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我打開了7樓C室的房門。
這是塔樓的一角,不規則的客廳里,西向的窗戶投進來的斜陽,在積滿灰塵的地板上烙出一個惹眼的四邊形。
悶熱的空氣里,灰塵彌漫,混雜著焚香燒紙的氣味。五年前,這家遭遇人室搶劫,房主夫妻正當防衛,劫匪命終。激烈反抗的男主人重傷不治身亡,女主人帶著孩子搬離。一年后,房主將房子通過中介掛了出來,賣的依然是市價。中介說,這樣的“兇宅”都賣不到市價。女主人淌眼抹淚地說:“怎么?你們也想搶我們家?”嚇得客戶經理連連否認。
當初不肯降價,年年還隨行就市地漲價,也就一直沒能賣出去。新接手的市場部總監與我有些淵源,想到了“試住”這個辦法。在采用“兇宅試住”這種充滿實踐精神的方法之前,這位總監還說服房主,請清虛觀的道士做了一場解冤釋結的齋儀。放眼望去,果然,蒙塵的餐桌上放著一個簇新的紅地描金的葫蘆,下壓一卷《太上三生解冤妙經》,四壁的角落貼著畫有朱砂符咒的黃表紙……總監在通話時跟我絮叨完來龍去脈,又囑咐我,不要動屋里的這些東西。
我走過去開了窗,熱風撲進來,脖頸后一股股的汗水流到背上,揭開沙發上防塵的舊被單,把雙肩包放上面,脫下黑色T恤,打開拉桿箱,開始安裝監控設備。
焚香燒紙的氣味依舊濃烈,這味道聯系著晦暗不清的“異世界”,讓我想起了很多古怪地方,老家后山半山腰那間有泥像的屋子也跟著出現了。十二歲那年,我破門闖了進去……
十二歲之前,我跟著爺爺奶奶,在鄉下。
鄉下的日子,白天亮黑夜暗,冬天冷夏天熱,都是分明的。很小的時候,也被媽媽接去城市過了幾天。那幾天,一切都顛倒混淆地不分明起來,轟然嘈雜的聲響辨不清來處。一處是汗流浹背的夏天,換一處就成了冷氣襲人的冬天。夜晚到處都是明亮的燈,白天卻滿是灰沉沉的霧氣,連著的高樓像霧氣里的山,太陽從“山”后面出來,是白白一團,像月亮。我那時覺得鄉下有鄉下的太陽,城里有城里的太陽,顏色、亮度和形狀都不一樣。
我跟著媽媽走,街長得走不到頭兒。我累了,困了,媽媽就背起我,后來我就睡著了。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媽媽住的地方。那是一間大房子,里面放著很多張雙層床,睡滿了人。媽媽摟著我睡在門口一張床的下層。第二天睡醒的時候,屋里其他人都不見了。媽媽催著我吃飯,扯著我又走了很多路,換了好幾次擠滿了人的汽車,最后到了一個公園。那里的花草樹木都整整齊齊的,讓我想起剮剃過頭的自己,瞅著別扭。公園里有秋千、滑梯,我一個人玩了會兒,覺得沒意思。媽媽又帶我去吃飯,又是坐車,又是走路,直到天黑下來,在一個路口,媽媽停腳了。
一輛一輛巨獸般的大車呼嘯著從眼前跑過去,噴出的熱氣帶著灰塵撲到我身上。我被媽媽扯著手,站在路邊,有些害怕,拽了拽她的手。她低頭笑笑,說一會兒就能看見爸爸了。有一頭橙紅色的“巨獸”從攔著柵欄的路口盤旋而出,靠在路邊停了下來,爸爸從“巨獸”的腦殼里跳出來,抱起我,高高地舉過頭頂。
爸爸馱我在肩上,跨過綠化帶,走進一家紅色門頭上帶著大大的亮黃色圖案的店里點餐,都是我沒吃過的東西,味道有些奇怪,但也不難吃。我還得到了一個小小的綠色塑膠恐龍。之后,爸爸就又鉆進那頭“巨獸”,離開了。
媽媽帶我回住處,路上讓我看一旁的樹,枝干上綴滿了燈。我不想看,只想睡覺,被她催著瞟了一眼,那樹亮起來,暗下去,又亮起來……
我不喜歡城市。城市讓小小的我不安、疲憊,吃飯睡覺總被媽媽催。好在很快我就又回到了村里,吃得肚皮滾圓,到處瘋跑著玩兒,倒頭睡到什么時候也不會有人催……我活得像只小獸。上學了也還這樣,作業時常忘了寫,考試的時候,會的就寫,不會就瞎寫。老師氣得狠戳我的腦殼,咬牙切齒地說:“白瞎了這聰明腦袋,渾不開竅,你爹媽能有啥指望?”我脖子生犟勁,從下往上偷翻了老師一眼,心里卻有些得意——我有顆聰明的腦袋!
