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俞佳鋮
為國爭光的信念把所有人擰成了一股繩。

相依相伴66 載春秋,孫鴻烈和老伴吳煥寧聚少離多,但絲毫不影響兩人的感情。要問他們的愛情是如何“保鮮”的?不是甜言蜜語,而是理科生和文科生的“日常互懟”。
一個是“勇闖青藏高原”的土壤地理與土地資源學家,一個是在法學界發光發熱的權威教授,他們都為祖國奉獻出了一生。耄耋之年,這對“國寶級”夫婦依然沒有放棄科研,依然默默奉獻余熱,依然樂此不疲地“互懟”,既可愛又可敬。
“父親是我一生思念和敬仰的人。”雖然已91歲高齡,但孫鴻烈只要回憶起父親,還和兒時一樣,帶著深深的眷戀。父親孫建初建成了中國第一個石油工業基地——玉門油田,被稱為“中國石油之父”。
孫鴻烈的老家在河南信陽,1937 年,他的父親前往甘肅玉門勘探石油時,把孫鴻烈和母親也接了過去。1947 年,孫鴻烈進入西北師大附中,成績優異,尤其對數學有著濃厚的興趣。每次做代數作業,他都會借助尺子,把等式上下對齊,幾乎沒有改錯的,老師經常拿著他的本子在全班展示。
就在那個時候,優秀的孫鴻烈認識了同樣優秀的吳煥寧。吳煥寧比孫鴻烈小1 歲,出生在蘇州,當時在西北師大附中也是出了名的佼佼者。她多才多藝,是附中“狼谷合唱團”最積極的成員之一,還參演了學校《夜店》《紅軍回來了》等好幾部話劇和歌劇的演出。一有時間,吳煥寧就喜歡去黃河邊或校園附近的棗樹林里朗讀英文。
初見吳煥寧,孫鴻烈發現這個姑娘既不失南方女子特有的溫婉,又有一股西北人的堅韌干勁。兩人互相吸引,逐漸走到一起。
每年暑假,父親都會帶著孫鴻烈去野外考察,騎駱駝,看大雪山、大草原和戈壁灘。孫鴻烈深深地愛上了大自然,回來后常常和吳煥寧滔滔不絕地講述著所見所聞,還說以后也要選擇這種和大自然“在一起”的職業。
對于孫鴻烈的想法,母親并不支持:“這種職業既吃不飽又漂泊不定,你爸爸長年累月跑野外,你也要一年到頭不著家嗎?”
盡管如此,1950 年秋天,孫鴻烈還是考取了北京農業大學土壤農化系。當時土壤學屬于地質學范疇,他也算是完成心愿,接了父親的衣缽。
1952 年11 月9 日,是個星期日,當時母親因病住院,孫鴻烈和父親在醫院陪伴。第二天清早,孫鴻烈照常返校,他萬萬沒想到,那竟是自己和父親度過的最后一個周末。
1952 年11 月10 日,父親不幸被煤氣奪去了生命,當時只有55 歲。石油總局在祭文中說:“當新中國大規模建設即將開始的時候,地質勘探、石油開發正需要你的時候,你竟與世長辭了,這是新中國的損失,這損失是無法估量的。”那一刻,孫鴻烈才感受到,低調的父親在中國石油事業發展史上所占的重要位置,也第一次感到后悔,作為家中獨子,自己和父親相處的時間太少了,對他的了解也太少了。
這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孫鴻烈都沉浸在悲痛之中。當時在東北財經學院攻讀工業經濟專業的吳煥寧寫信給他,鼓勵他振作起來,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
從西北師大附中畢業各奔東西之后,孫鴻烈和吳煥寧難得見面,但兩人的感情并沒有因為距離而疏遠。20 世紀50 年代末,學有所成的他們組成了一個小家庭,也有了自己的兒女。但因為孫鴻烈工作的特殊性,兩人依然過著一年到頭見不上幾面的日子。
大學畢業后,孫鴻烈留校任教兩年,1957 年考上中國科學院沈陽林業土壤研究所的研究生,3 年后進入中國科學院自然資源綜合考察委員會工作,從事土壤地理與土地資源研究。
