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在提起“東京審判”,很多人都認為是一場理所應當的“清算”,尤其是處死那些惡貫滿盈的戰犯,是理所當然的。
但事實上,這場當年的大審判進行得非常艱難,在很多板上釘釘的鐵證背后,充滿了各種博弈和較量。
1946年1月19日,駐日盟軍最高統帥麥克阿瑟發布了一條通告,全稱為:《設置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特別通告》。所有人看到后都長吁了一口氣:終于要開始算總賬了。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9月2日,在美國軍艦“密蘇里號”上簽訂投降書,“二戰”正式落下帷幕。
戰爭雖然結束,但世界遍地殘垣,硝煙雖然散去,但冤魂仍在哀泣。誰該受懲?如何判定?如何懲罰?
就在麥克阿瑟發出通告后不久,當時的國民黨政府發出一則電文:“我政府業已派定名法官梅汝璈()、向哲()二氏為首批出席代表,向氏將任該庭檢察官,梅氏將任審判官,聞二氏日內均將首途赴日。”
一場全世界矚目的“東京審判”,即將拉開序幕。
按照規定,組成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法官,來自中、美、英、蘇、澳、加、法、荷、新、印、菲十一個國家,每個國家各提名一名法官,由麥克阿瑟任命,共同組成審判庭。
還沒開庭,一個事先誰都沒想到的問題就發生了:十一名法官的座次怎么分?
遠東軍事法庭的章程對法官的座次沒有明確規定。中國派出的法官梅汝璈認為,就按當時盟軍在“密蘇里號”軍艦上受降時簽字的次序來:美中英蘇澳……
對此,多數法官都贊同。但來自澳大利亞的庭長衛勃卻表示:他希望他親近的英國法官和美國法官坐在他左右兩邊——這樣一來,中國就等于排到了第三位。
梅汝璈當即表示反對:在整個遠東戰場,中國是抵抗日本侵略最久、付出代價最大的國家,也是在“密蘇里號”上第二個簽字的國家,絕不能降到第三位。
一時之間,大家都爭了起來。對于排序爭論,庭長衛勃一開始并未表態。但到了5月2日下午四點的開庭彩排儀式預演合影時,他卻宣布:“座次排列順序為美國、英國、中國、蘇聯、加拿大、法國、澳大利亞、荷蘭、印度、新西蘭和菲律賓。”
中國還是被降到了第三位。
梅汝璈當場起立離席,回到辦公室,脫掉法官袍準備離開。衛勃追到了辦公室,向梅汝璈解釋他這樣的安排用意:“英美法官對英美法系更熟悉,所以安排在我左右,這樣工作起來更方便,沒有歧視中國的意思。”
梅汝璈還是不肯讓步:“這是國際法庭,不是英美法庭。我看不出有英美派居中的必要。”
衛勃的口氣隨即有了“威脅”的意思:“這樣安排是盟國最高統帥的意思,如果因為你拒絕尊重這個安排,而使中美關系陷入不愉快的境地,那將是非常遺憾的,你的政府也未必同意你的這種行為。”
梅汝璈寸步不退:“中國是受日本侵略最多、抗戰最久、犧牲最大的國家,在審判日本戰犯的國際法庭里,他應有的席位竟會降低到英國之下,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我不相信中國政府會同意這樣的安排,同時,我也懷疑這個安排是否真是最高統帥做出的。”
看到梅汝璈如此堅持,衛勃最終決定同意梅汝璈的意見:庭長左右兩側分別為中國法官和美國法官。
一個小小的法官座次問題,就已經需要如此博弈,可見這場東京審判,絕沒有想象中的那么輕松。事實也證明:5月3日正式開庭后,各種困難和挑戰接踵而來。
對日本戰犯的起訴,一開始就碰到了大問題。
按照遠東軍事法庭最初的規定,對日本戰犯的起訴起始日,是從1941年“珍珠港事變”開始的。這顯然是從美國人的視角做出的決定:美國在1941年12月8日正式向日本宣戰。
但如果真按照這個來判定,就會出現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在1941年之前,日本戰犯在中國犯下的累累罪行,就不能起訴和追究了。
代表中國的檢察官向哲站了出來,向法庭提出最強烈抗議。向哲認為,對日本戰犯的起訴,至少要往前推到1928年的“皇姑屯事件”——作為中國華北和東北的最高行政長官張作霖,被日本人公然暗殺。此后,從“九·一八事變”到“七七事變”,日軍侵略中國各地,燒殺搶掠,屠殺了千百萬中國平民,這些當然是赤裸裸的戰爭行為!
