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一次夢中的飛升,總是無法控制翔動也無法御風,比如,側身迎風而旋轉的飄搖;比如一片樹葉,可以從容回顧來世今生的“落葉飄”,偶爾在下墜的中途獲得風的加持,上抬幾尺。我是一個在生活里并不親近艾薩克·牛頓爵士的人,但突然覺得,一個被重力壓迫到底部并陷入泥淖的人,這等人物的夢境為什么還要遵從萬有引力?
夢到自己從懸崖飛墜而下,腋下雙翼逃亡了。從閉目到睜開雙眼,既是抗擊風速的沖擊,也是借此獲得解脫的過程。但是,我驚訝地發現,有一片樹葉竟然以鉛塊的力道,努力與自己同行。人與樹葉,就像情侶。我回頭渴望看清楚:這究竟是一片真實的樹葉,還是一個覬覦者的倔強跟從?很可惜,這是我輸得最徹底的一次。
穿過云朵的絲綢呈現病容,我進一步發現,葉片竟然比自己搶先一步抵達地面,就像一個裙裾委地的罕見場景。我是落伍者,我從來就是一個落伍者。現在,落單的樹葉,已經從我耳邊加速而去了。我覺得自己真差勁,應該提前在口袋里裝上幾塊石頭,獲得墮落的加速。可問題是,天上沒有石頭啊。那就該帶著雨水一起旅行,就像早年自己在故鄉的田埂上挑水,水里倒映著天上的云?,F在,一種比預感到即將撞擊地面更深的痛,半醒過來。
2
我是遲鈍者,充其量是一個后知也未必有后覺的遲到者。
笨鳥而后飛,永遠落單,直到失去了群體的芳蹤,所以我只能亂飛。我從不敢奢望一夢即菩提;退一步說,連南柯一夢的干癮也沒過上一回。對我而言,窄逼而濕淋淋的夢是我借此可以啟動大肺活量呼吸自由空氣的唯一方式,噩夢就是我的有氧運動。噩夢激活了麻木與瀕死的沉疴之體,感覺宛如枯木逢春猶再。接著就可以發現,麻木如我的早晨,就接近海德格爾的詩思,突然在東方語境里落地為房地產布道詞“詩意的棲居”??匆豢丛跇侨嚎p隙里的早晨犬牙交錯,白骨森森,漸有詩的暖意彌散。
盡管此時,夢的綿長尾翎,剛剛掃過我的眼角,還殘留著一些液體……
3
異夢深入到一個女人的長發,在頭蓋骨上尋找歧義與縫隙。我夢到噩夢用合金鉆頭拓展它們,叉注入了甘醇的花露。這個被加冕的女人我本來認識,她突然擁有了塞壬的絕世容顏,并祛除了那些可怕的毒蛇頭發。
我繼而夢到,我與塞壬深情對唱了幾首歌。天雨繽紛,河流在天穹逶迤,爆開血管,讓我想起了斑斕的蜀繡。夢幻中的女人發狂而投水,河水齊腰,河流如腰帶,被她拽到了現實之岸。
其實,異夢是一種美容化的按摩術,是神的大力之手對一個平凡腦門的加持。
又因為噩夢懸崖的難度,要大大高于美夢的T形橋,所以我從中獲得的飛墜過程,又要漫長而幽深一些。妙的是,腳一直找不到土地,心臟逃亡出來,在暗中翕動。因為夢在降落,它看上去就像冉冉升起的明星。
4
可以發現,噩夢與美夢具有不同的流向,讓我回到現實的方式迥然不同。噩夢用冷汗與絕望讓我慶幸,我終于回來了,從而對土谷祠的拱頂產生留戀;美夢利用了虛無主義形容詞不及物的特征,鋪排出了一個花園,讓我陷入了無從著力、被迫就范的公式。
絕望往往是夢境對現實的對抗性分泌,是一種必需的清醒劑。我在噩夢與失眠的交錯中逼近了大哲們所說的“絕境”(aporia)?!癮poria”在希臘文中的原意是“無路可通”。這未必是一種孤絕、極端狀態,迫使我向身外現實和身內終極之問雙向靠近,其實是向思的艱難推進,直至籠罩在一切行動周圍的意義全部消散,一幅現實的圖景漸漸浮現出來:世界在可知與不可知之間猶豫,意義在語言中歧義叢生,正義如泥鰍般毫不著力,愛在欺騙與忠誠之間遁去。
5
在風暴的旋渦中,一片鵝毛獲得了鉛塊的加速性賦予。
我被鵝毛擊中鼻梁,流血,但獲得了一種醍醐灌頂的清涼。是鵝毛忘記了回憶的力度?回憶從來就具有賦予現實不曾擁有過的經歷與危機。因而我經常發現,站在街邊的雞,打開翅膀就是一頭雄獅。
6
一個人全副身心對待自己心儀之人,他并不在意任何誤解,而是在意橫亙其間、清清楚楚的輕蔑。
記得我也曾遇到這樣的事情。我也不希望利用誤解來自我安慰,也不再對任何人解釋一個字。我只能在比較脆弱的時候,回望一次那高懸在上的輕蔑。我的意思是提示自己:這個世界上與自己絕緣的人,有很多。
所以,與—個曾經攪擾自己肝腸的人分開,你需要做到幾點:
這就像讓飛蕩的綠葉回到樹下的枯葉堆;
讓晶瑩剔透的雨滴回到再也看不見雨的河面:
