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接到一論壇邀請,主題為“當代性世界性中國性:我們時代的詩歌寫作和詩學建構”。在類似的標示中并列些關聯密切的“大詞”本是通行的套路,所圈定的話語場域也非常熟悉,不料此番入目,卻隱隱然有某種陌生感。詫異之初以為是三年疫情阻隔了線下交流所致,再看,才發現更多是因為主角有變的緣故:長期以來,在但凡關聯到“世界性”“中國性”之類的場合時總是占據c位的“現代性”,這次被代之以“當代性”;可奇怪的是,失位者卻也并未隨之歸于消失,它不但以隱身的方式繼續在場,還暗中與新主角推推搡搡地較勁。
“當代性”自算不上什么新的理論角色,但以這樣顯豁的方式形成與“現代性”的對舉,在我的經驗中好像還是第一次。做了幾次替換練習,反復感受著同一場域中與話語權有關的重心變化,我突然意識到,如此由“現代性”而“當代性”的往復變焦運動,或正可用來揭示百年新詩以“深刻的斷裂”為發端,到如今大致完成“深刻的轉換”,涵蓋了幾代詩人的命運,且凝聚了無數心血的歷史運程;而相較之下,“當代性”似不僅更有主場感,且更具質量和深度的性質。一時興起,忍不住就二者的關系隨手寫了幾筆,自覺或還有點意思,特移作本期“主持人語”,并就教于方家和讀者。
1.關于“現代性”,人們已經傾注了足夠多的熱情,它也確實當得起這樣的熱情。對我來說,它不僅一直提供著新詩的合法性依據,還構成了當代詩歌復興的核心“問題情境”。作為一個“尋找自己的字眼”(奧·帕斯語),它自我相關的旅程及其蹤跡需要有一個可供觀察和評估的結穴之處,這結穴之處即所謂“當代性”。然而,將之與“現代性”對舉,卻不只是再次強調其自我相關的性質;更重要的,是標示著相關話語場域中蓄勢既久的重心轉移。
2.“現代性”仿佛從來就是一個中性且自明的概念,然而它從來就不是。從根本上說,“現代性”是率先工業化、城市化了的西方世界在全球范圍內急劇擴張的產物,是和資本大規模輸出相伴隨,并從中不斷獲取加速度的特定社會文化反響。對“原生”的西方世界來說,“現代性”意味著某種“自生自發的秩序”(哈耶克語);而對包括中國在內的所謂“后發”國族來說,則意味著在最初的“降維打擊”下,傳統社會文化深陷存亡危機時不得不領受的一份“來自西方的禮物”(印度哲學家南迪語)。它同時帶來了巨大的災難和變革的活力,開放的視野和無形的規制,一個被給定的話語場,再“學術”也無法消除的歷史隱痛。
3.“來自西方的禮物”?何其大氣又何其虛偽,何其智慧又何其無奈的二度命名!或許,只有在同時糅合了自身文明和長期被殖民經驗的印度,才會產生如此精妙的象喻吧?既在暗合譏刺中至少部分保留了事實的真相,又不著痕跡地排除了任何夸人難堪的因素,如此在某種儀式場景中化沖突為交流,化屈辱為體面,使授受雙方都深感滿意和愉悅的發明,是否更多美學風采,更能體現“教養”的高度呢?