在中方團隊的堅持下,法庭最終決定以1928年1月1日作為起始日。
但這又帶來了另一個變化:時間提前了13年,中方團隊就需要多拿出13年的證據。事實上,原先很多中國老百姓甚至官員都以為,日本侵華戰爭是全世界皆知的事情,懲治日本戰犯也只是走個程序而已。
但是,東京審判適用的是英美法系:無論是不是戰犯,先是“無罪推定”,然后需要在法庭上一條條拿出證據才能判定。而國民黨政府最初只是以為,事實清楚,鐵證如山,只要法官、檢察官的金口一開,大筆一揮,就能嚴懲戰犯,所以并沒有準備足夠的人證、物證材料。
所以在開庭后,中方發現,每個日本戰犯不僅有日本律師團,主導審判的美國還為他們指派了美國律師。
關鍵時刻,向哲緊急回國求援,要求再派幾位得力的人去東京。剛考察歐美法律體系回國的倪征燠(yù)隨即領命奔赴東京。倪征燠到達東京后,就和同事趕到日本前陸軍省檔案庫,日夜抄寫,翻譯,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既然你們要證據,我們就給證據,而且要多用你們日本人自己保存的證據。
證據的重要性,很快就顯露出來。
為了逃避罪行,日本戰犯在東京審判法庭上做了大量偽證。對“南京大屠殺”的第一責任人、時任侵華日軍華中方面軍司令官松井石根的審判就很有代表性。
1946年12月29日,遠東軍事法庭開審“南京大屠殺”案。在整個審理過程中,當時擅自決定進攻南京的松井石根把自己的責任推得一干二凈,在法庭上表示:“攻打中國南京,我是受命行為,我本人是無可奈何的。”
而他的隨員岡田尚在做證時聲稱,1937年12月18日日軍南京入城式的第二天,松井石根“滿面痛苦”地對他說:“三十余年來一貫的愿望就是實現中日兩國的和平,現在卻是兵戎相見的悲慘結果,無限遺憾。”
結果,法庭初步審判結果是:否定了檢方提出的松井石根39項罪名中的38項,僅僅認定他在普通戰爭罪中對部屬行為約束的“不作為”一項有罪。
面對這個荒謬的判定,向哲當庭展示了一疊資料,其中包括《曼徹斯特衛報》駐華記者伯烈當時的報道、南京外國僑民在日記中對當時日軍暴行的大量記述及現場拍攝的罪證。
隨后,向哲向庭長出示了1937年12月10日有松井石根親筆簽名的進攻南京的命令,命令稱:“占領南京必須作周詳的研究,以便發揚日本的威武,而使中國畏服。”向哲提請法官特別注意“畏服”的含義。
還有12月21日松井石根回到上海后,在當天日記中的另一句話:“上海出發以來恰好兩周,完成了南京入城的壯舉,歸來的心情格外舒暢。”
面對鐵證,松井石根低下了頭,一言不發。
在日本侵華頭號間諜土肥原賢二出庭受審時,一個為他辯護的證人是他任關東軍特務機關長時的新聞課長愛澤誠,他說:“土肥原只是搜集情報,而且他本人忠厚坦白。”
倪征燠在庭上立即反詰,拿出一份證據:1935年,土肥原企圖策劃“華北五省自治”,此事被外國報紙報道,而且將此事簽名登報的,正是愛澤誠。愛澤誠隨即低頭不語。
而在審判“九·一八事變”元兇之一的板垣征四郎時,第一個證人是“九·一八”當晚指揮的日軍聯隊長島本,他說:“我那晚喝醉了,后來才知發生了事變。”倪征燠立刻打斷他的話:“你自己說你喝醉了,那么一個酒鬼怎能做證?”
島本當即被法庭轟了下去。
最后陳詞時,倪征燠手指土肥原,怒目問板垣:“當年犯下上述各種罪行的,是不是就是現在坐在被告席右端的這個人?”
后來在回憶中,倪征燠寫道:“這時候,我覺得好像有億萬中國同胞站在我后面支持我的指控,使我幾乎淚下。”
東京審判自1946年5月3日開始,1948年11月12日結束,歷時兩年半。其間共開庭818次,出庭證人達419名,書面證人779名,受理證據在4300件以上,判決書長達1212頁。最終,有28名罪犯被列為甲級戰犯。
很多日本人當時抱著好奇的心情參加了旁聽——他們從來不知道,當初慷慨激昂的家鄉子弟高喊“天皇萬歲”后出征,在別國的土地上竟然做出了那么多泯滅人性的事。在東京庭審期間,不少日本民眾確實心懷歉疚,看到中國人會立即低頭,不敢目光直視。
但按照最初庭長衛勃的意見:所有戰犯,沒有一個將判處死刑。他提出的建議是,把日本戰犯流放無人海島即可。其他10名法官也不置可否。
但梅汝璈堅決認為:必須判處死刑!
梅汝璈用充分的證據證明,日軍在侵華戰爭中展現了滅絕人性的一面,光在“南京大屠殺”中,日軍就使用了砍頭、挖心、水溺、火燒等令人發指的暴行,較之納粹德國在奧斯威辛集中營單純用毒氣殺人的辦法殘酷百倍。
梅汝璈還甩出一句話:“如果這些日本戰犯不能被判處死刑,我只能跳海以謝國人。”
在梅汝璈的堅決要求下,日本的七名甲級戰犯最終被判處絞刑,他們分別是:東條英機、松井石根、武藤章、板垣征四郎、廣田弘毅、木村兵太郎、土肥原賢二。
東京審判的最后判決書長達90多萬字,原本應為統一撰寫,但其中日本帝國主義侵華部分的撰寫,經過梅汝璈的堅決爭取,由他代表所有中國人民自己書寫,長達10萬多字——“中國人受害最深,最明白自己的痛苦,最有發言權。”
(摘自《歷史的溫度7:那些隱退、告別和離席》,中信出版集團,原標題《當年判那些戰犯死刑,究竟有多難》,一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