村里的男孩子玩打仗,我主意最多,也敢斗狠,比我大兩三歲的也聽我的。五年級的暑假,打了三天的仗,我贏得無趣了,就說要上后山。
有人畏縮起來——“老先兒”說小孩兒上后山,會丟魂兒。
我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不怕。我跟著‘老先兒上過后山,半山腰的山壁上有扇門,我看見他開門進去,進到山石里去了……”
看到一片瞪大的眼睛和微張的嘴巴,我笑起來,揮手喊了聲“走”,領著十幾個小子一氣兒跑到了后山半山腰那扇破舊的木門前。門上掛著生銹的掛鎖,門邊還貼著一副字跡模糊捎了色的紅紙對聯。我尋了塊石頭,砸斷了門鼻兒,推開門:從山石里鑿出來的淺淺的半間房,一個黑乎乎的面容模糊的泥胎,身上披著臟兮兮的紅綢子,地上斑駁的搪瓷盆里積著香灰,旁邊有磚頭壓著的黃表紙。我跳進屋去,回頭看看身后探頭探腦并未跟進來的伙伴,轉臉踢了踢搪瓷盆,飛起一腳踹歪了那泥像。在一陣充滿敬畏和驚恐的復雜聲息中,我呼嘯著奔跑下山,胸口長滿自大與狂喜,嘴里不斷發出吼叫聲,大笑連連。他們都跟著我跑,叫,笑……
當晚有個小子起了高燒,他哥哭著說了白天的事,他家的爺爺奶奶叫來了“老先兒”。聽完原委,“老先兒”撲騰一下倒在了地上,渾身抽搐,然后起來尖聲細氣地說了一番話,話傳出去,把村里那些老頭老婆嚇個半死……這些我都是后來才知道的。那晚我照舊睡得黑甜,一覺睡到次日天大亮,起來撒泡尿,站在院子里扯著脖子叫:“奶——餓!”
奶奶去給我媽打電話了,媽媽回來接走了我。我想,神鬼仙靈若真的存在,也必然不是按照人的邏輯行事的,被我踹歪泥像的那位,不僅投拿走我的魂兒,反而把我送進了省城,順便還給我開了個竅,換了眼目。
城市在我眼里變得如此分明,密匝匝飽和犯沖的色彩撞過來,呼吸一陣急促,心臟跟著膨脹,帶著微微的讓人愉快的疼……
我進了省城北郊一所半軍事化管理的中學,喊著口號跑操,攥著拳頭做題。自己是在一場大的打仗游戲里,一定要打贏!剛進校的時候,同班同學在食堂被高年級的欺負,我沖上去保護他。班主任批評我不該打架,又說我有正義感,沒過幾天,讓我做紀律委員。學校每周只放周日半天假。媽媽打工的餐巾廠在西南郊,她在附近的城中村租了半間房。除了換季拿衣服,或者正好趕上爸爸回家,平時周日我都不回去,而是坐兩站公交車去電影公司的那家內部放映廳。這是我偶然發現的寶地——十塊錢就能看兩部老片子,看完在門口小攤上吃一碗砂鍋面,心滿意足。回學校的公交車上,想起童年鄉村的日夜,亮暗都成了一團夢影。車窗外流動的燈影,真實而美麗,但我已見過更為神奇的光影——透過銀幕,可以窺見未來……
中學六年,我過得辛苦,也過得痛快。我考上了省師范大學的傳媒學院,影視編導專業。我想,我算是打贏了。
上了大學,我有更多的時間獨自在那個龐大的城市里游弋,想象著那些不知所以的空間。我開始喜歡城市——斑斕的色彩、潮水般的車流、繁復變幻的景物,有那么多不曾了解的空間等著我闖進去,無數匪夷所思、意味無窮的故事等著遇見我……
中學同學都是和我差不多的家庭出來的,大學同學就不一樣了。我們學校雖然不在什么“985”或者“211”的名單上,但也是第一批錄取的正經本科。我的世界變大了,復雜了,想想,世界本就如此,以前只是自己待在小小的“取景框”里,看不見外面。不過畢竟是在校園里,同學之間總體來說還算相安無事,非洲草原水源邊的那種相安無事——吃飽的獅子與同來飲水的羚羊、角馬,張著嘴的鱷魚與在它嘴里跳躍的“牙簽鳥”——短暫而脆弱的恬靜時光。
我這只來自底層的“狐貍”與一只不愿上進的“野豬”成了朋友。大三那年暑假,我們倆約著去了北京,通過他的一位親戚,進了家國字頭的影視集團做實習生。大四那年的春節,爸媽和我一起回老家過年,初三那天去縣城表舅家串親戚,回村之前我們三口人去看了場電影。賀歲檔大片,龍標后面出現了我實習的影視集團的標志,媽媽握住了我的手,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她在笑——她和我確認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那秘密是關于未來的、尚未揭曉的答案,但她已然從命運的各種提示中猜個大概,那是讓人歡喜不已的答案,她的笑里充滿了希冀……
媽媽再也沒有那樣笑過—一我立刻勒住思緒,吸口氣,慢慢吐出來,溫熱的出息里,滿是消融了媽媽笑靨的悲哀……
顯示器屏幕上已經能看到所有攝像頭傳來的影像:大門外,客廳,餐廳,廚房,臥室和衛生間。衛生間沒有窗戶,我開燈進去,找到拖把、水桶、抹布,簡單打掃了一下,收拾出自己活動睡覺的地方。干完活,渾身汗液,著了灰塵,癢癢的,我決定洗個澡。衛生間的監控器調整一下角度,馬桶和淋浴房就拍不到,使用完我還會調回去—一衛生間是重點監控的地方,這是從恐怖片學來的。
回到客廳,天空還未收盡白日的光線,暮靄已經罩了半空。暖黃冷藍的燈,一盞盞點亮遠近樓宇的窗戶。
我帶來的小風扇在茶幾上嗡嗡地轉著腦袋,風吹過叉微微冒了汗意的后背,感覺很舒服。我看著遠處樓群的那些窗戶,帶著一絲漠然的荒誕感,想著那摞在一起的千家萬戶,那摞著的一格一格空間,盛放著男女貓狗花鳥魚蟲的悲歡哀樂……他們把這一格稱為一“家”。