讓一個女人,回到了婦女的陣營。
即使這樣,你尤其不該忘記的是,這些往事溫暖如春。但春天干燥啊,直到你感覺到,嘴里淡出鳥來。
比如在冬季的成都地鐵站扶梯口,你終于看到一個熟悉的身體拉長的身影,出于對異性的基本社會禮儀,你就應該對她們略微側身,形同路人!沙一定要回到風中,那才是沙的方式。不要回頭東張西望,不要探頭探腦——現在已經沒有偷自行車的人了,但太多的人都像職業的收荒匠。
其實,我所說的不是具體的某個人,而是形同路人的心態,才是值得去努力為之的。
但是,在南墻之下深情相擁的人,往往是我的友人。
南墻指的其實是影壁墻、照壁。古代建筑物大門一般都是朝南開,舊時代有地位、有勢力的人家大門外都有影壁墻,所以出了門就要向左或右行,不然執著而行,肯定頭撞南墻。那也意味著:忽左忽右、不左就右,必然是累試不爽的經驗之道。
那是2008年冬季的夜晚,我與一個詩人在成都陜西街喝酒,喝到路燈昏暗,喝到馬路上的落葉在唰唰旋舞,酒意轉為冷意了,決定分手。出來時大霧彌漫,世界晃動而扁平。我走到紅照壁路口,看到了一只老鼠從垃圾箱里狂奔而出,高速逃亡了幾米遠,在霧氣中打出一條漏光的隧道,然后,老鼠就像穿上了隱身衣一樣,很得意,蹲在霧氣的隧道里啃骨頭。老鼠啃骨頭,我是在啃噬孤獨,但要把孤獨啃出骨頭一般的滋味,并不是什么難事,因為愛與孤獨不是事情的兩種性質,其實可以說,愛與孤獨是成正比的。記得卡夫卡在《致馬克思·克羅德》的信中說:“我要保持孤獨到星期一早晨前的最后一刻,讓孤獨亦步亦趨地伴隨著我,是一種使我渾身發熱的愉快,是一種健康的愉快,因為它在我心中引起那種通常的不安,而這種不安是唯一有可能造就平衡的因素。”孤獨可以像愛情一樣讓一個人渾身發熱,容光煥發,足見獨身對于卡夫卡是多么重要。
我繼續往前走,孤獨的霧氣愛如潮涌。
這時打破這靜謐時光的事情鬼影幢幢,我看見兩個人靠在路邊,影子像柔軟的烙鐵,在霧氣里吱吱作響。他們顯然是被現實的閃電嚇破了膽,他們一退再退,退無可退,他們在南墻的死角下深情相擁。
南墻根既是他們遮風擋雨的屏障,也因為那里沒有聰明人問津而變得安全起來。缺失聰明人的地方,一般而言是暫時安全的。兩個嚇破膽的人,彼此護佑,相互成為對方的火爐,就像一個人利用絕望來取暖!就像一個人從黑暗中看見更黑的世界或游動的斑紋。這樣,嚇破膽的人,終于會發現無須源源不絕的膽氣,自己也挺了過來。也許日后就會有一種人格,叫無膽英雄。
有人問了,你喝得酒醉麻湯的,如何知道呢?無他,這其中一個我認識,就是剛剛與我分手的詩人。還有—個,哈子人?這,我的確不知了。
7
絕望的意思是:橫絕為之絕。切斷絲線。那么切斷流水呢?古人說,為滎。
你因為視線不清而盲目沖動之后,你終于對事情的整個大盤了然于胸之后,你一再頭撞南墻終于破墻而找到了北墻。你終于發現了:其實絕望是你內在的構成部分,像一根古怪的骨頭。絕望已經成為自己的一個器官,一旦情緒到達某個臨界點,絕望就會充血而起。絕望像一個倔強的石敢當,但似乎更接近攔路搶劫的強人,讓你的每一個抗爭的念頭全部受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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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來,即使處于絕望之時,還是應該知道危險與腐爛。而此時如果你手腳酸軟,就只好聽之任之。大紅色的蘑菇與自己一道茁壯成長,還是有點妖冶的意味。早上雞鳴,萬物簌簌,將散落在身體之外的夢趕緊收回,并忙亂地尋找各自的方向。但欲望也被不合時宜地喚醒了,叫嚷著要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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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需要極大的力量來面對無助的境地,那么制造絕望、降下絕望之境的人與事,注定要消耗更大的力量。而凡是需要極大消耗才能夠為之的事情,注定是要耗散的。
