行認為該調查完全可以在真正進入考場前收尾;2019年7月27日,四川廣播電視臺記者暗訪按摩店意圖揭露其中色情交易現象卻意外暴露自己也在隱性采訪過程中涉黃,涉嫌違法。[3]
三、隱性采訪所涉倫理與法律問題
本文涉及的道德倫理理論包括人道主義倫理學、絕對律令原則與效益原則。
人道主義倫理學關注人的價值和尊嚴,認為人是自由、理性和有責任的主體,應該在尊重他人和社會的基礎上追求自身的幸福和發展,其相關流派一般遵循生命價值、善良、公正、誠實、自由五項原則。
絕對律令原則是一種認為道德規范是絕對、普遍、必然的倫理理論,它認為人應該無條件地服從道德律令,不管后果如何。[4]康德是該學派的代表人物。與之相對,效益原則認為道德規范是相對、情景、后果的倫理理論,認為人應該根據行動帶來的效果來判斷其正確與否。[5]效益原則最著名的代表是邊沁和密爾,他們提出了 “最大幸福原則”,即 “行動是正確的,只要它能促進最大數量的人得到最大限度的幸福;行動是錯誤的,只要它傾向于產生相反的結果”。
事實上,對于隱性采訪的爭論與反思從其誕生開始就可謂甚囂塵上,這其中有對新聞倫理領域的反思,也有對相關法律邊界的摸索。
各方對于是否應該允許進行隱性采訪莫衷一是。反對方瞄準了其 “偽裝性”的根本特征,認為這并不符合社會約定俗成的道德標準。
根據蒂洛提出的人道主義倫理學五原則,隱性采訪無疑違反了第四條 “誠實”原則。因此,按照康德的 “絕對律令”理論,這種違背道德的行為理應被摒棄,不應該為大眾所鼓勵和提倡,特別是對于記者這一以真實為生命的職業。正如 《華盛頓郵報》的編輯布萊德所說:“報紙本身獲取新聞時不誠實,又怎能為誠實和尊嚴而奮斗?”
同時,反對者也質疑隱性采訪所獲得信息的所謂真實性。
不表明記者身份的確有可能使受訪者卸下防備,降低警惕度,但也僅此而已。這并不能直接推導出信息的真實性得到了提升。因為人的無防備、無準備狀態可能表現出夸夸其談的效果,就好像人們不會希望將自己與密友的交談內容公之于眾。因為這些內容往往更情緒化,并不總是反映 “真實”。人們更不希望這些話被當作對自己定罪的 “罪證”,“這不公平,我只是在口嗨”,也許人們會這樣辯解。但事實上,隱性采訪就是在做類似的事情。
而且即使是國家暴力機關——在某些特殊情境下被社會賦予特權的機構和人員,尚且有嚴格的規定禁止 “刑訊逼供”或通過其他不合法手段獲得證據,更何況記者這樣的 “普通人”。如果我們允許記者去用偷聽偷錄的方式,以毀壞程序正義的代價來獲取所謂結果正義,是不是也在允許甚至鼓勵公眾效仿呢?
另外,從法律上來講,偷拍、偷錄往往可能涉嫌侵犯他人隱私權,報道處理不當還可能對他人的名譽權造成損害。但迫于輿論壓力,避免在維權過程中進一步暴露于社會凝視中,受到更深程度的不公平指責,被爆料人往往不能保障自己的權益。而在上文提到的爭議報道中,無論是高考替考、報假警還是進行色情交易,記者都借 “隱性采訪”“輿論監督”之名行踐踏法律之實,記者不應拿職業責任脫罪于法律責任。
而支持者則認為,單純的道義判別在解決現實問題時會陷入 “肌無力”的窘境。對受訪者保持誠實固然重要,理應堅守,但如果罪惡能夠通過撒謊被隱藏,而正義只能束縛手腳,一味桎梏于 “道德與否”的考量而放棄挖掘和打擊罪惡的機會,這無疑背棄了一切道德規范的初心。“誠實”不應該成為正義的絆腳石而助力罪惡的生長。相反,記者通過隱性采訪去揭露黑暗才能夠使人道主義倫理學中相較于 “誠實”更優先的 “正義或公正”原則得以伸張。所以,在程序正義與結果正義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時,應該訴諸密爾的效益原則,通過比較何種做法能夠維護 “最多數人的最大幸福”來做出正確的決斷,否則就會出現 “魔永遠高道一尺”的荒誕場景。
四、隱性采訪實施邊界探索
無論秉持支持的觀點還是反對的態度,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隱性采訪需要一定的準則和規范去約束。程序正義的重要性絕對不亞于結果正義,偶爾的讓渡也許可以作為 “無奈之舉”,但這樣的允許一定要經受嚴格的限制。
我國目前并沒有專門針對隱性采訪的法律法規或行業準則。但根據隱性采訪的特征,結合 《憲法》 《刑法》 《國家安全法》 《保守國家秘密法》等相關法律條例,以及 《民法》中對隱私權等權利的明確,許多學者總結出了約束隱性采訪的幾點原則。