山東半島上那個普通縣城某個類似的格子樓里,爸媽也有這么一個家。我已經快三年沒有回去了。二十多年來,爸爸一直和人合伙兒跑大車,后來超載罰得太厲害,他們干不成了,就賣了車散伙。國外訂單取消,媽媽干活的工廠也停產了,老板說讓回家等通知。爸媽商量了一下,想想年紀,就回了老家縣城,求過當了物業公司經理的表舅,弄了個小區的便利店,算是安頓下來。過了兩年,小區有合適的二手房,他們想買,但又想著該為我買房攢錢,跟我商量,我立刻打了一筆錢到媽媽的卡上。爸媽把房子買在了我名下,按揭貸款的時間長,每個月的房貸也少——他們來還,不讓我管。
春節我回家過年,媽媽作為那個格子的實權人,坐在貫徹她意志的金碧輝煌的簇新裝潢中間,掰著手指頭數給我聽:“還有四宗子大事,你爺爺一宗,你奶奶一宗,你兩宗,結婚、生孩子,做完,我就沒事兒了。”
她還在笑,但是笑得有些惴惴不安,看著我的臉色,希望能得到某種回應。我笑笑,握了握她的手,什么也沒說。媽媽的四宗大事,都不用急。爺爺奶奶身體很好,爸媽的地流轉出去了,爺爺奶奶的地種了菜,爸爸隔幾天回去,照顧他們,把收的菜帶到縣城,在自家店里賣。與我有關的兩宗大事,相當長的時間內,我認為都不會發生。爸媽把主臥留給了我。雙人床上鋪著大紅絨面鴛鴦戲水的床罩,綠荷紅蓮彩鴛鴦,刺激得眼睛發澀,我揉了揉眼睛,說我住小房間。
我只在那格子里待了幾天,再也沒有回去過,接下去這兩年有各種防疫的規定,倒免了我撒謊。爸媽并不確切知道,但也隱隱能感覺到,我身上大概發生了什么事,問,我只說沒事兒,都挺好的。買房時我大大咧咧地給出的那筆錢,也算是顆定心丸,他們只是提醒我:別太累,身體要緊,有壓力自己要會排解,不行咱回家……我就笑他們“大都市崩潰的年輕人”之類的短視頻看多了,說自己身體好心態好,沒事兒。他們也笑,笑是笑,可還是茫然地擔憂著。
茫然地擔憂著,也茫然地希冀著,不會絕望。他們辛勞一生,這點兒想象的安慰,我總該給他們——何況我能給他們的,也只有這點兒想象的可能了。
暮色四合,我沒急著開燈,從窗前踱回沙發,在黑暗里坐著。今天只剩下兩件事,吃和睡。吃,不是很餓;睡,顯然還不困。顯示器屏幕上暗淡一片,忽然亮起了一塊,來自裝在貓眼上的攝像頭:鄰家回來人了,開門,聲控燈亮起,我看到一個纖瘦的女子背影。她似乎是醉了,晃晃悠悠的,鑰匙嘩啦掉到地上,不去撿,趴在門上。這個點就醉了?看清她后背抖動,我恍然——她不是醉了,而是在哭……
我走到貓眼后,默默地看著她的背影。不敢妄斷她的年紀,沒有衰老的痕跡,但低垂松散的發髻和撐在暗紅色防盜門上筋脈凸顯的手背,似乎也說明不再年輕,煙灰色的絲質吊帶裙襯得肌膚越發蒼白,裸露出一段脊椎,骨節歷歷可數……
樓道里的聲控燈滅了,我回到沙發坐下。顯示器上的她,成了深灰色的人形輪廓,慢慢地蹲下,撿起鑰匙,開門進去。關門的瞬間,燈又亮起,照著空無一人的樓道。
我盯著屏幕上的那塊亮,怔了—會兒。亮消失了,我起身開了屋里的燈,坐在沙發上拿起手機點了晚餐。等外賣的工夫,刷了會兒手機:美國的導彈打死了“基地”組織頭目扎瓦希里;艾略特說,波德萊爾比我們想象得更偉大;令箭荷花,大花重瓣,靜美盛開,一如曇花,日日是好日;“夏至三庚數頭伏”,今年的三伏有四十天;蒜農落淚,10萬斤大蒜即將爛在地里,5斤9.9元包郵,等你來拯救;綠色羅勒葉、奶酪意面,白色餐盤下壓著一張醒目的意大利餐廳的精美菜單;傳播創新與未來媒體實驗平臺主任說,需防范元宇宙泡沫化;一只抽煙的“哈士奇”說,你總覺得負重前行,很可能是有人騎在你脖子上歲月靜好。
最后這句調皮話讓我看笑了,這時晚餐也到了。一碗牛肉面、一聽啤酒,看了兩段搞笑視頻就吃完了。我收拾了下樓丟垃圾,樓道的墻壁上涂滿黑紅兩色的小廣告,粘貼著大大小小的紙張:尋狗啟事,消防警示,“反詐APP”宣傳畫,物業費催交條……墻角有一攤黃褐色污漬,發出刺鼻的氣味,我緊走兩步出了樓洞,長出一口氣。
紫薇和木槿都開了花,暮色里辨不出那花色的濃淡,遛狗的人在交談,追打玩鬧的孩子們發出尖厲的笑聲,匆匆回家的女人拎著勒手指的購物袋,最上面塞著的一蓬莧菜晃得如在狂風中亂舞。又是那種漠然的荒誕感。悠閑與匆忙,無聲地哭與尖聲地笑,安穩的家與疹人的宅子,并置,重疊,轉換,一時竟都變得似是而非。
爸媽總覺得我身上發生了什么大事,事實恰恰相反。
到北京十年了,我的經歷乏善可陳。沒遇上奇跡般的好事,也沒遇上慘絕人寰的壞事,自己身心健康,家里爸媽也平安無事。活著哪有不辛苦的?都不算事兒,那也就無事了。
無事,便不生非。
我站在樓下,身旁不時有人匆匆走過,回到自己的格子里去。空氣依舊溫熱,似乎比白天黏稠。那是這個城市上空升騰了一天的欲念與辛勞在緩緩地、疲憊地下落,落到了口鼻處,讓人呼吸領受那尚未凝固的不可名狀的悲哀,即便在深夜冷凝成了淚水。又一個白天到來的時候,新的期望又再次蒸騰上升。
期望讓人不安,不安就更加焦灼地奔忙,一如我前些年。
那幾年,凡是對某事生出期望,那份不安就變得強烈。自己又總忍不住生出期望,時不時周圍的人也逗引得那期望更加強烈。實習單位的部門總監,就職公司的人事同事、前輩,甚至萍水相逢大幾歲的陌生人,都告訴我:好好干,年輕,人生充滿了各種可能,抓住機會就能改變命運……
我被蠱惑出一種幻覺,自己是在更大的一場打仗游戲里了。咬牙攥拳,苦學苦練,自己給自己喊著口號,戰略明確、戰術靈活,遇友結盟、遇敵亮劍,自以為有勇有謀,敢打敢拼;感受過團隊喝慶功酒時的豪情萬丈,體會過上司賞識時的熱血澎湃,得到過機會,換過兩次工作……最后發現一切都不過是自己的內心大戲,成敗得失是別人的,好事壞事也是別人的,和我無關。
有一種奇怪的不可解的感覺——我好像在這個游戲里,又好像不在這個游戲里——這是怎么回事?