絕望肯定不是磨刀石,似乎不能為“勵志”提供學習的榜樣;絕望也不是刀子,對你來一場鈍刀割肉的凌遲。
絕望是兩者均不用力,兩者均不受力,兩者均到了無從運轉時候的對峙、僵硬,或集體性停擺。于是,絕望與無望擦肩而過,形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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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望者多在淚水與傷痛之中倒伏,但絕望者已然度過了這個階段,他繼續在沙灘上修筑巴別塔。有三個絕對是注定的:其一,高塔絕對建不成;其二,辛苦侍弄出來的建筑,絕對會被水浪沖毀;其三,絕對沒有那么多建筑材料與才能供自己揮霍。但絕望者繼續自己的沙地作業。因為不努力,就不配體悟絕望的新與舊。所以,首先倒下的,是生猛之輩,是過于聰明的人,而絕對不會是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蔑視了命運安排的絕望,他沒有把神降下的“絕望”頂在頭上,而是按照自己的節律,找到了自我存在的證據與意義。那就是說,在他者眼里,神為自己安排的道路絕對荒謬,但當事人必須真實,必須屬于且只屬于自己。西西弗斯之所以能夠從絕望佯謬中解脫而出,是因為他不再置身于諸神的世界,罪與罰對他全然失效了。在西西弗斯的語境里,只有他自己、石頭、道路、落日、朝陽、風雨。他在自己的語境里搬運自己的石頭,他大步走在自己的荊棘中,以至于走出了一條自己的道路;他目睹自己的朝陽,沫浴在自己的夕光里;他撿起隕落的星星,這成為照亮夢境的寶石。
他于絕望里放下了一切希望;他于無望里放下一切外望;他于內望里播下自己的希望;這樣,他于絕境里發現了仙境。
他得到了什么?在我看來,他首先得到了一種辛苦勞作后的充實。鑒于此種充實不屬于諸神,所以諸神世界里降下的懲罰,最后成了西西弗斯語境一滑而過的耳旁風。其次,他對諸神降下的絕望置之不理,造成了諸神的絕望,但是他是否因此而“幸福”,我實事求是地承認,我并不知道。盡管加繆一再強調:“人們必須想象西西弗斯是快樂的。”
可是,我還是無法想象。我只是知道,西西弗斯活在自己的語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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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境的本義為“與外界隔絕之地”,出自陶淵明《桃花源記》:“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笨吹贸鰜恚^境一直是庇佑平民和弱者的屏障;鑒于權力對它的一再覬覦,它不得不成為一座可遇而不可求的、飄浮不定的移動迷宮。
絕境從不歡迎大規模到訪,拒絕鑼鼓喧天。所以,無從進入“絕境”的人,反而是失望的、絕望的。
我說的絕望不含有遁人希望的密碼與鎖鑰,不是“絕處逢生”的意思,這自然無法成為勵志的高頭講章。
《左傳·襄公十四年》記載說:“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若困民之主,匱神乏祀,百姓絕望,社稷無主,將安用之?”這就是漢語“絕望”的出典。“民之望”,國人暗示的是對“明主”的一腔渴望。由此可見,普天之下沒有比這更絕望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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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那些龜縮在地堡里的人。