也許吧;但還是太外在,太被動,太文弱了。相較之下,中國詩人歐陽江河據此引發出的另一象喻就深刻有力得多。在他看來,作為“禮物”的“現代性”,不過是我們在因應強勢的西方過程中“臨時搭建的理論腳手架”。這一象喻突顯的不是教養而是創造性的勞作和建設,其源頭可以一直追溯到五四新詩(新文學、新文化也一樣)發軔的初心或原型象喻,那是“鳳凰涅槃”,是經得起斷裂之火冶煉的勃勃雄心。
4.同屬二度命名,“現代性”在中國以“自焚一重生”為起點開始其旅程,使其命運顯著區別于其他的“后發”國族,成為其中一個耀眼的特例。它內含了湯因比在表述文明間沖突時所概括的“挑戰一應對”模式,又在“亡種滅族”的巨大危機壓力下,將其立地轉化為文明內部革命/保守的劇烈沖突和廣泛博弈,具有持續激進的極端應激特征,由此決定了其歷史蹤跡在狂飆突進中的顛擺震蕩,最嚴重的情況下甚至走向自己的反面。當然,其間種種艱難曲折,包括困頓和回旋,在更大的時間尺度下,亦可視為敞向未知的學習、探索和試錯,目的在于叩問不同向度的邊界,以致力其自性或新的主體性的不斷自我生成。回顧新詩百年的歷程,反思中國情境中的現代性問題,會有一種乘過山車式的暈眩感。這種暈眩感既來自急速切換的歷史變化,也來自過于復雜且落差巨大,最終悲/喜劇混合不分的心情轉換。五四以來的幾代詩人,都置身于各自不同的“問題情境”并試圖做出各自的應對,其中有成功的經驗,也有慘痛的教訓,但無論如何,都無法被后來者作為遺產簡單地繼承或拋棄。時至今日,應能看得足夠清楚:新詩的“現代性”從一開始就更多的不是一個理論問題,而是一個實踐問題;不是一個如何接受和消化西方種種現代思潮影響的問題,而是一個詩歌寫作如何據其創造的本性,在廣闊的社會文化博弈及其造成的常變常新的歷史語境中,包括其致命的悖謬中,不斷“成為現代”并發現自身的問題。這也是我們談論“當代性”的前提。
5.胡戈·弗里德里希在談到歐美現代詩先驅和后來者之間的關系時說:“在他們和我們之間存在著共同之處,這些共同之處無法以影響來解釋,即便在明顯看到影響之處也不需要將其解釋為影響。這是出于同一種結構,也即同一種構架的共同之處,這一結構在現代詩歌變幻莫測的表象中以引入注目的韌性一再出現。”多么開闊,多么寬厚,多么善解人意!問題是:所有這些也同樣適用于我們嗎?或者換一個問法:中文現代詩也和他們出于同一結構嗎?
6.由被動而主動,“二度命名”就不妨認作“內部生成”。立足這樣的視角轉換,原教旨意義上的“現代性”就被打進了括號,真正值得關注的,反倒是其多樣性,是置身多樣性中的生成主體從實踐到理論,不同層面上無往而不復的“變形記”。這樣說并無絲毫對前者不敬之意,也沒有試圖割斷或取消二者之間的關聯。如果說它確實有助于平衡“原生”和“后發”之間的價值差位,那也不是為了滿足任何人的虛榮心,而僅僅是為了使奧·帕斯的一句話顯得格外警醒。他說:“現代性,以批判為基礎,自然分泌出對自身的批判。詩歌是這種批判最有力、最生動的表現之一。”
正如看不到“成為現代”就無從談論“當代性”一樣,不抓住“現代性”內蘊的自我批判精神,就無法深入“當代性”。在此上下文中,可以認為“當代性”即“現代性”的自我博弈或執行自我批判的產物。“當代性”既蘊含在對“現代性”的追尋之中,又經由對“現代性”的持續解構,在不斷超越和反身包客中奪脫換骨,建構自身。
7.對現代性的追尋伴隨著“全球化”的歷史進程。它深刻改變了人們心甘中的世界圖像,尤其是時間圖像,同時也深刻改變了人們感受、認知事物的思維和表達方式,帶來了眾多革命性的變化和生長,但也帶來了眾多沖突、迷亂和令人尷尬的困境。所謂“后發”國族的詩人們,在這方面感受尤甚。美國學者史蒂芬·歐文曾在談論“何謂世界詩歌”時揚揚自得于“美國詩人得天獨厚”,瑞典漢學家約尼爾曾把中國現代詩比作“一輛第二次發明的自行車”,類似言論中不言而喻的文化優越感乃至某種殖民式的傲慢,恰恰對稱于我們在現代性問題上敏感于“原生”和“后發”的集體無意識,并和諸如東方/西方、傳統/現代、落后/先進等一系列二元對立互為投影,構成了長期影響我們相關認知的迷障。我們不得不反復應答這橫亙在前進道途上的斯芬克司。
8.“現代性”作為當代詩歌復興的問題情境,其自我生成的意涵較之此前遠為復雜。這種復雜性,既對稱于五四以來中國社會文化現代/前現代/反現代/后現代諸元素混合共生的結構性矛盾沖突及其加速度的演變;又對稱于不斷擴大的全球化語境中外來影響的時空錯位,包括翻譯在其中所起的作用;還對稱于我們基于新的多元格局對新詩歷程,包括其與古典傳統關系的反思。所有這些作為當代詩歌的圖像和聲音之源,其在彼此投射、齟齬或呼應中形成的疊映和交響,本身就具有“異質混成”的性質。以“復合的現代性”來指稱這一現象盡管足夠高明,卻也更像某種權宜之計:面對持續繁榮的當代寫作及其洶涌的能量,作為一個被給定的話語場域,“現代性”概念在逐步擴容的同時,其活力似也正趨于流失,變得越來越不夠用,越來越窮于應付,越來越要求增加“當代性”在同一場域中的權重。這樣的重心轉移其實一直在發生且不斷加速,這是否表明,隨著由此導致的內部張力變化,“現代性”也會如胡適當年所慨嘆的那樣,陷入“關不住了”的窘境呢?