我這次主動拉大取景框看周遭的世界。看清楚了,自己只是大全景里的一個像素,即便我手舞足蹈、上躥下跳地給自己加戲,憑我一己之力是挪不動的。在被劃定的像素格子里跳來跳去,內心折騰得升天入地,焦灼不安如強酸,點點滴滴地腐蝕著五臟六腑……不過是自己哄自己玩兒,角色的位置早定了。
看清楚那份痛苦不過徒勞,自己就哄不住自己了,別人自然更哄不住了。就算有人再說什么,心里也不會生出什么期望——空歡喜過幾次以后,連空的歡喜也不大容易生出來了。
倒也沒有因此頹唐——頹唐原是奢侈的,并不是我這樣出身的孩子該有的姿態。爸媽謀生不易,辛勞,堅忍,始終懷抱期望——我越來越欽敬他們。我本該有個弟弟。媽媽懷孕時正在一家箱包廠干活,懷到六個月,胎兒沒了心跳,做引產的時候又出了差錯,很難再懷孕了。她手術后回鄉下休養過幾個月,我當時滿山瘋跑,根本不能理解奶奶出來進去、唉聲嘆氣地嘟囔“太單了”是什么意思。現在倒是深深體會了這個“單”字所彌散出的無力感。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四個人把期望栽在我身上。他們沒什么奢望,也并不真的指望我給予他們什么,只是希望我度過正常的人生,不似他們那般辛勞艱難。可惜,就連這如田邊馬齒莧般的期望,栽在這么個單薄無依的“我”身上,終也是活不了……
我有過一個女朋友,公司同事,北京人,父母都是大學老師。那是我換到第二家公司,上班第一天就看到她。頭發短得像男生,尖尖的下巴,圓圓的黑框眼鏡,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帶著幾分好奇和疑問,看著平平無奇的我。我忽然呼吸急促起來。后來我發現,那是她慣常的表情,并不是對我有特殊的興趣,但我還是愛上了她。判若云泥的出身并沒讓我氣餒,反而起了跟自己斗狠的心志,更加熾熱瘋狂地追求她。她感動了。追了兩年,我們在一起半年。她也告訴了父母。她父母明智得體,利弊得失說完,隨她去。沒有障礙,我就算想斗狠都不知道該和誰斗了。每次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和我商量未來,我都會陡然升起一陣煩躁,然后沉默。我能說什么?自欺欺人的夢話,我沒臉說,說了,她也不會信,就算她信,那些夢話也不會變成現實……拉扯了一陣子,彼此都心力交瘁。我提出了分手。她一臉難以置信。分手后一個月,她還是不能相信,來找我,流著淚抱著我,問我,那個那么愛她的男生,怎么不見了?
我第一次心里生出了漠然的荒誕感。她依舊是她,青檸洗發水的香氣依舊,溫軟的身體依舊,我卻毫無反應。我對她的愛,熄滅了。不僅如此,我身體里與她有關的一切,都熄滅了。我不知道是休眠還是壞死,抑或是,我對自己的情志欲念,完成了一次意識閹割……我也無法確切解釋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電光石火的一念反轉,沉重的肉身,一下變輕了。
那是二0一九年春節前的事,此刻想來,猶如前世。
我回到了7樓C室,顯示器上所有的畫面都很安靜,我用電腦看了回放,自然是無事發生。我追著靈異事件跑了兩三年,從來沒有遇到過真正的“異事”,也許,即便有,我們也是見不到的。
至于見不到的原因,總能找到各種故事給你解釋,人類最擅長的事,就是給出解釋,給別人,也給自己。當我看了太多的解釋之后,甚至這兩年都靠解釋“靈異事件”為生,內心里,卻不愿意再聽任何解釋了。
和女友分手后,我就打算離開公司。沒想到人事部先找我談話了。行業寒冬,公司裁員,不止我一個,是一批人。我沒多說什么,拿著補償金離開了。
網上撒了無數的簡歷,都沒回音,想想也正常。找不到,索性也就不找了。我此前在“小破站”(某視頻網站)做過—個視頻號,原本想拍現實中的“靈異事件”,就回老家拍了“‘老先兒下神”傳上去,后來工作一忙,就丟下沒再弄。此時翻出來看看,竟然也有幾萬播放量。我生出了靠手藝吃飯的念頭,想著可以認真做個“阿婆主”。
最初自然不會有什么收入,我把離職補償金和此前的積蓄都給了爸媽,但也沒有就此忍饑挨餓。靠著以前的熟人朋友進了劇組,有活兒叫一叫,多是三天五天的雜活,零七碎八,饑一頓飽一頓地過著,卻覺得安心。沒活兒的日子,就好好地練手藝。干活,吃飯,干活,心無雜念,一個手藝人的日子本就該如此簡單。
我在網上扒各種“都市傳說”,有合適的就用,沒合適的就自己編。《女巫布萊爾》的畫面風格,加上制造恐怖氣氛的技巧,用手機拍起來并不難。我本是男中音,壓著嗓子講述驚悚故事,最后恢復本嗓,給出合乎科學精神和理性邏輯的解釋。我做得興味盎然,粉絲數過萬的那天,我還有點兒開心。當然,這離真正靠手藝吃飯,還有很長的路。
“小破站”是個神奇的地方,聚集著各種明白人,解釋著一切,這里是意見的農貿市場,擠擠插插都是攤兒,規規矩矩待在各自分區的檔位后吆喝兜售五顏六色的觀念、酸甜苦辣的情緒:生肉熟肉,鮮菜腌菜,水果干果,雞湯雞血……我被告知,兩年前是做“阿婆主”的最好時間,現在已經人擠人很難再出頭了。平臺的播放量獎勵也下調了,哪兒哪兒都看不到頭兒……我聽了這話只是一笑,如果我早生二十年,還能趕上大學生分配帶編制的工作呢!