糞便自然不會香甜可口,但繼續以此為食的人,窒息希望與失望,卻指望絕望獨占腸胃和大腦,似乎也是一種權衡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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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無聲飛馳的斧頭擊中,與被呼嘯大作的斧頭擊中,差別恰在于,前者切入靈魂的尺度更深,嵌入骨頭縫隙,就像兩個戰士的相擁,簡直無法拔出來。由此,成為機遇為我嫁接出的一個怪包。這個怪包,也成為我推測人世間的絕對覘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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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大多數人的勇氣與豪氣,均是依靠或多或少的錢財支撐起來的。2015年以來的經濟困境中,昔日的大亨迅速萎靡,不但腰身大尺度縮水,而且他們陷入了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懼氛圍中。
一個人不是因為失去獨立信念、親人、健康而陷入恐懼,而是源自經濟收入,甚至不惜為這樣的恐懼而輕生。其實,他們是最熱愛自己的人,是擔心生命忍受不了恐懼的鋸齒才提前保護自己。他們就像一面凸鏡,放大的恐懼感一旦相互疊現,似乎就構成了一個階層的末日。表現主義畫家德庫寧說過:“不停地戰栗,卻并不恐懼?!?/p>
篩糠、打擺子、落湯雞的造型,這個絕境中的策略,已臻于忘我之境了??上У氖?,腰身突然佝僂的“負翁們”繼續亡命天涯,也沒有學會通過雙股戰戰的經濟傷寒,來窺見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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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臘哲學家梅內德謨一次遭遇了一個強力的詭辯家。蠻子斗力,高人斗智。
詭辯家發問:“你是否已經停止打你的父親了?”
這分明是一個陷阱。梅內德謨不論回答“是”還是“否”,都會置自己于道義的絕境:問答“是”,意味著他曾經打過父親,只是現在不打了;回答“不是”,則意味著他從過去到現在,一直在毆打父親。
梅內德謨的回答是:“你的問題對我來說并不存在,因為自始至終我都沒打過我的父親。”一場兩難的困境,就被梅內德謨輕松地化解了。
昔日的詭辯家,早已經升級為我們身邊的雄辯家。一個作家對我講,這個問法就是幼稚的,應該這樣提問:“有人告訴我,你這段時間停止打父親了?!庇芍橇χ疇庢幼優槲勖镏畬崳@就是身邊人的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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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于絕境主要打擊的是心靈,因而陷入絕境的人,大致可以分為三種情況:心人絕境,身體反而無所謂;身心均陷入絕境而絕望;陷入絕境,以無望對付絕境。絕境危度大大高于困境,高于形成困境的地震、海嘯、衰老、病痛、死亡。只有人為造成的絕境,即人禍,才構成了真正意義上的靈魂考量。人禍絕境還可以分為自我的困境和他人設置的絕境。
詩人紀伯倫在《沙與沫》里寫道:“奇怪的是,沒有脊椎的生物都有最堅硬的殼。”而一個有著艱難經歷的人,由于無法與這段絕望歲月達成和解,他必然是鐵石心腸的!也就是說,他們把生物的硬殼來了一個“反穿法”;又鑒于無脊梁,恰是惺惺相惜的兄弟,因為他們均是絕境的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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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逐漸下滑,陷入無望之境,其實是放棄了對未來的眺望,同時也放棄了用身體之苦去續接土地的生力。這是一種拔根而懸置的狀態。
