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羅偉章小說《隱秘史》中的農民形象

摘要：進入世紀之交以來，鄉村受到了現代化的沖擊，一大批農民被這陣潮流影響，不得不走上離鄉打工之路。大量作家關注到了這一現象，并描寫了一大批離鄉的農民。出生于1967年的羅偉章自小在農村長大，出于對故土的依戀，他十分關注“農民離鄉潮”的問題。不同的是，他不僅書寫離鄉打工的農民，還書寫留守故土的農民，特別是在新作《隱秘史》中，羅偉章將特殊的感情傾注在了以桂平昌為代表的留守農民身上，寫他們對故鄉和土地的熱愛，也以人道主義關懷的角度寫他們軟弱的天性和在困境中迸發的精神力量。這種豐富而復雜的農民形象無疑豐富了中國現當代文學的人物形象畫廊，他們獨特的人格和精神也是羅偉章的獨特之處。基于此，文章主要探討羅偉章小說《隱秘史》中的農民形象，以供參考。

關鍵詞：羅偉章；農民形象；《隱秘史》；小人物

中圖分類號：I207.4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19-0-03

0 引言

在中國新文學近百年的歷史上，產生了無數反映農村生活的文學作品，作家們塑造了大量的農民人物形象。由于時代、文化和作家個性的差異，因此這些形象擁有不同的時代特色和個性面貌，也表現出不同的類型特征［1］44。早在20世紀90年代眾多“打工文學”中，就已塑造了許多離鄉農民的形象，進入世紀轉型期以來，受現代潮流的沖擊，更是有大量農民離開鄉村，走上打工之路。作家們帶著飽滿的感情塑造這些農民，但在這些農民到底是該離開故土尋找出路還是留在鄉村尋找發展的問題上，始終存在深刻的矛盾。緣于幼年的經歷，1967年出生于四川東北部農村的羅偉章始終熱切地關注著鄉村，尤其關注現代農民和農村問題，因此羅偉章的創作一直被稱為“底層寫作”［2］。

羅偉章不僅看到了世紀之交的農村困境，還注意到了農民在走和留之間的兩難抉擇，所以在他的一系列作品中，塑造了眾多離鄉者和留守者的形象。但不難看出，羅偉章依然將更多焦點放在留守者這類農民形象身上，在大部分人都離開賴以生存的家鄉之后，出于各種原因，留在鄉村的這些人就被更大程度地展現了出來。值得說明的是，留守者并不是孤獨的個體，即使他們在世紀之交現代化潮流的沖擊下顯得格格不入，但他們依然代表著一個自魯迅以來的鄉土小說中農民群體的亙續。本文以羅偉章的新作《隱秘史》為例，分析羅偉章塑造的留守者這類農民形象。

1 “故/土”的信徒

“鄉村留守者”是指在鄉村現代化轉型的過程中，隨著大量農民離開土地進城務工，還一直堅守在鄉村的農民。在大規模農民進城的潮流下，他們或主動或被動地留守在幾乎虛空化的鄉村［1］43。羅偉章在《隱秘史》中塑造的留守者則屬于前者，他們執著地守在老君山，守在故土。所謂“故土”，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概念，而是包含“故鄉”和“土地”兩層含義。支撐他們的除了對故鄉的熱愛之外，還有莊稼人對土地的依賴。

1.1 堅守故鄉

作為《隱秘史》的主角，桂平昌一定程度上承擔著作者本身對故鄉的感情，所以在文中，桂平昌對故鄉的熱愛在開篇就有明確的表述：“他覺得自己前世是棵樹，一旦站下來，就跟周圍的一切傾心相認，就是萬輩子的親緣，老窩子再窘迫，他也不想挪。”［3］9