9.“在尋求現代性的漫長旅程中,我曾多次迷失,又多次迷途知返。我回到原地,發現現代性不在外部,而在我們內部。它是今天,也是最古老的古代;它是明天,也是世界之初。它生活了千年,但又是剛剛誕生”——這僅僅是奧·帕斯個人的“夫子自道”嗎?不,它還標示著詩人窺破“現代性”秘密后普遍的覺醒時刻。這樣的時刻也正是“當代性”開始急速生長的時刻,它以持續汲取和彼此融合的方式實現“現代性”的自我批判和自我超越。
10.對詩人來說,“原地”遠不止是某一人文地理坐標,更重要的,是與其個體靈魂和肉身致命關聯的“親在”之地,其心懷神秘締約的應許之地。說“回到原地”,就是說回到詩尋求創造的本性,回到母語詩歌和每一個詩人所面臨的特定“問題情境”,回到構成這一情境的種種矛盾沖突,并在內外博弈和自我生成中堅持發出“詩無可替代”的聲音。那是回蕩在變革和信守之間、意識形態喧囂和大眾媒介鬧騰之上的“另一個聲音”;是激情與幻覺的聲音;是打通記憶和遺忘,使曾經、正在和即將到來的,看得見和看不見的世界結為一體的聲音;是既屬于古代又屬于當下即刻,無所謂日期和地點的聲音;是必定脹破一切“現代性”的既成約束,并因而更富“當代性”的聲音。畢竟,“現代性”再宏大,也是一個歷史概念,而詩的“當代性”之樹常青。
11.“回到原地”令我們更多傾心于“當代性”。然而,正如沒有什么固定的“現代性”燈塔在前方照耀著我們一樣,也沒有什么現成的“當代性”等著我們去揭示。它同樣是一個“尋找自己的字眼”,而不是當代的分泌物或題材的附加值。它可以理所當然,卻無法不言而喻。以“噬心的時代主題”(已故陳超語)為導向而深入當代,表明了詩人的責任和擔當,但要使“當代性”具有詩學意義上的說服力,仍要依靠文本的原創性來加以保證。所有被我們寫下的都可能蘊含著“當代性”元素,但更有可能是被它就地或沿途抖落的那部分。
12.根據從觀念、修辭、風格等不同方面的觀察和分析,可以大致勾勒出近四十年的詩歌發展重心由注重“現代性”向注重“當代性”轉移的蹤跡曲線。在我看來,值得特別指出的節點包括:(1)1980年代初的“尋根熱”和“現代史詩熱”;(2)同一時期部分“第三代”詩人致力的對日常生活領域的發現和拓展;(3)1990年代據以“個體詩學”和“個人詩歌譜系”并以其為表征的“個人寫作”;(4)新世紀最初十年對“重寫的可能性”和“日常生活史詩”的實踐;(5)同一時期所謂“底層寫作”的興起;(6)長詩的持續繁盛且佳作選出,等等。
這期詩歌專欄薦舉了三位詩人的作品,“詩人自選”欄目則推出了歐陽江河的長詩《鳩摩羅什》,這部以探索語言藝術中“原文”和“原聽”問題為指歸的長詩可謂魅力十足,其間充滿的種種迷思式的不確定性,在不同場景和視角的頻密切換中,經由更多彼此駁詰和互否,卻又相擁相濟的句式和語像,達成了“不同時代的共時呈現”效果,在我看來同時體現了“當代性”的詩學深度及其可能的氣象。
13.我已經說過“當代性”并非一個新的理論角色,自也不曾指望它會是什么靈丹妙藥。中文詩歌經由尋求“現代性”所開辟的道路就在那里,它最初的勃勃雄心、它所曾取得的成就和教訓、它正在和即將面臨的問題也都在那里。將“當代性”與“現代性”對舉,強調二者之間在同一話語場域中的重心轉換,無非是要進一步激發其在向更廣闊的未知敞開的同時,更多地關注主體自身的活力。對舉就是對話,而對話正是活力的源頭之一。所有這些都指向創造性生成,它既是詩人頭頂的星空,也是其內心的道德律。它不倦地以自我批判的方式啟示我們緊緊抓住并全力拓展那些鮮活的原發經驗和動機,那些瞬間呈現的真實和正義,而永遠的當代性自在其中。
2023年4月13日初稿,4月22日改定
(唐曉渡,詩歌評論家,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