首先,報道涉及的新聞事件必須 “嚴重影響公眾利益”,并且隱性采訪應該是迫不得已下的最后手段。其次,作為隱性采訪中經常使用的手段,記者在偷拍、偷錄過程中要注意保護他人的隱私,特別是在后續報道中,與事件無關的信息要消除痕跡,不能為了滿足受眾獵奇心理而損害他人隱私權、名譽權。隱性采訪過程中獲得的信息還要注意不能涉及國家機密、商業秘密,不能違反有關未成年人保護與婦女權益保障方面的法律。記者在進行 “親歷”“測試”類的隱性采訪時要死守法律紅線:自己不能違法,也不能為了達到采訪目的誘使他人違法、違規。最后,從新聞真實性原則出發,為了規避隱性采訪可能對事實造成的扭曲,在報道中,記者如決定使用隱性采訪手段,要注意兼施明性采訪,使獲得的信息得以互相驗證,保證信息更完整、準確。
但我們也可以發現,這樣的約束框架留有大量不可驗證的細節,從而創造出灰色的轉圜空間:什么樣的事件才算嚴重影響公眾利益?如何去驗證記者是不是窮盡了其他一切常規手段?采訪時什么樣的對話可以被歸類為 “引誘”而不只是采訪的技巧?在什么樣的空間和時間下進行怎么樣的偷拍偷錄 (使用什么設備、記錄什么樣的信息)才算不侵犯他人隱私權,是符合法律要求的?
這些問題的答案有的似乎難有定論,有的則需要進一步的探索和明確。但是當下最為重要的是提高公眾的法律意識。公眾輿論與執法者要允許、鼓勵 “壞人”去維護正當權利,對不當的行為和涉事記者給予批評和相應的懲罰。執法部門、媒體機構、社會大眾在類似的事件中要積極監督記者在隱性采訪過程中采取的具體行為細節。如有行為失當的情況,受訪人要有勇氣和覺悟追討自己應該受到保護的權利。而且由于個人與媒體機構可能存在輿論與經濟地位的懸殊,相關部門要幫助進行法律咨詢,完成對涉事記者及媒體機構的追責。只有在這樣的試探與討論中我們才能不斷明晰隱性采訪的法律與道德邊界,使之成為追求正義的利劍而不是披著羊皮的灰狼。
但在以往對記者或媒體機構追責的例子中,還存在 “誣告”的情況。如2019年10月,新華社記者李某在北京市朝陽區采訪一家公司的負責人時,被對方以涉嫌侵犯名譽權為由報警。警方到場后,將李某帶走并扣留了他的手機和錄音筆。但李某表示,他是按照新華社的安排,對該公司涉嫌違法經營的情況進行調查采訪,并沒有造謠誹謗。2020年7月,財新網記者陳某在上海市浦東新區采訪一起涉及房地產開發商的糾紛案件時,被當事人之一的王某誣告為非法采訪,并向警方提供了偽造的證據。警方根據王某的舉報,對陳某進行了傳喚和詢問,并扣押了他的電腦和相機。陳某否認了王某的指控,稱他是在征得雙方同意后進行的采訪,并有相關的錄音和照片作為證據。
據此,還應該明晰的是,對于被采訪人合法權益的保護應該建立在完全依法合規的基礎上。執法機關在相關判定中要嚴格遵守法律條文,深入調查事件細節,還原事實真相,如有 “誣告”,也應還記者以清白。
五、結束語
隱性采訪是一種在新聞報道中常用的手段,它可以揭露一些難以通過常規方式獲得的信息,為公眾利益服務。但在實踐過程中,記者的具體操作也可能侵害被采訪人的合法權益,甚至觸犯法律。我國目前缺乏專門針對隱性采訪的法律法規或行業準則,這給隱性采訪的實踐帶來了很多不確定性和風險。本文建議,應該加強對隱性采訪的法律監管和道德引導,提高公眾的法律意識和媒介素養,保護記者和被采訪人的合法權益,以促進新聞事業的健康發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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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馬曉靜.濫用隱性采訪產生的爭議探究[J].新聞研究導刊, 2019,10(23):87-88.
[4] 李曉峰.康德倫理學思想及其現代意義[J].河北學刊,2007(1): 111-114.
[5] 高峰.效益主義倫理學及其現代意義[J].長春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2):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