所以即使大山變得貧瘠，兒女都去了鎮子上，千河口剩下的人湊不了一個雙數，洞里的白骨時時刻刻折磨他的心智，他也從沒想過離開。對桂平昌來說，鎮子沒有那么大的吸引力，畢竟如果不是要給兒女看房子，他永遠也不愿意耽誤一天的農活去鎮上晃悠。所以當村里的人成群結伙跑去鎮上打工時，桂平昌依然守著千河口的老屋。老屋才是家，就算院子又臟又亂，但因為有人住在里面，再臟再亂也是家。

文本中對村里的老屋作了細致的描寫，一種是有人氣的房子，一種是沒人氣的房子，“房子立著，有人住在里面的時候，再臟也是家，人離開了，房子垮了，家成了廢墟，自然就臟了。臟的不是灰塵和瓦礫，而是陰穢的氣息和蕭條的氣象”［3］29。二爸一家走后，房子塌得稀里糊涂，張大嬢去世后，房子也塌了，賀永勝、九弟……這些離開了千河口的人，他們的房子都呈現一種“死相”。這種“死相”不是生命盡頭的象征，而是他們失去故鄉、失去了“根”的一種漂泊的現狀。

桂平昌的房子當然是沒有“死相”的，因為守在千河口就是桂平昌最大的快樂，他的日子不僅舒心順氣，有時還相當滿足，“比如在這個悶熱的午后，他翻過牯牛嶺，下了大地灣，再鉆過密密匝匝的青岡林，到了離家不到三里地的涼水井，心里就樂得癢酥酥的”［3］8。無關外物，因為生活在最親切的故鄉，扎根在老君山的土地里，所以能夠自得其樂，呈現出一種近乎返璞歸真的故鄉情結。

在桂平昌眼中，鎮上確實有一些稀奇東西，但這些稀奇不值得看第二遍，不過是些騙人的把戲，他真正看不夠的，是田土和莊稼。

1.2 親近土壤

“土”是指土壤，鄉下人離不了泥土，因為在鄉下住，種地是最普通的謀生辦法［4］5。莊稼人和土地總是有著無法分割的親密關系，莊稼人需要依靠這一塊土地，用辛勤的侍奉換來土地的滿意，好獲取來年的豐收。

城里人覺得自己養的貓貓狗狗會笑，桂平昌認為自己種的莊稼會笑，他和老婆都沒這么多話說，但可以蹲在地里，和莊稼說說笑笑一整天。桂平昌不僅愛惜自己的土地，還心疼所有荒廢的土地。絕大部分村民離開了村子，他們那份土地就拋了荒，桂平昌看不過，就在自己的份額之外多種了5畝。兒女都已離開千河口，這7畝有余的田地只有桂平昌和陳國秀兩個人照料，勞累程度可想而知。當桂平昌生病時，在地里勞作的重擔就壓在了陳國秀一個人身上，陽光熾烈的割谷時節，桂平昌“只聞到一股焦糊味兒。那是太陽把妻子的脊背烤焦了，也把他自己的頭皮烤焦了”，“陳國秀回頭看他，回頭的瞬間，汗水潑在手膀上，手膀被烙出紅印子”［3］102。可盡管如此，陳國秀也沒有提出要放棄土地，桂平昌更沒有，只有靠種地謀生的人才知道泥土的可貴，城里人可以用土氣來藐視鄉下人，但對鄉下人來說，“土”是他們的命根［4］5，靠土地謀生的人半個身子都種在土地里，是無法移走的。

不止桂平昌，在羅偉章的文本里，所有的農民都熱愛土地。夏青——這個40歲剛出頭的女人長年累月獨自在家耕田種地，“她比她的牛還苦”［3］103，和她比起來，連能吃苦的桂平昌都要算作一個閑人。就算是楊浪——一個與田地并沒有那樣緊密的人，從不把糧食收盡，別人曬谷子的時候他曬聲音，也從沒想過要放棄土地，因為楊浪也知道只有土地能讓他吃飽穿暖，只有在滿足了基本的生存需求以后，他用聲音保存千河口的目的才能真正實現。說到底，楊浪也是熱愛這片故土的。