二0二0年,雜活也都沒了。從春節開始,幾個月窩在屋里,我不得已又開了一個驚悚懸疑電影的經典系列,從愛倫·坡到丹·布朗。雖然同類視頻不少,但還是有人看,好歹有點兒學院背景,除了講清楚故事,還有鏡頭語言分析,有原著的加上改編對比,每期十幾萬的播放量還是有的,粉絲數也在一點點地漲。粗茶淡飯,加上食不求飽,我也活下來了。
在這戶“兇宅”里待著也無事,我又看了看自己的視頻號,最新上傳的這期做了口碑佳作西班牙電影《看不見的客人》,對比了翻拍的意大利版《死無對證》和印度版《復仇》,中國版也在路上了,根據新聞放出來的內容,望天打卦式地預言了可能的翻拍思路……播放量一般,經典系列的表現一般都不如實拍系列,我也更喜歡做實拍。這次“兇宅試住”可以好好做一期。只是實拍的產出有限,所以經典系列也不能放棄。我整理了一些素材,覺得有些累了,起身在房里梭巡了一圈,把小風扇挪進小臥室,在它的嗡嗡聲中關燈躺下。
我不想使用這家積塵多年的空調,窗戶開著,睡前又刷起手機,看看我關注的同行。“行走的張太醫”這個號六年來只干一件事,用心理學知識解釋《后宮·甄嬛傳》,粉絲數跟我差不多,日子卻好過很多,分析回避型人格的沈眉莊時順帶賣一款卸妝水,分析完果郡王的“閹割焦慮”后推銷一款輕奢時尚男表……我就拿不到這些廣告。“糊涂子”這個視頻號不靠廣告,他起步時間和我差不多,就是一個人對著攝像頭呶呶不休,主要講哲學理論,兼社會現象分析,滿口都是“物自體”“大他者”之類的學術概念,此時竟有了六七十萬的粉絲,自己賣自己的周邊:“以太”蘇打水,印著“人是萬物的尺度”“忒修斯之船”之類話的T恤衫……有種天上地下唯他最明白的勁兒,罵一切糊涂蟲。我并非覺得他說得對,卻喜歡看他罵人,也喜歡看哲學區別的“阿婆主”罵他。我不喜歡聽解釋,喜歡看別人吵架。
最新一期的視頻標題—一《向小布爾喬亞的手工業烏托邦宣戰!》帶著濃濃的火藥味。他所謂“小布爾喬亞的手工業烏托邦”,就是我那靠手藝吃飯的人生夢想。很多人都有類似的夢想,“小破站”就是我們這種人的大本營。“糊涂子”說,我們不過是一群二十一世紀的“駱駝祥子”,懷揣著買一輛自己的車好好拉的幻夢,若不成為“資本的倀鬼”,最后只能是“個人主義的末路鬼”……就算你處于食物鏈底端,大魚吃小魚,但無數的小魚可以團結起來,編隊組成“巨魚”去嚇大魚……寂靜的屋里,他激越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刺耳。我關掉了視頻。除了為虎作倀和墮落,或者響應“糊涂子”的號召,組成那個鬼影般的“巨魚”,失掉夢想的“祥子”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我看不到什么路。
無路可走,心會慌。平時只是一種惘惘的威脅——遠在天際游蕩的烏云,不抬頭去看,也不大會去想,卻可能在某個瞬間因著某事,譬如一只橘貓的貓糧沒了,突然發作成為恐慌癥。
今年春天,四個男生合租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和那只橘貓。兩個男生春節回家過年的時候就退租了,春節過后也并沒有新的租客進來。養橘貓的那位去上海出差,被困在了那里。本來天天和我視頻,主要是給貓“主子”請安。后來一連幾天沒消息,我打過去,沒人接,不知道遇上了什么事兒。
沒過兩天,我所在的這個小區也封了。
小區是突然被封的。我睡得實在,早上睜眼才看見半夜發的通知,說是有了“密接”,只封一周,快遞和外賣暫停,生活不用擔心,物業安排人送菜。
那只大胖橘貓趴在地板上,用爪子哐啷哐啷地弄著自己的空食盆,這是它每天必行的儀式。我也習慣性地走過去給它抓貓糧,手指觸到了袋底,拎起來晃晃,只剩一把了!突然心底一慌,立刻去檢查自己的存糧:半箱泡面,冰箱里有咸菜和辣醬,十幾個雞蛋。吁出口氣,抓了半把貓糧丟到食盆里,拿起電話又聯系貓主人,依舊聯系不上。我頹然放下手機,巨大的不安如潮水般洶涌而來,吞沒了我。
室內一片安靜,只有輕微的貓糧顆粒破碎的聲音,那只橘貓不緊不慢地吃著自己的早餐。“吃吧吃吧,明天就沒的吃啦!”我對它說。
它抬起頭,光盯著我。我滑坐到地板上,問:“要是最后什么都沒了,咱倆誰吃誰呢?”
