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敏慧
《有生》首次發表于《鐘山》2020 年長篇小說A 卷,2021 年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小說以祖奶為主要人物,講述鄉村社會的百年變遷,以如花、毛根、羅包、楊一凡等為次要人物,細描當下鄉村社會的生存百態。一般認為,《有生》以新世紀全球背景下中國文化主體訴求的“當代性”,顯示了對20 世紀90 年代《白鹿原》式“民族秘史”的改寫與轉換。[1]從文本敘事層面看,胡學文《有生》的確以個體的生命成長為出發點,講述 “百年中國的生命秘史”,[2]封面即以時間為視點,通過縱向敘述祖奶的接生史、生育史和勞動史,橫向敘述新世紀的鄉村日常生活,揭示個體生命在生死層面平等的同時描繪鄉村社會變遷的歷史圖景。但單純以歷史為切入點的文本闡釋,會忽略小說中所呈現的空間及其所表達的作家本人的空間意識。《有生》的敘事充滿了濃厚的空間意識,這種空間意識既體現在空間場所的刻意營造上,也體現在空間敘事技巧的使用上。小說中蘊含的空間意識使小說成為作家在敘事藝術探索道路上的成功嘗試。
從文學創作的角度來看,作家的創作都是在創建一個新的世界或者空間,雖然是虛構的,但又是基于現實社會生活的。如果從空間敘事的角度審視作家所創造的世界,那么作為虛擬現實的小說中的空間可以劃分為物質的、心理的、個人的、公共的、消費的、社會的等空間,不同的主體具有不同的空間。這些空間因其功能與結構的不同,成為承載不同意義的符號。
從空間角度看,胡學文《有生》中蘊含著豐富的空間符號,體現了作家獨特的空間意識。在這些空間符號中,最重要的當屬心理空間和社會空間。小說中的心理空間蘊含著個人成長與變化的生命秘史,而社會空間容納了鄉村社會的百年變遷。
心理空間對展現人物性格和推進故事發展具有重要作用。心理空間是一個內部的、主觀的空間,是人的情感和意識對外部世界染色、過濾、變形、編輯后所建構的空間,也是人的內心對外部世界的投射。[3]小說以祖奶的聽覺和觸覺構建祖奶的心理空間,并且以祖奶的意識流動并置歷史空間與現實空間。除了祖奶的心理空間,小說也描寫了其他人物的心理空間,如羊倌、如花、毛根、羅包、楊一凡等,通過探索這些人物的心理空間,進而發掘生命存在的心理秘史。
在探索生命秘史的過程中,胡學文《有生》以人物復雜多樣的心理空間展現個人的心理狀態。小說以如花、毛根、羊倌與祖奶等人物的心理空間,描寫了自我意識缺失與自我意識覺醒的現象。自我意識指個體能夠以自我的意識為主體,認識自己并改善自己。小說以羊倌、如花和毛根的心理空間體現了自我意識缺失的問題,比如羊倌把自己的情感寄托在對自己謀害未遂的前妻身上,如花把自己對死去的丈夫的情感寄托到烏鴉身上,毛根把自己的情感寄托在楊八叉的老婆宋慧身上。這三個人物都把自己的情感和生存動力寄托在不合理的人與動物上,并沒有進行自我意識的覺醒,以自我存在為意識,在自我價值與自我實現層面尋找解決人生困難與挫折的途徑,進而尋找生命存在的意義與價值。但與此同時,小說也以祖奶的自我覺醒的歷程與之形成鮮明的對比。祖奶在經歷親人的死亡之后,對人生失去了希望,因而決定上吊自殺,在上吊的過程中祖奶意識到自己作為接生婆具有把嬰孩安全地接引到世界上的職責,因此祖奶放棄了自殺。在接近死亡的過程中,祖奶自我覺醒了,意識到了自我存在的價值,意識到了生命的價值與意義。
孤獨既是一種生存狀態也是文學作品中的重要主題。胡學文《有生》在展現孤獨問題的同時,試圖以“心理調節器”的方式提出解決孤獨問題的方法。小說中如花的孤獨來源于不被他人接受的行為與觀念,羅包和楊一凡的孤獨則來自無法排解的內在情緒。結婚前如花的孤獨來自家人的冷落,結婚后如花的孤獨來源于無人理解她把垴包山的烏鴉當作錢玉的轉世,并且購買糧食與肉類給垴包山的烏鴉喂食的行為。羅包的孤獨則是來源于麥香的嫌棄和不理解,在孤獨的狀態下羅包成為婚姻的背叛者,與同頻者安敏重新組成了一個家庭。楊一凡的孤獨來自無人傾訴的壓力和憂慮,而這些壓力和憂慮導致楊一凡患有幻聽癥、失眠癥和焦慮癥。在如花、羅包、楊一凡等人物身上可以看到孤獨是人生的一種狀態,但當人一直處于這種狀態時,便產生心理與身體的雙重疾病。面對心理問題,小說以方鴻儒與楊一凡的對話,提出“心理或靈魂調節器”的觀點,也就是用堅定的信仰和個性化的排解方式解決心理問題。