他們生于斯，長于斯，固執地留守在千河口，將生命和活力都奉獻給這塊土地，故土是靈魂的來處和歸處，他們都是故土最虔誠的信徒。

2 “卑微”的小人物

19世紀，俄國批判現實主義文學作品中出現了一種“小人物”形象。他們在社會中處于底層，生活困苦，地位卑微但又逆來順受，性格懦弱，膽小怕事，是被欺凌的典型形象。安守一隅的農民身上總是被貼上“淳樸”“善良”等標簽，有時甚至善良到膽小怕事的程度。但羅偉章在《隱秘史》中塑造的農民形象并不僅僅是上述的單一面，正如丁帆所說，鄉土小說中的農民形象雖然鮮有影響較大的典型，但其形象群落比中國現代鄉土小說史上任何一個時期都要豐富和復雜［5］。《隱秘史》中的農民作為小人物，也有其豐富和復雜的一面。

2.1 “卑微”的群體寫照

縱觀《隱秘史》全書，桂平昌似乎是一個生性軟弱以至于活得有些窩囊的人物，“忍”變成了他人生的主色調。

桂平昌和茍軍的性格截然相反，這兩個存在強烈反差的人做了鄰居，他們的人生歷程就注定彼此獨立，但又會產生深度交叉［6］。

茍軍是木工的兒子，也是千河口最殷實的人家，當桂平昌連夢里都在喊餓的時候，茍軍的嘴里依然有肉味。或許是因為從小的好家境，茍軍養成了蠻橫霸道的性格，再加上他又向屠戶學了拳腳功夫，就變得更加肆無忌憚。茍明成在世時就總指示兒子茍軍去砍桂家的竹子，甚至將自己家竹林的竹蟲捉了放進桂家的竹林。茍明成去世后茍軍更加不講理，他不僅隨意占領桂家的竹林，甚至在兩家共有的巷子里堆滿自己的雜物，更有甚者，在桂家夫妻前去說理時拳腳相向。

反觀桂平昌，只會忍。上學時茍軍打他，他只能忍；茍家砍桂家的竹子，他也忍；當陳國秀被茍軍騎在肚皮上掐脖子時，陳國秀慘叫了幾聲以后戛然而止，懷疑陳國秀被茍軍殺了的桂平昌只是蹲在火塘旁，手腳癱軟，卻不敢出去看一眼。桂平昌是如此懦弱，甚至到了卑微的程度，陳國秀再也不愿意和他睡一張床，當桂平昌對陳國秀又掐又咬，而陳國秀卻一聲不吭時，桂平昌才終于意識到她已經離他越來越遠。桂平昌認輸了，“先是心里，然后是身體”，“比在茍軍那里敗得更慘”［3］90。

懦弱的當然不止桂平昌一個人，茍軍霸占了巷子以后改變了全村前往后山的路，滿村的人都來找桂平昌，希望他能出面和茍軍交涉，卻沒有一個人敢去跟茍軍說理，當茍軍欺負桂家時，也從沒人站出來說過一句話。軟弱似乎刻進了每一個人的骨子里，他們都習慣了小人物的身份，也習慣了向強惡低頭，逆來順受，這不只是桂平昌一個人的卑微，而是整個群體的寫照。

2.2 抽象化的“反卑微”

若只將這一群體簡單地定義為“卑微”的小人物，那么《隱秘史》中的人物形象也就沒有討論的必要了。“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7］，羅偉章不僅寫他們被欺辱，也以人道主義關懷的角度挖掘小人物在苦難中迸發的力量。

吳興貴是除了桂平昌以外依然留守在千河口的少數人。40歲以前的吳興貴一直是一個“不正經”的光棍，他“身體單弱，腰桿比城里的女人還細，屁股小得像兩瓣橘柑”［3］79，他和別人一樣怕茍軍，但是當茍軍的拳頭馬上就要落到陶玉臉上時，吳興貴卻敢拿一把大砍刀往茍軍臂膀上砍。雖然茍軍避開了這一刀，但也被吳興貴的憤怒震懾，自此再也不敢找吳興貴和陶玉的麻煩。