琥珀般的兩顆眼珠放出綠光,它歪了歪頭,似乎對我的威脅毫不在意,低下頭,繼續優雅進食。
這只兩歲的公貓在做了閹割手術之后,就日漸肥碩,行動遲緩,配著奢華的皮毛,越發顯得雍容而淡定。吃完食盆里的貓糧,它走到落地窗前趴下。
我靠著沙發,看著無知無識的橘貓,心內騰然而起一線灼灼的焦慮,從左肋下躥出,迅速攫住整個胸腔。額頭冷汗涔涔,體內卻火燒火燎起來……
接下來數日,人繼續恐慌,貓依舊淡定。它照例每早用爪子哐啷哐啷地弄自己的空食盆,食盆里的食物變成了一撮煮軟的泡面,拌著碾碎的半個蛋黃。它并沒挑剔,聞了聞,照舊不疾不徐地優雅進食。
貓的淡定,封印了我的焦慮,沒有熄滅,卻不再燃燒。我起念做一期名為《大橘禪師》的視頻,虛構了一次略帶靈異色彩的領悟。
在視頻的結尾,第八日,小區解封了,室友也聯系上了,他給橘貓網購的貓糧貓零食已經送達了。橘貓數日來吃我的粗食,受了委屈,貓主人命我給他的貓主子開一聽貓罐頭。食盆里現在放的是產自新西蘭的奶糕三文魚,橘貓依舊吃得不慌不忙。我靠著沙發,默默地看著它粉紅色的小舌頭,一下一下舔食著那來自南太平洋的魚肉……
我在旁白中說:“大橘是從流浪貓救助中心被領養回來的,它似乎知道榮辱福禍皆無常,顛沛流離、舒適安逸,都是一時,除了接受,毫無掌控的可能。但大橘從不憂慮,每日必做的功課就是晨昏時,把自己的空食盆撥弄得哐哐作響,‘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然后如承大事,虔敬莊嚴地進食,無論食盆中放置的是什么食物……這只橘貓啟示我放棄妄念,盡力過好每一日。我是一個創作者,用鏡頭畫面講故事,那些我眼中的奇妙故事,安慰了我,我希望也能安慰到觀看的人,讓我們暫免于恐懼和焦慮……”
這些當然都是謊話,自己都不信,又哪里指望別人信?視頻上傳后,看到有人笑我:“你這樣的號也開始灌雞湯了?看在大橘顏值的分上,給你個‘一鍵三連吧。”我看后笑笑,不生氣,還很感謝,畢竟是衣食父母。
日子還得過,急性發作的恐慌癥又成了心底惘惘的威脅,退回到天邊飄著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會烏云罩頂,霹靂雷鳴……
我關掉了視頻。失去屏幕的光照,眼角余光瞥見一抹灰白的人影,懸浮在幽暗的空中……我心里一驚,丟了手機坐起來,隨即為自己的大驚小怪感到可笑——黑暗中窗玻璃成了鏡子,折射出隔壁陽臺上的情形,陽臺沒有封,那鄰家女子放下了發髻,穿著一件寬松的大T恤,正扶欄遠眺……
虛驚一場,我打著哈欠躺下了。鏡子,是我用以解釋“眼見為虛”型事件的一種基本答案——這是萬物皆可為鏡的世界。
去年夏天有人在微博上發了一則十五秒的錄像:對面35樓窗外,一個飄在空中的長發女子,推窗進了一戶人家……
我搜到這條微博的時候已經是今年春天。那畫面著實詭異:烏云翻滾的天空,鐵黑色的云團縫隙間,卻有亮白四射的光,女子的身形也頗為清晰,裙擺融進一片白光,高樓拍得很實在,沒有修過的痕跡……一幀一幀暫停看了幾遍錄像,我差不多想到了答案。于是私信博主,了解事發當時的各種情況。等到能出門了,我收拾東西去了現場,印證自己的猜想。
我不僅見到了博主,還見到了被拍那家的男主人。他把出租兩年的房子收回,裝修完準備自住,還沒搬進去。是他妻子看到的錄像,認出了是自己家,聯想到買房時,賣方是夫妻離婚,分割財產,辦過戶的時候,是女方妹妹來辦的手續,說姐姐查出了大病。妻子疑心那女人如今或許不在了,讓售房中介去查實,很不幸,果然是去世了。男主人本來不信邪,強硬著搬了家,結果妻子住進去就噩夢連連,血壓升高……男主人唉聲嘆氣地說,封建迷信那套也弄了,妻子還是疑神疑鬼,更加荒唐的是,猜忌他有了外心,有的沒的,鬧了個昏天黑地。男主人沒辦法,只得收拾了衣物,跟著妻子擠到了岳父岳母那里。
我隨他到了空置半年多的家里,提出在那里住一晚上,看看是否真會遇到什么。這是劇本,我料定不會發生任何事。午夜十二點,翌日凌晨三點,我兩次起來查看了臥室、衛生間、廚房,特別是陽臺……自然是一夜無事。
次日,我在男主人的陪同下,給女主人看了前一夜的錄像,同時也向她解釋了那十五秒錄像的成因:夏日黃昏,雷雨后放晴,高樓與地面之間存在溫差和濕度差,復雜的光線折射把遠處某家陽臺上的情形“搬”到了他們家的窗外,形成了小規模的“海市蜃樓”……
男主人千恩萬謝,塞給我一個紅包,我笑笑收下。紅包里面封了兩千塊錢,正好用來還合租的伙伴替我墊付的這一季的房租。
這期名為《“貞子”要回家》的視頻,我做得很精細,特別是最后關于“蜃景”的部分,我用實驗模擬了反復折射的光線如何“搬運”景象的過程,“海市蜃樓”成像更為復雜,也更奇妙。實驗部分被很多短視頻號盜用轉發,客觀上替我做了宣傳。我不僅收獲了尋路而來的粉絲,還破天荒地得到了商業贊助,那家房產中介還算有名,我在電梯里見過他們的廣告。最初他們的品牌運營團隊中負責新媒體運營的總監和我聯系,我還認為是詐騙電話,只等著他說要先交保證金之類的話就掛斷。沒想到是真的。意外之喜,解了我當時的困頓。一個金色的肥皂泡從我水波不興許久的心底升起來:看來靠手藝吃飯的夢想,要成真了?