作家以溫和的筆觸論及人在生存中所產生的心理問題,揭示了心理問題產生的原因,提供了解決方法,同時小說通過展現鄉村地區的生存群像,揭示了人對生命本身的迷茫與虛無,表現孤獨的人生狀態。
心理空間關注人的內在問題,社會空間則關注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從社會認識論的角度來看,社會空間是指社會運動的伸張性、廣延性,社會空間實質上就是人的活動的不斷擴展。[4]人在社會中的活動,造成了社會空間的變化與擴展。胡學文《有生》以祖奶這個百歲人物作為社會活動的見證者與銘記者,敘述社會空間中的歷史演進,也以地緣關系和血緣關系串聯如花、毛根、羅包、楊一凡等人物,在展現當下生活的同時揭露鄉村社會中的深層問題。
任何社會空間都有其歷史,一種始終以自然、自然條件為基礎的歷史。[5]胡學文《有生》以祖奶為視角中心“將碎片化的日常社會組織在一起,建構多線條交織的雜亂的生活世界,描述了歷史漩渦中的個體生存境況”[6],描繪了從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到社會主義社會的社會變化,展現了清朝滅亡、軍閥混戰、偽政府執政、抗日戰爭勝利等重要歷史事件。小說以社會空間的歷史變遷為背景,寫出個人與社會變遷的關系,以及社會變遷對個人的影響。民國時期祖奶與父親初到營盤鎮時,購買垴包山的土地進行開荒,在六年的時間里祖奶把貧瘠的土壤變成肥沃的土壤,收獲的糧食可以滿足日常需求。在偽政府統治時期,政府規定大量的土地只能用來種植罌粟花,從而造成了百姓糧食缺少的現象。在新中國成立后的社會中,垴包山的土地分給了宋莊的人,因此土地的使用權回到百姓的手中,百姓可以進行自由種植。小說以垴包山的土地折射出社會變遷及其產生的影響。胡學文《有生》中塑造的廣闊的社會空間,一方面是展現了作家對于對歷史的想象、回憶與銘記,另一方面則是通過土地的變遷展現了社會的發展與進步。
社會歷史的演進體現的是社會與個人之間的互相影響,社會關系則是通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反映鄉村社會的問題。在列斐伏爾看來,空間不僅是物質的存在,也是形式的存在,是社會關系的容器。[7]空間是社會關系的容器,人則是體現社會關系的主體。馬克思主義指出:“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8]社會關系可以分為血緣關系、地緣關系和業緣關系,小說以血緣關系和地緣關系為樞紐,反映了鄉村中存在的社會問題。在血緣關系方面小說以如花和喜鵲的故事揭示了原生家庭帶來的創傷,對個體的性格塑造、價值觀念以及婚姻關系的影響。在地緣關系方面小說則以婚姻現象折射個體缺乏婚姻倫理道德的問題。如花在原生家庭中受到的壓制與冷漠,成為如花婚姻的絆腳石,而原生家庭中父親的懦弱與母親職責的缺失,影響了喜鵲的性格與婚姻。血緣關系是屬于內部的社會關系,地緣關系則是外部的社會關系。小說以營盤鎮為中心,把小說中的主要人物祖奶、如花、羅包、毛根、喜鵲、楊一凡等串聯在一起。祖奶從京城來到塞外之后,便安家結婚生子;如花則是嫁給錢玉成為營盤鎮的一員;羅包是祖輩到營盤鎮安家;喜鵲是爺爺奶奶這一輩流浪至營盤鎮之后安家;楊一凡不屬于營盤鎮,但他是營盤鎮的鎮長。在這些人物中,地緣關系把所有的人物都纏繞在一起。以地緣關系為中心,小說在展現鄉村人際關系時,也揭示了人們在婚姻方面道德倫理缺失的問題。在羅包與麥香的婚姻中,羅包出軌安敏;在白鳳娥和羊倌的婚姻中,白鳳娥出軌供銷員;在楊一凡和賀慧的婚姻中,楊一凡出軌蜂蜜女;在宋品和王大翠的婚姻中,宋品出軌麥香;而毛根是想成為宋慧的出軌對象但未成功。胡學文《有生》以地緣關系交叉展示了四個家庭中的婚姻現象,進而揭示個體在婚姻方面倫理道德缺失的問題。
