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房間里端坐
脆弱多病的冬天也端坐
我聽見來自各種物類的議論
各種器皿器械的低泣
各種丑陋赤足奔來
要求與我親近為我診斷
你們誰能還我新鮮雙肺?
還我不被口罩遮住歡快的臉?
還我不向死亡臣服的決心?
或者還我安靜平穩的呼吸?
我模仿石頭但靈魂已出竅
我的周圍是一片橡皮人生
坐在一堆白色里如同坐碎玻璃
誰來為我解剖一整天的恐懼
誰來為我縫合枯葉般抖落的靈魂殘片?
我端坐如一大片玻璃透明
久負盛名的出版社
高傲著他們的盛名和頭顱
對于作者和讀者他們同樣
展開冷漠和遺棄的神情不再定義
小確幸的出版社并不這樣
他們小心翼翼地搜集著數據、流量
掌握著高傲和確幸之間的
細密關系掌握著親疏距離
在久負盛名和小確幸出版社之間
俳徊著舊時代的煉金術士
他們在語言的實驗室里
擺弄著盛滿詩意的瓶瓶罐罐
他們并不知道窗外
白晝的界限已被突破
這些和那些的規則已變為
凝膠般的無序
世界已被加密而進入虛擬
窗內的煉金術士們
不知道這些 他們還在因一陣風
夭然而笑 又因另一陣風
禮贊蔭翳
我手握一摞詩稿 用五年的
舉頭低頭 來應付句法的突襲和暴力
現在 站在十字路口
在小確幸和久負盛名之間
等待紅綠燈嗯、噓、呵
——突然,紙頁、詩、
或日信息、或日數據
飛向天空 那里有一個更大的空間
或者 更大的虛無 更大的數據
那里一切都是虛擬
因而最終成為真實
2021.3.19
壽高多辱 當我睡下
你必不可喚醒我
這顆老皺 腐濁
血流緩慢的心臟
此刻我的愉悅
必如混沌 急于回至母體
蜷縮 無知無覺
急于降生 你便知
我急于離開
沿著老邁之血匆匆返回
我停止生長 骨疏筋縮
姿態已難看 只有夢里
迷人而無羈
此刻我的愉悅
必如快樂之嬰 猛然伸展
必將四肢百骸抻開
去撕裂天空 去吞吐
你便知 我并非貪戀此身
沿人生椎骨爬行
到中部或上部?
中年或壯年?
靈魂已磨損至粗糲疲盡
曾經喜愛的 已讓人厭倦
人人在此骨節間喪失
不管能否察覺(喪失)
所追求的 所得到的
此時僅腦子還算靈活
必如少年璀璨 渴求運轉
那節骨眼上 不知前程遙遠
也不計算
山窮山盡不到老
你便知 我不再攢勁
去爭取贏字
一生之路
總有個賽末點
坐看 來來往往人
走向南 走向東
走向北 走向西
有人與你 在此點失散 有人還在
有人扯你到溝渠 有人陪伴
有人稱為朋友或敵人 在此交換
你便知 都不重要
高下或對錯
也在這個點上渙散
老年和青年
也在此點擦肩經過
奔向最后終點:
老人說:人生如流水線流轉
你我只是來一個扔一個的廢品
唯有機器不停地運轉
年輕人唱:人生如流水線流轉
你我都將被歲月拋光錚亮
唯有機器不停地運轉
一個無邊的路由器
悄無聲息 占領了我們的身體
像植物曾經占領地球
像動物曾經占領世界
我們會成為遠古物種嗎?
基因系列 管理我們的身體
但毛發、皮膚 拜父母所賜
我們的大腦將與宇宙連線
我們的存在 退為一種模式
深邃或原始 當浩瀚抵達
我們像星群一樣閃耀
像日月一樣高掛
但我已遠離塵世 成為幽靈
人生沒有倒檔
只有倒敘
一年中最冷的一天 陌上白花
渾渾噩噩 開了
像毫無知覺的軀體 踽踽獨行
柳葉刀割開黑色裂縫
傷口已然止血
只剩層層白紗 如密密補丁
包裹嘴唇
白色最深處
是無法企及的未知
是天知道的密碼
2020,清明節
一首瘦骨叮當作響的詩
如一匹瘦骨敲起來
錚錚發亮的馬
它碎步而來 皮膚像金屬
反射美麗光芒
骨感無贅內
剔凈無用之物
深深的呼吸中
一首骨感詩
刺入肋中 隱隱讓人作痛
因為瘦 敲起來當當當
其聲如鶴鳴 如蟬嘯
剛烈如風中旗
它圍著作者
它的鬃毛作亂
一根又一根 彈奏出
銅綠色聲響
讓聽者激蕩
2018.4.18
(翟永明,詩人,現居成都)
責任編輯:夏海濤 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