1973 年,孫鴻烈接到一個工作任務:進藏考察。這之前,人們對青藏高原的了解還很少。青藏高原被稱為世界屋脊,是我國長江黃河及亞洲十多條大江大河的源頭,探秘青藏高原,對揭示環境變化機理,促進全球生態環境保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出發前,孫鴻烈查閱了一些資料,發現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在青藏高原的科研工作一片空白。“這里是中國的領土,必須由我們中國人來填補這塊空白。”出發前,孫鴻烈心情激動,吳煥寧也為丈夫感到驕傲,囑咐他安心工作,她會照顧好老人和孩子。
其實,當時的吳煥寧身上的擔子也不小。從東北財經學院畢業后,她留校任教。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幫蘇聯合唱指揮專家翻譯了一些音樂術語,被高教部看中,調到北京政法學院,給蘇聯民法專家瑪麗亞·克依里洛娃做翻譯。那時候,吳煥寧完全不懂法律,俄語也不精通,工作很辛苦。克依里洛娃非常耐心地指導吳煥寧,吳煥寧學習了民法,翻譯了民法、民訴等課程。兩年后,吳煥寧被分配到民法教研室工作,從此和法律結下不解之緣。
本身半路出家,吳煥寧工作起來并不輕松,再加上獨自扛起了照顧家里的重擔,每天忙得暈頭轉向,但她從不向孫鴻烈提起,因為她知道,丈夫在青藏高原,那是拿命在搞科研,所遇到的艱難險阻,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
的確,進入青藏高原的孫鴻烈,像斷了線的風箏,幾乎杳無音訊。在那里,他和同事遇到的第一個困難就是高原缺氧,說話只能說一會兒歇一會兒,爬山更困難,爬幾步就得歇一歇。那時候要路沒路,要車少車,沒有能隨身攜帶的氧氣袋,只有車載的急救氧氣罐,更沒有抗高原反應的藥物,主要依靠個人體質去適應。
扛過了缺氧,還有高寒、缺糧、雨雪、冰河、懸崖等重重考驗等著他們。好幾次,車子陷到河里,水冰冷刺骨,大家只能跳下去推車,有時水很急,有人一腳踩滑下去,旁邊人要趕緊把他拉起來,否則很可能被水沖走了。
“有個同事,很年輕,就在那個時候犧牲了,太可惜。”回憶起1974 年1 月犧牲的那名小同事,孫鴻烈至今無法釋懷,讓他欣慰的是,面臨生死考驗,還是有很多隊員愿意前赴后繼,從最初的20 多人,到第四年的38 人,為國爭光的信念把所有人擰成了一股繩。
也正是這種獻身精神,讓這支科考隊伍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1973 年至1976 年,短短4 年間,從喜馬拉雅山脈到藏北無人區,從橫斷山脈到阿里高原,他們用腳步丈量青藏高原全境,作為一次重要的摸清家底的工作,獲得了數以萬計的第一手科學資料,初步填補了青藏高原科學研究的空白。
比如,在植物分類方面就發現了7 個植物新屬、300 多個新種,一共記錄有5766 種植物,昆蟲研究方面發現了20 個昆蟲新屬、400 多個新種。此外,他們對青藏高原的成因也作出了科學的論證。而直到今天,這些科考結果在科學界還是遙遙領先的,是人類科研歷史上偉大而濃墨重彩的一筆。
1988 年,孫鴻烈主持的“青藏高原隆起及其對自然環境與人類活動影響的綜合研究”項目,榮獲國家自然科學獎一等獎。
高原歸來,孫鴻烈有著滿滿的自豪感,還專門寫了一篇文章——《我深深眷戀著的青藏高原》。吳煥寧知道,丈夫之所以用“眷戀”兩個字,是因為他對青藏高原有著特殊的情感,用“思念”之類的詞匯,顯然不夠“勁兒”。孫鴻烈笑著形容:“眷戀,就好像是有了愛情,我深深愛著青藏高原。”