小說中的社會空間折射出作家對塞北地區歷史的想象與記憶,同時小說以祖奶的視角展現歷史演進與生存的艱難,其以血緣關系和地緣關系建構人物之間的關系,進而體現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失序。
胡學文《有生》雖然建構的是一個鄉村世界,但他創建這個世界的方式卻是現代的、立體的。換言之,他是以現代空間意識創建一個新的世界,進而敘述百年鄉村社會的秘史。小說不但呈現了“百年中國的生命秘史”,關注人的內生存狀態和外生存狀態,同時以一種空間敘事書寫生命秘史,表現為更加重視空間敘事策略,如時間流中止、反應參照、并置等現代主義手法的運用。小說不再以單線條時間為線索,而是通過 “螞蟻在竄”這個意象把過去和現在的時空進行交錯,從而使小說組成一個整體。
胡學文《有生》以時間流中止的方式獲得了空間形式。弗蘭克認為:“現代作家通過來回切斷同時發生的若干不同的行動和情節,取消了事件順序,中止了敘述的時間流動。”[9]小說主要通過轉換歷史與現實的空間從而達到時間流中止的目的,在時間流中止的過程中把場景空間化。時間流中止這一方式主要運用在祖奶的故事中,祖奶在敘述歷史故事的同時,通過次要人物的故事或者“螞蟻在竄”的意象使時間流中止。
《有生》分為上下兩部共二十章,其中十個章節以祖奶為主,其他十章則是如花、毛根、羅包、楊一凡和喜鵲等人物平均分配,每人兩章,祖奶的章節交替夾雜在其他人物章節的中間。胡學文《有生》在祖奶的章節中通過“螞蟻在竄”的意象或者麥香、喬石頭等人的故事來回切換祖奶的心理空間和現實空間。在第一章祖奶的章節中,祖奶以第一人稱敘述“我”是一個躺在床上能聽見但不能說話的百歲老人,接著另起一節開始回憶“我”出生前父親與母親的故事,敘述停留在母親生“我”難產時的場景,也就是說此時祖奶回憶中敘述的時間流中止了,而后切換時空,祖奶開始敘述現實空間中麥香和宋品之間的對話。在此過程之中祖奶并未將其對話敘述完整,轉而接著敘述母親生“我”難產時的場景以及生產之后的事情,在小說中時間流中止的敘事技巧貫穿祖奶的所有章節。祖奶敘述的切換是一種阻斷現實時間流和過去敘述時間流的方式,在敘述的過程中祖奶以現實空間中發生的事情或者通過“螞蟻在竄”的意象來達到時間流中止的效果。小說中祖奶真正的敘述時間是現實空間中四月的某一天白天和五月的某一天晚上,但是小說以時間流中止的方式轉換時空,把百年間發生的故事細細道來,拉伸了故事長度,增加了故事的內容。
胡學文《有生》以時間流中止的方式展現了祖奶的百年生活史,也展現當下宋莊人的社會生活。時間流的中止打破了傳統的單一的時間敘事,使故事具有共時的特征,從而在結構上達到一種迷宮式的效果,但同時也使故事內容變得碎片化,而這些碎片化的故事與其他章節形成重要的反應參照。
胡學文《有生》多次使用反應參照的敘述方法,設置閱讀障礙。弗蘭克指出,“反應參照是把事實和推想(讀者的推理)拼合在一起的嘗試,而實現反應參照的前提是反應閱讀或曰重復閱讀。把獨立于時間順序之外又彼此關聯的各個參照片段在空間中熔接起來”[9],也就是說通過重復閱讀把小說中的各個參照片段在空間中串聯起來,整理故事線索,完善故事情節,從而形成整體的故事。
胡學文《有生》以反應參照的方式完善小說中的多條故事線索,使人物故事變得完整,正如如花與毛根、毛根與宋慧、喜鵲與喬石頭之間的故事。在第一章故事的結尾,“錢玉被毛根射死了”[2]44這句話為如花與毛根之間的恩怨進行了預敘。小說中如花的章節主要講述毛根射死烏鴉之后如花與毛根之間的糾紛,并未涉及毛根殺死烏鴉的原因,而毛根殺死烏鴉的原因是在毛根的故事章節中揭示出來的——宋慧拒絕了毛根的感情,由此引發毛根內心的郁悶從而抬槍射殺了烏鴉。在毛根的章節中,小說并沒有描寫宋慧怎么看待這段感情,而是在祖奶的章節中以宋慧對祖奶的傾訴揭示宋慧對毛根的復雜心理。小說中如花與毛根之間的故事、毛根與宋慧之間的故事,讀者可通過重復閱讀故事中的參照片段勾勒出故事的前因后果。除此之外,小說中還有一個反應參照體現在喜鵲與喬石頭的故事中,小說以喜鵲的視角描寫了她與喬石頭之間的糾葛,當喜鵲準備向喬石頭表露感情時,喜鵲被侵犯了,之后喜鵲離開宋莊去了張家口。在喜鵲的故事里,作者并沒有直接表明或者帶有暗示性地指向侵犯喜鵲的兇手,而是在祖奶的故事中通過喬石頭的自述揭示了兇手的身份,解開侵犯者的疑問。胡學文《有生》通過描寫喜鵲與喬石頭故事間的反應參照,使他們之間的故事變得更加完整,人物形象更加立體深刻。
