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統性金融風險的“金絲雀”

章彰

西方諺語中有“礦工的金絲雀”一說，原意是金絲雀對礦井中的有毒氣體非常敏感，下井時攜帶金絲雀可以對可能的礦難發出預警，后來“礦工的金絲雀”就喻指危險預警。近期，硅谷銀行、簽名銀行倒閉，瑞信銀行被收購，第一共和銀行岌岌可危，金融危機的氣息撲面而來。

銀行倒閉的前兆

銀行倒閉具有極大的負外部性，防止銀行倒閉是監管機構重要的使命和任務。盡管如此，銀行經營內生的脆弱性決定了在經濟衰退時期銀行倒閉不是小概率事件，銀行倒閉前一般會呈現出明顯的階段性特征。在初始階段，對風險敏感的市場參與者和大型存款客戶不愿與潛在風險大的銀行開展業務。潛在風險大的銀行籌資成本明顯高于其他正常銀行，伴有逐漸升高的趨勢。在發酵階段，這類銀行的不利信息在市場上流傳，資金提供方采取規避風險的行為，盡量避免將長期存款存入這些銀行，于是這類銀行的存款平均期限越來越短。籌資成本上升和存款平均期限越來越短幾乎同時出現。在高潮階段，這類銀行的不利信息廣為流傳，零售存款人開始喪失信心，提取存款，這類銀行只能通過同業貨幣市場或者隔夜拆借獲得資金，甚至緊急出售資產，以緩解流動性壓力。在垂死階段，可以出售的流動性資產已經全部出售，同業市場也難以借到資金，最終放棄繼續經營直至倒閉。

受制于市場披露的頻率和信息詳細程度的限制，利益相關者很難及時獲取銀行負債的細節信息，似乎難以識別銀行倒閉的風險。股價和信用違約掉期價格是投資者對銀行經營狀況評價的綜合反映，毫無疑問，股價大幅下挫和信用違約掉期價格飆升是反映銀行倒閉風險最直觀、最敏感的信息。2022年9月下旬，瑞信銀行破產傳言甚囂塵上，1年的時間股價下挫了70%以上，信用違約掉期價格上升了5倍。銀行披露在交易和投資業務、房地產行業、信貸暴露、新興市場和訴訟五個領域面臨重大風險。2022年五個重大風險領域情況沒有好轉，三大國際評級機構不約而同地下調了瑞信銀行的評級，而且管理層承認財務報告內控有重大缺陷。財務指標顯示，核心業務財富管理板塊凈資產流出927億瑞士法郎，資產管理板塊凈資產流出117億瑞士法郎，客戶事實上已經用腳投了票。2022年11月24日，瑞信集團開展了自救，以每股0.04瑞士法郎的價格發行了4.6億股新股。2023年3月16日，瑞信從瑞士央行獲得500億瑞士法郎的短期流動性支持。即便如此也未能挽回市場信心，最終難逃被收購的命運。從2021年到2022年，硅谷銀行的存款從1914億美元下降到1754億美元。少量的外部短期融資便利僅用于應對正常經營情況下的不時之需。2023年3月以來，為保證企業提取資金的需求，被迫將220億美元債券出售，形成18億美元損失。這一消息加劇了儲戶對硅谷銀行流動性的擔心，很快出現了擠提。僅3月9日一天，硅谷銀行就流失了全部存款的四分之一，股價下挫60%，第二天就被美國聯邦存款保險公司接管。盡管這次美國聯邦存款保險公司出奇的果決，但是市場上的風險傳染并未就此結束。

倒閉銀行的風險傳染路徑

一家銀行倒閉之后，風險傳染可以通過存款、銀行貸款、拆借、回購、衍生產品交易對手等形成的直接風險暴露進行傳染，通過清算、結算、托管、支付等中介角色形成更大范圍的風險傳染。當市場上多家銀行對一家企業形成巨額風險暴露時，一家銀行倒閉連帶其他銀行倒閉勢必對企業融資形成沖擊。當多家銀行對多家企業形成風險暴露時，尤其是這些企業之間有控股關系或擔保關系，或實際控制人為同一人，或處于供應鏈上下游，一家銀行倒閉可能對多家企業形成極大沖擊。