簽了為期一年的廣告合同,錢不多,但對我來說已然夠過上安穩日子了。還沒安穩兩個月,這家公司就“爆雷”了,大老板跑路,下坑租客,上坑房東,也坑了自己的員工。跟我聯系的那位總監,還算靠譜,打電話給我,說把我加在了違約索賠合作方名單上,不過也說,能拿到賠償的可能性很小。他現在也沒了薪水,還有一堆未了的合同麻煩要處理,我反而安慰了他半天。
一來二去成了朋友。他換了新東家,接手的房源中有這套“兇宅”,立刻就想到了我,于是我也就有了這個一天兩夜的試住工作。
破,是肥皂泡的應有之義。誰見過不破的肥皂泡?
我會這么想,但我也知道,這么想是不對的。
肥皂泡容易破,只是這顆行星上的物理現象,決定這種現象出現的力量并非不能改變!重力,拉普拉斯壓力,熱傳導,蒸發,等等。這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在那個貫徹了新原理的物理空間里,肥皂泡就沒那么容易破。
我又想起了“糊涂子”視頻里關于小魚變“巨魚”的話,暗笑了一下,老舍先生要是招呼無數只“駱駝”聯合起來,那該會變成“哥斯拉”吧?只是,八十多年前的祥子,不看《駱駝祥子》,而我們這些二十一世紀的“祥子”,個個讀過《駱駝祥子》……
睡意襲來,思緒就纏繞在一起,越來越黏稠,最后成了混沌。睡夢中似乎有音樂聲,忽遠忽近的……一夜安眠,次日早上醒來,我查看監控錄像,特別留意了臥室,我把窗戶的部分定格放大來看,嚇出了一身冷汗:雖然模糊得只能看到大致輪廓,但那個憑欄遠眺的鄰家女人,后來競坐到了欄桿上,晃晃悠悠,手里的酒杯掉了下去……她最后是向內反倒的,也許是出于求生的本能。
應該是沒有出事——我還是跑到臥室看了看窗外,毫無異狀。第二天是中元節,這是總監特意選的日子,更具說服力。這天是工作日,我一直留意著鄰家,門一次都沒有開。她不需要上班嗎?我有些不安,猶豫著要不要做些什么,但又沒有什么不落痕跡的理由去多管閑事。
到了晚上,我沒有辦法安睡,盯著鄰家的陽臺,沒有人影。我起來在屋里走了走,又回去躺下,迷糊了一會兒,始終沒能睡太沉。晨曦透過窗子,照醒了我,起來查看監控錄像,自然無事,隔壁女子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日影漸高,不過仍不到七點,我決定出門去吃早餐。
站在樓梯間,看著相鄰的D室房門——不像別家貼著對聯、福字,暗紅色亮漆的防盜門千干凈凈,能照出我的影子,與貓眼等高的門框處,有一個小巧的橢圓形門鈴,中間那凹印的形狀,似乎在召喚我的手指……
將醒未醒。時間是柔軟輕薄的絲被,擁著過去和未來所有的身體和意識。
飽足的嬰兒軀體偎依在醞釀睡意的懷里,一抹微笑出現在唇邊,那笑是拂過水面的惠風,不會驚擾青圓新荷、池柳暗綠……安靜的顏色和形狀,依舊在與睡意溫存,那微笑卻牽帶出了什么……未被命名的情緒的種子,從身體深處慢慢上浮,幾乎是透明的,像桃花水母,從幽暗處無聲地開張閉合,浮向光亮,纖細的觸須鉆出了那時間絲被的邊縫,觸碰到了一點兒涼——
那涼屬于清冽的花氣:童年每個四月,開在庭院里的梔子;十九歲那年五月,陌生水邊的菖蒲;二三十歲的很多夏日,清晨道旁的合歡;不惑之年某個冬夜,月下的蠟梅;耄耋之年某個春盡日午后,細雨中鄰家的薔薇……
那點兒涼鉆到眼皮下面去了,眼皮有些不安地抖動著。薔薇,小小的粉色、白色的花朵,消融進越來越亮的光……時間絲被退到虛空中去了,某個意識被孤單地丟到了光亮之中,遲鈍、緩慢地打量著周遭,辨析著——此身彼身,何年何處……
這初醒的片刻,透明的情緒種子裂開,散成無數的念頭。那些還未落進語言里去的念頭,落英繽紛,像大株的西府海棠或山櫻無風時花落……意識盯著一片淺紅漸至淡白的花瓣,嬰兒指頭肚兒般大小,小粉蝶半翼翅膀般輕重,在空中回旋往復……
自在飛花輕似夢——花瓣下落的曲線如風箏線一般牽在它的身后,纖細卻清晰。花落,一片輕薄花瓣和這顆近六十萬億億噸的行星在角力;做夢,纖細脆弱的自我在人類積淀百萬年的意識之海中沉浮。飛花與夢,何曾自在……
念頭落進了語言,意識就落進了身體,感官帶來了現實的世界。
