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詩：2019-2022

鳥叫

太尖厲了

早上的第一聲鳥叫

在逐層抬高的紅土巖壁上

山巔都還沒亮

可我準確地摸到達鳥的心臟

它跳著呢

就在我全是汗的手里

這春天

這個春天

只能看見開花的杧果

它兇悍的氣味

把所有人黏在原地

我們只能隔著

越來越臟的玻璃

任由它霸占我們的街市

到處去開它怒氣沖沖的花

這也能叫春天？

開花的鳳凰樹

什么也做不了

難道你們還沒發覺

只剩了抬頭看花

一不小心

被一棵鳳凰抱住

無緣無故被它喜歡上

光斑滿身搖動

和花瓣一起閃閃爍爍

就這樣閃爍著好像不錯

不要跟我講別的了

在海邊

天就要黑了

西邊最后紅了一下

就不再掙扎

大塊的黑過來把我們壓低

但是只要過一會兒

手背上的白沙會慢慢顯現

所有的暗處都有涌動

跟著潮水走一會兒

一路上只要高興

就往水里放幾顆星星

讓背后也能亮起來

魚露

凌晨兩點去冰箱拿藥

感覺有什么一晃

在漆黑里再打開它

是門上的瓶子

深夜沉沉的最角落

水媽媽牌魚露

魚的靈魂的汁

眼珠盯緊亮處

鱗片閃爍

抵住水中刀

趕快閉上冰箱

藥片在手里就快融了

大冷天去買花

我抱著所有這么多花

就要抱得這么緊

一直走一直都不放下

我需要它的重量

需要由我抱著

不能是別人

終于它們暖過來了

閉緊在心里的藍和白

就要在眼前綻開

而我也走得好快呀

眼看著把所有這些骨朵

一路抱成花園

關于摔倒的對話

以為你摔倒了呢

人摔了哪有這么脆

如果我真的捧了

一定會倒得相當穩

用掉的時間要比想象的多

我會帶走一整條礦脈

所有你們來不及認識的金屬

要確保這些珍寶

不會被發掘

我選了幾個地方

正比較在哪兒倒下更好

鮮花街市

一定有這樣的街市

翠鳥低飛銜著花枝

鯨魚繞著花的項圈游過左右

每個人都在入口領到花冠

我一路都捧著它

擔心戴到頭上

就沒法兒好好喜歡它

一定有什么

因為不能存在而存在

每天用幾分鐘幻想鮮花的街市

把它憑空安在任何地方

想著想著一個人笑起來

夕陽里的芭蕉葉

那片頭朝下的芭蕉葉

一點不覺得

它很快就要落地

慢悠悠晃著

金身擺動

在高處招呼我

直到清潔工過去

拉它下來

拖著腳拋進垃圾車

從此再經過那棵芭蕉

總是想起亮光撲閃的倒懸

像是有老朋友

突然閃靈

脫在風里的外出裝備

看那件總是掀起來的連帽衫

有帽子沒腦袋

有身形缺根骨架

不知疲倦

只顧著自己前進。

沖到最遠的總是口罩

煩人的淺藍色

軟塌塌

還得意揚揚。

那里面顯然缺一個人

可那不會是我

管它急成什么樣子

世上不再有值得去的地方了。

超市里堆滿米袋

米袋堆滿過道

只有經過層層疊高的糧食

才能進到店里

走在前面那個說

這下放心了

大米巷道這主意好。

每只袋子都裝上最多的米

它們足夠滿

所以足夠緊張

袋口扎得死死的

壘出唯一的方向。

反正人人都少不得糧食

反正我的心

沒在我身上也有一陣了。

早上的菜市

所有的甜和所有的成

都端出來了

人人在擦汗

為這一天的食物

過分親密地擠在一起

剛恢復的活禽檔

小鴨子都還在竹簍里睡覺。

今年的瓜菜特別沉

是不忍心再虧欠我們了吧。

菜市場的歡喜才是真歡喜

如果時間驟停

就該停在這地方

停在這時辰。

溜出城去看海

海一點沒變

還是說不出的藍

不光是藍

還遠

還說不出的成苦

能走近去

卻不能理解

現在海在天邊

勒出一道有點深的新痕

天的頸部

鱗光閃動，原因不明

說去看海，但是沒去

不知道該去哪兒的時候

就說去看海吧

然后到陽臺站幾分鐘

再老老實實回到屋里

今天就是這樣

風又用力搖晃滿頭碎花的杧果樹

我又坐回椅子

一陣亂翻書

后來周圍都是熟悉的響聲

說好了我不能去時

它一定冒險來看我

真的就來了

壓塌了人的三月

一下子起身

一下子漫過

一下子湛藍湛藍湛藍

是什么落下

那響聲很有彈性

內芯結實

有點沉

半歲嬰兒那么大

這時候是凌晨四點

天比預想還黑

星星分散

像幾粒沒滅透的煙灰

一下有一下沒有

壓在周圍的

都是果實還太小的杧果樹

喊了一聲

完全沒有回聲

十分鐘前落了地的那個

還活著嗎

倆風鈴

寺廟里帶回來的

一大一小

二十年過去了

還是一大一小

保住了本來的樣子本來的響聲

大的沒有枯萎

小的也沒長大

失眠的晚上

總是聽見

這兩塊不慌不忙的銅

兩片簧對兩個身體

最輕的磕碰

有金屬聲的晚上

聽了有些年了

就是這叮叮叮叮

把人變老的

灰的

街邊理發師低頭掃碎發

落地后裹了塵土的

黏在地上的

都是灰的

茸軟細碎的

不好掃起來的

要再三躬下去摘它們

他快貼了地的頭

也是相似的灰白

那棵彎的紫荊

樹干上纏著給客人備的圓鏡

經過時拿袖子擦抹了

接著再躬下去打掃他那小塊

臨時的灰的地盤

露天睡了幾分鐘

被刺醒了

又細又密

涼的小火星到臉上跳

一絲風都沒有的水面

無數倒括的刺

而所有走在路上的都沒察覺

比毛毛雨還小的雨

本來沒什么意義

但是它執意要趕過來刺我

該是特別緊要

特別地急

姜

挖到去年漏在泥土里的一塊姜

才一露頭

就被它強烈的辣氣圍住

想到大雪封門

想到發高燒

想到燒焦了的紅糖

想到往闊口瓶里擺朝天椒

想到老朋友已經去了冰冷的海里。

再三把它浸進水下

這么年輕

這么干凈

這么沉

這么不順從

臺風

今天真帶勁

根本沒法兒坐在屋子里

一直挨著狂風暴雨

看一批又一批亂箭折斷在水面

后來電沒了

遠處的鳳凰樹沒了

眼前的欄桿沒了

連喊聲也一張嘴就沒了

臺風帶走了可有可無的一切

只剩下我

和漫天自投羅網的鋼箭

早霧

迎面過來最大份的棉花糖

一下子被它吞掉

被迫變成甜的一部分

什么都看不見了

只剩下心還用力往外頂

早料到有這天

推門就會遇大霧

青豆的新芽和鯪魚的眼珠

知道你們都很近

在這世間

我至少藏過一百種利器

可最先趕到的

是距離最遠的太陽

那亮光打在臉上

居然和從前一模一樣

（王小妮，詩人，現居深圳）

責任編輯：夏海濤 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