小說以時間流中止和反應參照展現了作家的空間意識,但在展現空間意識的同時,并沒有忽略時間,比如在祖奶的故事中,以人物的年齡暗含時間線索或者直接表明事件發生在民國那年,明確故事發生的時代背景。
空間是人與事物發生聯系的載體,鄉村敘事離不開空間的構建。小說中空間內容的呈現和空間敘事技巧的使用都具有價值和意義。在內容上,胡學文《有生》以個體的記憶書寫歷史,以鄉村群像展現當下的現實狀況同時蘊含著強烈的人文關懷。在形式上,胡學文《有生》借鑒空間敘事技巧,打破單一的時間敘事,使人物多樣化、立體化,使故事更加完整。空間的存在打破了時間的桎梏,作家以空間突破時間的枷鎖把歷史與當下一同呈現在讀者的眼前,展現鄉村的百年圖景。
胡學文《有生》中構建的空間體現了作家對地域歷史的回溯,對鄉村婚姻問題和心理問題的關注。胡學文《有生》以祖奶的百年人生展現鄉村地區的生育史、勞動史以及社會變遷史。在動亂時代生存的祖奶,以接生婆的身份見證了生命的誕生與成長,她在垴包山的開荒歷程反映了人民辛勤勞動的歷史。祖奶呈現的是過去的歷史,而如花、毛根、羅包、楊一凡和喜鵲等人呈現的是當下的鄉村生活。胡學文《有生》在呈現當下的故事時揭示了當代鄉村中存在的多方面問題,如婚姻問題和心理問題。婚姻問題來自婚姻關系中的第三者的現象,此現象一方面展現了人在倫理道德方面的匱乏,另一方面展現了鄉村婚姻的復雜性、危機性。心理問題是當今社會中較為常見的問題,胡學文《有生》既展現了極端的心理問題,也展現了較為常見的心理問題。小說中展現的極端的心理問題是指遇到刺激后攻擊他人,如外出打工的男人在看到妻子出軌后殺死了妻子的情夫以及情夫的一家四口,懦弱的羊倌殺死了心愛的前妻。而小說中常見的心理問題則是指可控、可治療的心理問題,如毛小根的饑餓綜合征和幽閉恐懼癥、楊一凡的焦慮癥、如花的孤僻、喜鵲的慕強以及宋慧的受虐心理等眾多問題,小說不僅展現了這些心理問題,而且把問題出現的原因也描述得較為清楚。
《有生》中現代小說形式的使用是胡學文在敘事藝術上進行探索的結晶。胡學文《有生》在章節上使用章節交替的方式,在內容中使用時間流中止和反映參照的方式,多種敘事技巧的結合使小說在形式上形成一種“迷宮”效果,在引起讀者閱讀興趣的同時,增加了讀者的閱讀難度,同時也使小說中的人物形象更加豐滿、故事更加完整。小說中章節的交替使敘述的焦點不斷在祖奶與如花、毛根、羅包、楊一凡、喜鵲等人物之間轉換,從而呈現了宋莊的多重故事。多重故事的折疊使人物形象更加鮮明突出。以小說中的人物麥香為例,她雖然不屬于章節結構上的主要人物,但是嵌入她的故事是體現時間流中止、章節交替和反應參照等敘事技巧的重要手段。在祖奶的章節中,麥香的故事與祖奶的故事交替呈現,中止了祖奶的敘述時間流。小說中羅包的章節講述了麥香與羅包結婚的緣由以及婚變的原因,祖奶的章節則是講述麥香婚變之后的生活狀況,小說以不同向度的描寫使麥香的故事具有反應參照的特性。小說以多樣化的敘事技巧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塑造了生動立體的人物形象。
胡學文《有生》在講述生命秘史的過程中既有對歷史合理的想象,也真實地再現了鄉村的人情風貌。空間和時間是小說中不同的兩個維度,空間為事件的發生提供了場所,時間則提供了大的環境背景,空間與時間的交互組成了獨特的歷史坐標,因此空間中所蘊含的地域特色在時間的作用下熠熠生輝。但是從小說故事內容的展現來說,小說中的空間的切換打斷了故事的敘述,使故事內容變得碎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