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光線,坐起來,深深地吸口氣,緩緩吐出來,靠著一呼一吸,意識確認著對這個成熟的雌性人類身體的掌控——她睜開了眼睛,把右手舉到了口鼻處,溫熱的氣流撞上去,手背上的肌膚癢癢的。她盯著那手,纖細,白皙,瑩潤。豆蔻年華,少女的手無須修飾,透明甲質映出血色,指甲就成了粉色的珍珠。翻轉手背,四指半扣,小指微翹,像朵剛拆了一瓣的素心蘭花,怯怯地猶豫著,似伸非伸,仿佛在擔心著,無物的空氣中藏著不可見的異獸,生著金剛鸚鵡的喙,以蘭花為食。她猛地縮回右手,左手用力地握住——用左手確認右手并未變成那不可見異獸的食物。她又倒在榻榻米的蒲草墊子上,手覆上了額頭,眼睛再度閉合,幽幽的蘭香從虛空中繚繞而來……
一絲疼痛,那獸叼住了她的右手小指,她不敢動。那獸就蹲在她臉的上方,大型貓科動物般的軀體,皮毛絲滑的尾巴來回擺動,一下一下敲著她的胸口,閉著眼睛,依然會有光穿過眼皮抵達她的視網膜,斑駁的色斑匯聚成巨大的姜黃色鳥喙,吞下了一小節粉色的手指……
少女的手,幽蘭的香,與空中那不可見的異獸一樣,都是幻覺。她早就不相信自己的感官了,但除了感官,她又別無依靠。
失去對感官的確信,也就失去了置身世界的真實感。她在半夢半醒、方生方死間跌跌撞撞地存在著。她等著那臆想卻真實的疼痛慢慢消散。睜開眼睛,她需要一串黑色的印刷體數字來幫她校準這個“別人的世界”里的時間。
這場酒精和藥物帶來的沉睡,用了“別人的世界”里的二十八個小時。在她的世界里,只是一瞬,也是一生。她想回到自己的世界。在那里,時間不是一串不斷前進的黑色印刷體數字;在那里,時間澄澈清明……
門鈴聲,那是略顯失真的《致愛麗絲》。長久未換的電池發出的孱弱電力,讓所有的音符都哆嗦著,隨時要從樂譜上墜下。她幾乎忘記了門鈴的存在——怎么還會需要門鈴呢?她有些感慨……
短暫的沉默帶著等待的意味,哆嗉的門鈴聲又響了起來。這次,《致愛麗絲》還沒有哆嗦完最初的幾個音符,就成了噪聲。然后,喑啞了。
敲門聲,斷斷續續,不焦灼,帶著耐心和試探,咚咚咚,咚咚咚……
會是誰呢?
這一念竟然讓她的肢體中涌進血液,肌肉收縮,她有了起身的力量和愿望。
咚咚咚,咚咚咚,敲門聲還在繼續。
她決定姑且相信一次自己的聽覺,套上寬大如袍的T恤走到門邊,輕聲問了句:“誰啊?”
“哦——”年輕的男聲,略帶釋然地舒了口氣,隨即笑了一下,“您在呢!我住您隔壁,過來打個招呼。”
她怔了一下,隔壁的C室空三年多了……從貓眼看過去,門外的男子穿著白T恤、牛仔褲,略黑,精瘦,身量不高,純然陌生的面龐,但那面龐上的笑認得她似的——不僅認得,還深知她的一切……她有些恍惚,呆立著。那男子笑著說:“不該這么早打擾您。沒什么事兒,換個方便的時間再聊吧。”
他沖著貓眼揮了揮手,仿佛知道她就站在門后。
她看著他走進電梯,叮的一聲,電梯門合上,被貓眼局限的視野有一圈變形的弧線,視野內空空蕩蕩,剛才的一幕仿佛是她的幻覺。
她有些不甘心地開了門,空無一人。無法解釋的失望涌上來,讓她覺得羞慚——竟然還會相信……
想帶上門的時候,一張藍色的卡片落下來,落在地上,她愣了一下,蹲下撿起。卡片的正面幾乎被布滿明亮光線的藍色天空占滿,角落有一朵小小的紫羅蘭,紫紅色的花瓣也鉆進了那藍色的背景,對角的空兒中,那明亮的光線里,寫著白色的小字:“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殺戮有時,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拋擲石頭有時,堆聚石頭有時;懷抱有時,放手有時;尋找有時,失落有時;保守有時,舍棄有時;撕裂有時,縫補有時;靜默有時,言語有時;喜愛有時,恨惡有時;爭戰有時,講和有時。現今的事早已有了,將來的事也早已有了,所有已過的事必將重新再來。”
她舉著那張卡片,讀著上面的字,那卡片上明亮的光線是如此真實,以至于她不覺瞇起眼睛……
她不知道敲門男子的來處,但她知道這話的來處,別在門上的卡片,讓她確信,那人來過。
我吃了一屜杭州小籠包外加一碗小餛飩,帶著飽足感,步履輕松地回到了7樓C室。拆除監控設備,收拾自己的東西,活兒算是干完了——按照委托人的要求。把監控錄像上傳到云盤之前,我又大致檢查了一遍,看到最后,我呆住了。
那張翩然落下的藍色卡片,哪里來的?
2022年8月15日完稿于楓舍
2022年8月16日改定于梧窠
注:
①指在某視頻網站上傳作品的視頻號作者,取自英文“up”的諧音。
(計文君,作家,現居北京)
責任編輯:歐陽楓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