如果這家銀行是金融控股公司的成員，它的倒閉在金融控股公司內部會迅速傳染。風險傳染路徑包括相互持股形成的股權關系或者間接股權關系；銀行與集團內的其他附屬公司之間開展資產轉讓、委托投資、抵債資產接收處置、融資租賃，或者簽署抵質押協議、回購協議、交叉違約協議、流動性支持協議，又或者相互之間開展金融市場交易和衍生產品交易，一方違約造成另一方違約；由銀行向其他非銀行附屬公司提供貸款、項目融資、貿易融資、貼現、透支、保理、承諾、信用證、擔保，開立保函，進行票據承兌，銀行倒閉造成其他非銀行附屬公司陷入困境；金融控股公司內部形成來自資產、負債、表外項目、交易執行或交易處理的單一風險類別高度集中或上述來源跨風險類別高度集中，銀行倒閉后沖擊力迅速放大。如投資、債券發行、貸款、外匯合約、衍生品合約、利率掉期、交叉貨幣掉期、抵押掉期、保險等產品高度集中，向特定行業或關聯性強的若干行業集中融資或集中提供保險，對風險特征相同的一類交易對手集中融資或集中提供保險，對一個特定國家或地域內的交易對手提供集中融資或集中提供保險，對于特定類型的資產證券化集中提供融資支持等。在市場流動性正常時，抵押品未出現風險暴露高度集中，隨著抵押品流動性變差，會造成未預期到的風險暴露高度集中。金融控股公司通過特殊目的實體原本轉移出去的風險由于市場流動性不足、投資者減少而變得無法轉移，也會形成風險集中。做市對沖風險暴露時正好遇到銀行倒閉，基差風險會顯著增大，形成未預期到的風險暴露高度集中。銀行倒閉疊加風險過度集中可能引發金融控股公司倒閉；金融控股公司內部各附屬公司共享集團名稱、名稱縮寫以及標識，銀行倒閉后聲譽關聯也是風險傳染渠道。為防止聲譽風險擴大，被迫進行的注資、資產回購也會形成風險，向金融控股公司母公司傳染。

系統性金融風險與金融危機

整個金融體系形成了一張龐大的網絡。網絡是由各個網絡節點構成，是把許多網絡節點用通信線路連接起來形成的幾何關系。網絡節點具有度中心性（Degree Centrality）、緊密中心性（Closeness Centrality）和中介中心性（Betweenness Centrality）特征。度中心性表明一個節點與其他節點相比較的重要程度，緊密中心性表明一個節點和其他節點的緊密程度，中介中心性是一個節點的可替代性。金融網絡由金融市場、金融機構、金融產品等各個節點構成，通過金融產品、流動性相互支持和依賴、業務操作連接起來，形成相互關聯。套用“六度分隔理論”（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金融網絡中普遍存在的弱紐帶發揮著非常強大的作用。弱紐帶關系可以使銀行與銀行之間的距離變得“很近”。假設在金融網絡中，每家銀行平均與10家銀行開展各類業務，其六度就是10的6次方，是1000000家，消除了重復計算的機構后，可以覆蓋全球所有銀行。換句話說，不超過5家銀行就可以把任何兩家未開展業務的銀行間接聯系在一起。關聯程度在一定范圍內有利于風險向網絡上各個節點分散，這時網絡起到分散沖擊的作用。關聯程度有一個閾值，超過閾值后，網絡分散風險的作用就變得不成立，不僅沒有增強金融體系的穩定性，反而起到沖擊擴散的作用，給整個金融體系造成的沖擊數倍于初始階段沖擊的規模。而且，沖擊和金融網絡結構有關，從度中心性上看，一些節點的重要性超過其他節點。如果外部沖擊是隨機的，對金融網絡的整體影響并不一定致命。如果沖擊直指全球金融網絡重要節點，就可能引發金融危機。

常用的風險傳染度量指標DebtRank反映了一家銀行喪失清償能力后，通過共同風險暴露傳染到交易對手形成的全部損失占總銀行業管理的資產的比率，每家銀行該比率的平均數即為銀行業的違約風險傳染指標。假設該指標是0.05，說明平均而言，一家銀行喪失清償能力帶來的損失可以達到整個銀行業管理資產的5%。將上述定義中“占總銀行業管理的資產的比率”替換為“占總金融業管理的資產的比率”，該指標就是金融行業的違約風險傳染情況。另外一個反映銀行業倒閉傳染風險總量的指標是網絡系統性風險打分（Network-Based Systemic Risk Scoring），是銀行的違約概率乘以與它的交易對手進行的交易數量，再取平方根，該指標用于識別銀行倒閉可能的傳染面。

判斷一家銀行倒閉會否引發金融危機的依據在于這家銀行是否具有系統重要性、處理是否及時、是否及時阻斷傳染鏈。硅谷銀行是硅谷銀行金融集團的成員，它是美國實時結算系統——聯邦大額資金服務（Fedwire Funds Service）和聯邦自動清算服務（FedACH Service）的成員，同時在英國有子公司，在加拿大、德國有分行，在丹麥、愛爾蘭、以色列、瑞典、開曼和中國香港有代表處，在中國內地有與浦發的合資銀行，但說不上具有系統重要性，充其量是美國舊金山區域性銀行。美國聯邦存款保險公司的處理也算非常及時。比起硅谷銀行，瑞信銀行集團的機構分布在全球50多個國家和地區，全球員工超過45000人，從2011年起連續12年入選全球系統重要性銀行，放任其倒閉必然會帶來全球金融危機。這也是瑞士監管機構極力促成瑞銀集團收購瑞信銀行集團的原因。現在看來，硅谷銀行、瑞信銀行以及可能陷入困境的其他銀行會否引爆新一輪全球金融危機的關鍵在于能否阻斷傳染鏈。傳染鏈不只是直接風險暴露、間接風險暴露和控股公司內部的傳染，更可怕的是存款人、投資者及一切利益相關者心理上的恐懼。

（作者單位：中銀金融資產投資公司）

責任編輯：孫 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