今晚我沿錦江綠道走到了郊外。風吹彎了自己的影子。風看到自己倒伏于地的樣子,不禁嗚嗚痛哭起來。
所謂拔根而起的生活,之所以堅持不了多久,在于—個人無法獲得滯空的技能與憑空獲得給養。就像我們面對文學獎,不在于是否得到,而是對于這個畫餅的空前焦慮,已經將一個人徹底拔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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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長久地置身于孤寂。
就像那個坦塔羅斯一樣。我盡力將身、心低伏下來,透過時光的網格,我的指尖戰抖,終于觸及甘泉的一點點虛體。那是甘泉涌濺起來的幾星水花,我實在無力再往下進入一絲,可以用指尖撫摸水花的腰肢。
但即便這幾絲水花,也夠我抬起頭來暢想云朵,暢想甘泉是如何升華至云的溫床,又在睡夢中翻身而下的。長時間的寂靜賦予—個人的滋養,就像是為劍刃鍍鉻。但,又仿佛是在爬升的中途,被陰謀家突然抽去了梯子上最吃重的那根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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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花貓在桐子樹下,抓住了一只五彩桐花鳳。
在貓與鳥周圍散落著一地細碎的桐子花,白紅相間,散開的桐花鳳的羽毛比桐子花更富有擴張性,具有油畫顏料的激情。
花在落花?;ㄔ谙蚴澜绶职l雞毛信。
貓將桐花鳳大卸八塊,五彩的鳥羽在空飛,就像一場被花墻隔離、永遠找不到人口的愛情,突然赤身裸體,置身于大光之中。
鳥羽上升,飛到了五六米高,抵達桐子樹的樹冠,徘徊,平飛,云朵突然舒展。地上的鳥兒回憶起,自己不久前來過這里……回望地上泥巖色的身體,鳥羽下墜。在下墜的中途,垂死的鳥兒回光返照一般暴起,渴望再次飛臨桐子樹枝頭,停棲。但裸體的翅膀,已無法帶動它的身體了。
飄飛的羽毛與桐子花,就是絕配。裸體的鳥兒反而像個第三者。
貓不管這些。貓在吃鳥,就是手捧繡球的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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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偶爾在成都街頭打望,會想起一些與我分別的人。那時候,我的影子與他們的影子絞纏,整齊而分明,就像郵票四周永遠布滿半邊齒孔,在空氣里想象另外一半的結構。
他們與我今生不大可能再見了,我們無法“破紙重圓”。歲月改變著彼此,即使再見也彼此不易辨認;即使辨認清楚了,也沒有用言說伸延到現實的意義。就是說:過往相熟,今生不見,來生不識。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比街頭的陌生人,更為陌生。因為這些晃動的面龐在記憶的霧氣里從未清晰過,而陌生人卻是清晰的。
因為沒有痛及骨髓,就無所謂仇恨;因為沒有深刻的交流,就無所謂哀傷;因為缺乏富有價值的糾結,就無所謂釋然與豁免。言語道斷,心行處滅?,F在,我眼前沒有霧霾,透過攢動的腦袋與飄逸的長發,紋理清晰的表情讓我看到久遠的漠然。
記得魯迅先生說過:“明言著輕蔑什么人,并不是十足的輕蔑。惟沉默是最高的輕蔑——最高的輕蔑是無言,而且連眼珠也不轉過去?!蔽夷?,努力轉動眼球,深情打量著他們,是非常希望,能夠回憶起他們,就像頭皮屑一樣,讓他們落地、凝聚、清晰,茁壯成長,成為街頭的陌生人!
但是,我為什么會在霧霾四起的黃昏時分,想起他們呢?!
(蔣藍,作家,現居成都)
責任編輯:夏海濤 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