桂平昌懼怕茍軍，而在陳國秀被欺負了的那個夜里，他頭一次闖進茍軍家的竹林。其實他剛下院壩就被茍軍發現，那天夜里，茍軍鉗著他的脖子，捏著他的腮，桂平昌的呼救點亮了整個村莊。而桂平昌沒有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樣躲避茍軍，而是一次又一次揮起砍刀，在竹子上整整砍了16刀。這是桂平昌第一次產生反抗的意識，雖然在拳腳上依然吃虧，但他的軀體不再隱忍。

茍軍活著的時候，桂平昌怕他，茍軍死了以后，那具白骨同樣擾得他不得安寧。自從發現了那具白骨，桂平昌就得了譫妄癥，他不斷思考白骨的身份和遭遇，直到一天夜里，他終于確定，那具白骨是茍軍，是他殺了茍軍。于是曾經受過的一切屈辱都化為泡影，他打破了“卑微”的標簽，成了一個勇敢的男人，可在故事的結局，茍軍突然出現在鎮子上，洞里空無一物，干凈得像從沒出現過那具白骨一樣。這樣一來，桂平昌似乎成了一個“阿Q”式的人物，幻想殺死茍軍的每一個細節都帶有精神勝利法的痕跡，他的反抗是虛假的，他并沒有改變軟弱的心性。

然而，要想打破“卑微”這種心理標簽、人格標簽，最重要的表現顯然不是在行為的暴力上，而是在人格的顛覆上。桂平昌飽受譫妄癥的折磨，他日日夜夜看到白骨跟著他、恐嚇他，越想忘記白骨，白骨就出現得越頻繁。桂平昌變得瘋瘋癲癲，拿著菜刀亂劈，陳國秀為此跑到鎮上向魯凱求藥。經過一番波折，桂平昌終于恢復正常，陳國秀一直以為是魯凱的藥起了作用，而只有桂平昌知道，在拍碎那顆南瓜的時刻給了他無盡的勇氣，“平生第一次，他這樣主動。原來，主動是如此暢快。他不是被魯凱的藥醫好的，是被‘主動’醫好的”［3］115。

盡管桂平昌的反抗呈現抽象化的特征，但當他由習慣了的被動變成主動以后，小人物的精神完成了覺醒，這才完成了真正的“反卑微”。

3 結語

人始終是文學作品描寫的中心，而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所以從人物形象來看，鄉土農民始終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畫廊上占據著重要的位置。五四時期，以魯迅為代表的鄉土小說開創者，以人道主義精神和現代理性精神去燭照國民劣根性。到了世紀之交，越來越多的作家不約而同地表現出農民離鄉的傾向。羅偉章也描寫被迫離鄉的農民，但他更關注在現代沖擊之下依舊堅守故土的農民，他們依戀故鄉，親近土地，有著善良卑微的天性，卻也能如同莊稼一般從泥土里奮力探出頭來。羅偉章創作的如此豐富而復雜的農民形象對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農民形象無疑是一種極大的豐富，他們獨特的人格和精神無疑也是羅偉章的獨特之處。

參考文獻：

［1］ 賀仲明.一種文學與一個階層：中國新文學與農民關系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44，43.

［2］ 郭麗雅.羅偉章小說中的農民形象研究［D］.長春：長春理工大學，2019.

［3］ 羅偉章.隱秘史［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2：8-9，29，102-103，90，79，115.

［4］ 費孝通.鄉土中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5.

［5］ 丁帆.中國鄉土小說的世紀轉型研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116.

［6］ 舒晉瑜.羅偉章：我在《隱秘史》中索取小說的深度［N］.中華讀書報，2022-08-31（011）.

［7］ 倪墨炎.魯迅散文選集［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230.

作者簡介：劉雨佳（1999—），女，山西忻州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