軍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青藏高原是孫鴻烈這一生的榮光,自然也是吳煥寧的驕傲。
雖然在不同崗位,但吳煥寧和孫鴻烈同樣“拼命”。1989 年,吳煥寧突發大面積心肌梗死,很多人都以為即使身體恢復了,年過半百的她也會退居二線。可是,吳煥寧在臥床休養1 年之后,繼續堅守在教學和科研一線。退休后,她還接受學校返聘,指導博士生。這種“生命不息,育人不止”的精神,感染了很多年輕后輩。
在教書育人上,孫鴻烈和老伴齊頭并進,他在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一共培養了十多名博士生,在各自的科研領域為祖國的強大而努力著。
在孫鴻烈和吳煥寧的家里,最多的是書籍,其次是地圖。孫鴻烈每到一個地方就會買地圖,其中有一張特殊的地圖,那是20 世紀50 年代末,還在中國科學院沈陽林業土壤研究所讀研究生的孫鴻烈,通過實地考察,一步一個腳印地繪制而成,這也是東北的第一張土壤圖。不僅如此,通過實地調查與數據對比,他突破性地把東北地區的大片“黑土”從“黑鈣土”的概念中區分開來,提出“黑土”這個新的土類,這對于指導農業生產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晚年的孫鴻烈和吳煥寧依然不改學者本色,躬耕在各自的學術領域。因為大半輩子的分離,孫鴻烈對老伴心存愧疚,尤其是1976 年母親過世時,當時正值青藏高原科考尾聲,他身不由己,是老伴替他送走了母親。待孫鴻烈趕回來,趕到母親墳前,淚流滿面。他回想起母親不贊成他走父親的老路,自己卻跑得比父親還要遠,內心五味雜陳。
比起年輕時,晚年的孫鴻烈和吳煥寧總算過上了“歲月靜好”的日子,兩個已年過九旬的“90 后”,互敬互愛,卻也常常互相調侃。
“我說你學地理學有啥意思,就是觀察一下,只要一出野外,你就高興得不得了。”
“你們學法律有什么了不起,記幾條條文就夠了。”
到最后,多半是孫鴻烈敗下陣來,卻還是不服氣地懟上一句:“說不過你,你們學法學的就是憑兩張嘴皮子。”
嘴上雖然互相“看不起”,心里卻由衷地佩服對方。在客廳顯眼處,掛著一幅喜馬拉雅山的照片,那是孫鴻烈從青藏高原帶回來的。空閑時,他總是忍不住念叨著當年風餐露宿、爬冰臥雪的日子,這些苦,而今已然成了回憶里的甜。孫鴻烈講了無數遍,吳煥寧也聽了無數遍,他講不厭,她更聽不厭。
和這幅照片同樣珍貴的,是一個棕色的野外考察包和一本泛黃的筆記本,那是孫鴻烈的父親留下的。野外考察包里裝著一個鐵錘,正是砸出中國第一口油井的鐵錘,筆記本里則是父親密密麻麻用中英文標注的野外考察情況。在孫鴻烈眼里,這些不僅僅是父親的遺物,更象征著中國科研人不屈不撓的精神。
四五年前,吳煥寧意外摔傷了腿,隔一段時間就要去醫院做康復,孫鴻烈每次都盡心照顧左右,一直堅持至今。夕陽下,這對老人互相攙扶著慢慢前行,留在他們身后的是滄桑的歲月和輝煌的成就。
得益于長年野外考察的鍛煉,孫鴻烈至今仍保持著良好的健康狀況。他希望自己的腿腳再利索些,精神頭再足一些,這樣就能陪伴和照顧老伴久一些,再久一些……
2022 年9 月,孫鴻烈登上由中宣部、教育部、中央廣播電視總臺主辦的《開學第一課》節目,以“奮斗成就夢想”為主題,向全國中小學生講述西藏科考的故事。“沒有哪一座山峰比人更高!”孫鴻烈通過生動地講述,鼓勵學生們好好讀書,長大以后勇攀科學高峰,為祖國的科研事業作貢獻。